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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 猛爺【單】 [打印本頁]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01:50 PM     標題: 雷恩那 - 猛爺【單】

本帖最後由 kattie 於 2013-12-1 12:28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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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霍清若想嫁人,為求夢中的靜好歲月,不惜賭上性命脫離魔教,
因而身受重傷遇上了孟冶──這憨實的男人為救命懸一線的她,
不得已將她看光摸透,因毀她清白,竟願娶她為妻。
機會可遇不可求,好不容易才逮到一個如此順眼的男人,
儘管對方娶她只為負責,儘管男女之情不能勉強,但她想嫁他!
只是沒誰教過她,若真動情動心了,又該如何是好?
婚後情敵一個個現身、覬覦她家男人,她看在眼裡豈無動於衷?
本決意「金盆洗手」,這擺明是逼她「重出江湖」!
自家相公自個兒守護,為扞衛正妻身份只好拚了,卻發現──
相公平日深藏不露,遇事時竟猛成這樣?!
會不會太過分啊……

【出版日期】2013年10月3日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花蝶系列(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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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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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02:36 PM

第一章

「欲出『玄冥教』,先過『修羅道』。」

一教之主。

那五官邪美異常的中年男子,高高在上俯視單膝跪在教主座下的她,對她毅然決然提出的請求淡笑回應,嗓聲似帶薄恨。

「小清若,這是教裡的鐵規矩,你心知肚明的不是嗎?能從「修羅道」中全身而退者,以血淨諾,與「玄冥教」便再無瓜葛,但若滅於「修羅道」中,那也怨不得誰,你……真願一試?」

小清若……她其實老大不小,都二十三了。

娘親曾說過,尋常姑娘家十四、五歲就該論及婚嫁,先是訂親,然後等再大些,約莫十六、七歲便嫁人。

二十有三的她倘是生養在普通人家家裡,早也嫁人又生下好幾隻娃兒了吧?

能當人娘親的歲數了,怎還能稱小?

是該擺脫血腥的一切,去過過自個兒渴望得心顫的小日子,不是嗎?再蹉跎下去,她對不起的人是自己。

但眼前收壓怒恨、緊盯住她的中年男子,他不會懂的。

這個不論外貌或武功皆驚世絕艷的男人癡戀她那體弱心慈的寡母整整二十載,還用盡種種辦法留住娘親,就算留不住心,亦要留住人。

娘一開始是氣恨冥主的,恨他手段過分霸道。

然二十個春夏與秋冬,人生能得幾回?

心軟的娘到底是被冥主的癡纏所感動,雖未允嫁,卻已回應感情,而娘願留下,她自然跟著留下。

這些年來,她霍清若或者被愛屋及烏了,然冥主大人所以為的愛,常人難以承受,她能默默撐持至今,想來,多少被冥主大人給潛移默化,終是變了態,變得越來越……非常人。

但如今,娘親病故,芳骨入土,她與冥主之間的唯一交集已斷。

她霍清若徹底孤身一人,了無牽掛,若要過過娘親曾描述給她聽的那種與世無爭的靜好歲月,她必須走,必須出教。

為求乾淨出教,又必得闖闖設在一山之腹中的「修羅道」。

身為「玄冥教」至高無上的冥主,一向唯我獨尊、殺伐決斷,她是他心愛女子的唯一骨血,教中眾人皆視她為冥主義女,今日她欲出教之舉,還當著所有教眾面前坦然求之,怎能不惹怒冥主?

將事挑開,她要的就是冥主的當眾允諾。

只要出教之事當眾確立,待她闖過「修羅道」,便真真與「玄冥教」兩清,冥主不能反悔,他若悔,就是自打嘴巴,破了自己當初立下的規矩,不能服眾。

所以,事到如今,闖過「修羅道」便好……

闖過去,便好……

啪——不知是第幾次跌跤,跌得都不覺痛了。

但這樣真糟,不痛才糟,那說明「修羅道」中最後那道關卡,她沒避過的那波煙毒已滲進血肉肌筋內,正慢慢癱痺她全身。

這毒,取名「清若」,以她的名字命名,是冥主大人親自研配出的玩意兒。

毒隨呼吸吐納入體內,更能從膚孔滲進,毒行雖緩,然一旦走至心脈與天靈,便危險至極,到得那時就算救活了,腦與臟腑也損傷過重,恰如廢人。

內心不由得苦笑,深覺這確實是冥主的手段——

要殺,也得慢慢殺。

「修羅道」共九道關,暗器、武陣、圍困、耗損,當中又有奇門遁甲之術,鬥智鬥力,關關難過。

她強在醫毒,暗器與輕身功夫練得小有火候,但稱不上高手,內力與武藝則平平而已,過武陣時全憑智取,陣中的強槍狠棍合五行奇門之術,險些賠上她一手一足,最後雖勉強過關,已然見傷。

好不容易闖至第九關的毒陣,是她最有把握的一戰。

未料毒陣解開之後還藏殺招,實則為虛,先虛後實,當下,身心俱疲的她被「清若」這一記回馬槍殺得幾難招架。

以她師於娘親和無良冥主的醫毒本事,要自行解毒並非不能,難的是她不能停下腳步,至少……至少必須尋到一個安全所在。

她不能停下,還不能倒。

隱隱約約覺得,冥主大人不會善罷干休。

待她倒地了,說不準就來「拾」走她,如此光明正大救回她,再挾恩索報,恰好正大光明堵了她出教之願。

她也怕,怕尚有其他教中人物正在暗處窺伺,畢竟在別人眼裡,她身份等同冥主之女,很可以拿來利用,即便她從未認他為義父……

闖武陣所受的大小傷口不住滲血,耳力開始模糊不清,實在無法分辨是否有其他腳步聲尾隨於後,她就是走,跌倒了,咬牙撐起,再走。

踉踉蹌蹌的薄影在枯葉密林間明明滅滅,突然一腳踩空,人隨即順坡滾落,一路翻飛坡上厚厚的落葉。

這跟頭跌得不輕!

等疾速滾動的勢子停歇,她仍蜷縮身子靜伏許久,沒法子動的。

直到……水聲入耳……

……有水!

她重重吐出一口氣,勉強揚睫。

看到不遠處的那座山澗瀑布,雙眸微亮,她半爬半走地靠去,伏在山澗邊捧水便飲,之後乾脆整張臉貼入水中,大口、大口暢飲清涼。

飲水能緩下毒性,再有,她確實口渴難耐。

「修羅道」中度日如年又似滄海瞬間,她實在估量不出在山腹中待了多久,饑尚能忍,但喉乾如火灼,這一方山澗瀑布出現得正是時候!

她想,飲下大量清水後,還得再在舌下含住第三粒自己調製的百花丸,雖不能解去「清若」,但拖延毒性仍然可行,只是第一粒百花丸的效用約持續一個時辰,第二粒效用減半,可想而知,第三粒藥效只會更短,而她身上僅帶五粒百花丸,她必須盡快找到藏身處。

繼續大口吞飲澗水,解去喉中乾渴,她抬起濕淋淋的小臉呼息——

陡然定住!

波光粼漾的水面上,除了她的臉外,還倒映著另一張臉!

男人的臉!

那人就蹲在她右後方,與她一起俯看水中影,離她好近、好近。

水極澄澈,將男人面龐映得清清楚楚,濃眉大眼,鼻樑高直,唇形略寬,下唇瓣的唇間微微一捺,有股厚實可愛勁兒。

眼前這張超齡娃兒臉,劍般飛挺的朗眉下,大眼正炯炯有神凝視她,只不過他眉宇間儘是嚴肅神氣,正正經經不苟言笑。

這人……她沒見過。

是教中之人?抑或普通百姓?

不管了,此非常時候,先放倒對方再說!

她腦袋泛暈,沒能多想,拚盡全身勁力提氣一翻,左手暗扣的飛針疾射而出,欲取他耳下穴位。

飛針浸過「三步倒」的迷藥,若入他耳下半寸之穴,能極快迷暈他。

她放針之速快得教對方無法察覺。

中!

相距極近,她拚力一搏,飛針的確如她所預想那般直擊對方耳下要穴。

然,中是中了,飛針卻未刺入?!

針尖明明觸到他的膚,竟莫名其妙被彈開!

他依舊無表情,俯視水中影的目光改而注視她翻轉過來的雪容,目不轉睛。

見他一手舉將起來,霍清若心中陡凜,欲舉臂去擋,無奈幾是氣竭力盡,胳臂猶如千斤重,當下暗暗叫糟,結果……結果……呃!他抬起的手,竟是伸去搔搔耳下和頸側,眉峰微動的模樣頗覺無辜,似被蚊子擾了,得搔一搔、抓抓癢。

所以……他沒察覺出她放飛針欲放倒他的舉動?!

瞧他的表情,還以為野外蚊子多,被叮咬了……

那飛針被彈開,又是怎麼回事?

是她丹田發虛以致氣勁不足,無力傷人嗎……是、是這樣吧……

由不得她多想,下一刻,身子已不由自主細細發顫。

她抖著手往懷中摸索,摸出裝有百花丸的小袋,無奈手指一陣痙攣,袋子掉在身側。

男人很快拾起,扯開袋口。

她努力扯住神識,撐開眼皮,見他從袋中取出一丸藥仔細嗅聞。

「那、那是……我的……唔!唔……」嘴裡驀地被塞入那顆百花丸。

他確認過後無誤,可以給她用藥,竟直直往她嘴裡塞。

她本能含住,連帶含住他的指,心房微顫,一時間說不得話。

他像也微怔,下一瞬已拔出被她津液濡濕的指,竟又湊在鼻下嗅了嗅。

「你——」霍清若氣息更亂,因他偏著臉嗅聞一番後,似覺氣味不錯,竟然張嘴一吮,把被她弄濕的地方一口全舔了。

這人……究竟打哪兒來的?!

她一直望著他,眼睫漸掩了,眸光迷離了,仍望著他。

臥在水邊,一頭青絲垂落山澗,在水面上迤邐,她根本不知。

就見他一把撈起她濕漉漉的髮,大掌握髮上上下下擠壓了幾下,直到髮尾不滴水,他才將整束濕髮擱回她胸前。

男人擰去她髮上水氣時的神態莫名專注,專注到讓她失了戒心,彷彿這世間只留他與她,再無旁人,心無旁騖。

「……你是誰?是、是來逮我回去的嗎?我出了『修羅道』,我出來了,我還活著,我……我出教了,與你們再無瓜葛……我要過平凡日子,娶妻生子……」

秀眉略蹙。「不……不是娶妻,是嫁人,對,是嫁人……娘說,我早該嫁人的,左右護法都跟冥主要人,娘說,不能嫁他們,不論哪一個,都……都不能嫁,嫁了,一碗水難端平,教裡要大亂的……娘早要我走,可我捨不得她,冥主待我是好的,他對其他人那麼壞,待娘和我卻再好不過,但我不能再留……不可以的……我想過過小日子,平平凡凡、簡簡單單……那樣就好,那樣……就很好……不是非得嫁人,一個人也、也可以過簡單日子,但娘說……娘說……要我嫁人,要看得順眼的,要待我好的……誰待我好……我嫁誰……你走開,我跟你們沒瓜葛了,兩……兩清了,沒瓜葛了,走開……」

男人沒走開,歪著頭端詳喃喃胡語的她好半晌。

她此時口中含藥,氣又偏弱,話說得有些不清不楚。

但他沈吟了會兒竟點點頭,下了某種重大決定似的,很鄭重地頷首。

「好。」

聽到他驟然開口,霍清若垂掩的羽睫陡地一掀,又困惑無力地眨了眨。

好……什麼呢?

她沒能問出,眼神已渙散,最終只記得男人一手提抓她腰帶,輕易且俐落地將她甩上肩,大步離去。

女子不是中原漢人。

她的髮並非單調的黑色,浸過水之後,濡染水氣的頭髮黑中帶褐,褐中又染紅,深淺不一,像一疋精心織就的錦緞。

連細細彎彎的眉、密密兩排的秀睫,顏色皆與髮澤一樣,如此耐人尋味。

那雙眼,他在澗水邊跟它們對上,眸心似也多色,墨與深褐層層變化著,瞳仁湛湛,這下子是耐人尋味又引人入勝了。

秀氣偏小的臉蛋,秀氣偏薄的五官,眉心淡淡,唇也淡淡,連膚色也淡得很冷調,冰晶至透,膚下細微血管隱約可見,有別於中原漢女的黑髮黃膚。

暗暗推敲,應該是西漠再往西的高原,那一邊過來的異族女子。

這樣的姑娘出現在西漠與中原交界之處,本是希罕,而迷毒入體、半身血污,更屬古怪,再聽她滿嘴嚷嚷要娶妻……呃,是嫁人,嚷嚷著要嫁人過平凡日子,這……嗯……所有的古怪立時都不古怪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那是再尋常沒有,再正確不過!

姑娘家想嫁人,天經地義,如此天道怎能不遵?!

* * * *

「那個……是說……不如……這位大哥,還是把這勞心勞力的活兒交給小妹一力承擔吧?您覺如何?」一臉英氣的娃娃臉小姑娘糾結眉心、麗眸都快出汗了,搓著兩手挨在男人身側不斷打商量。

「勞心勞力的活兒我做慣了,不差這一回。」同樣生得一張娃兒臉的男子走向臥房角落,擱在那裡的臉盆架上已備了盆冷水,他嚴肅回絕小姑娘幫忙,大掌渾不怕燙,徒手抓起火爐上燒熱的紅銅提壺,徐徐往冷水盆裡兌水。

小姑娘不死心地跟過來,十分討好道——

「哎呀——哎喲喲——別這麼見外嘛,大哥,你跟我那是什麼關係,哪能生分了你說是不?咱爹可是你爹,俺娘可是你家老娘呀,你跟小妹我客氣啥勁兒,來來來,有事小妹服其勞,該當的該當的,這活兒我來。」

男子腳步略動,高大魁梧的身形異常靈活,沒給小姑娘碰到半寸毫釐的衣角,眨眼間已端著兌好的水回到炕邊。

冬雪融,化作潺潺春水,西漠與中原交接的高地春寒猶凍,此時的土炕燒得暖烘烘又烘烘暖,炕上薄墊有一女子昏臥,雪顏透明,唇澤異紅,說不上多美,卻有種紅花開至極盛後、凋零將絕的哀艷。

撩高女子一邊血袖,他檢視雪臂上的傷口,隨即用巾子沾過溫水擦拭。

知道小姑娘又蹭過來,他頭也不抬,語氣平靜無波道——

「你爹不是我親爹,是我義父;你娘不是我親娘,是義母,族里長老們不都說了,我非真正孟氏族人,這活兒我自個兒來,你別碰。」略頓再道:「義母若知你稱她老娘,說她老,該要扒掉你一層皮,當心禍從口出、隔牆有耳。」

小姑娘小小暴躁了!

「什麼隔牆有耳?哪來的隔牆有耳?!就你這離大寨十萬八千里遠的深山破屋,有誰會來聽壁腳——」驀地想起什麼,兩手在胸前胡揮。「不對不對!我哪有說娘老?「老娘」不等同「老」,你別想坑人!再有,族里長老們十二位,就四爺爺反對你成為下任族長,他老人家跟三爺爺那是對著幹,三爺爺挺你,四爺爺自然踩你,你哪裡不是孟家人?你全身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每根毛都是!雷打不動、真金不換!」

「現任族長是義父,下任自然是你,不干我事。」

「你、你……我還不滿十六,你竟想把我推到風頭浪尖上,如此心黑手狠啊心黑手狠——」

但,更加狠絕的還在後頭。

當義兄「啪」地一聲徒手撕裂姑娘家式樣有些繁複的衣裳,撕得那樣理直氣壯又理所當然,撕完染血的外衣再撕內襦,撕得僅剩貼身的小衣小褲,孟威娃總算見識到真正的心黑手狠。

「這活兒,這、這……我可以運功幫她療傷祛毒!我可以的!」她高舉一臂,相當地毛遂自薦。

「你沒我行。」繼續撕。

「哪裡不行?我、我不是都夠格當族長,哪不行?!」自個兒跳坑了。

撕衣的動作終於緩了緩,他略直起上身,轉頭看她,慢吞吞道——

「你碰了她,不能娶她;我碰了她,我娶她。」

她就知道、就知道!他心裡打什麼小算盤,她早料到!

孟威娃非常痛心疾首嚷嚷——

「我說大哥,大寨裡沒個姑娘肯嫁你,咱們不灰心、不氣餒,是她們不識貨,咱們寵辱不驚,大寨外頭多得是姑娘家,咱們往外尋找春天,你、你不能這麼下流無恥蠻幹啊!」

她的正義凜然換來兩道淩峻目光。

男人注視她的眼神很有「佛擋殺佛、魔擋滅魔」的氣勢。

「喂!喂喂喂——幹麼——」她的襟口被一把抓住,提起,雙足都騰空了。

她倏地出招,先來「雙風灌耳」再來「鎖喉扣」,招招被他化解,近身相搏在體型和氣力上,她絕對吃虧,何況已先受制。

她被提著丟出門外,厚重木門「砰」一聲關上落閂。

門外,孟威娃揉揉跌得沒多疼的小屁股,倒是消停下來了。

總歸救人如救火,義兄從山裡扛回來的姑娘狀況不佳,得盡快祛毒才好,只是義兄接下來要對那姑娘做的事實在是太……唉,算了,也是不得不做啊!

孟氏一派所使的內勁祛毒,她小的時候見過一次。

那次是因娘親不慎跌進毒蛇窟,四肢皆遭蛇吻,爹以內勁徹夜為娘祛毒,她哭著不肯放開阿娘的手,爹也沒趕她,整個過程,娘裸著身,不著一絲半縷,爹運起內勁的掌心泛亮,彷彿虛握一團明火,緩慢且仔細地用那團火去熨燙娘週身肌理,將毒慢慢從膚孔催逼而出。

爹跟娘是夫妻,肌膚之親要親幾次誰管得著,但義兄對上人家大姑娘,如此這般又這般如此的……是想先下手為強就對了!

這兩年,義兄想成家想到快瘋,她哪裡不知!

幾次見他蹲在暗處,死死盯著大寨裡的百姓,瞧人家有妻有兒又有女,連阿貓阿狗都能養上幾隻,還要養牛、養一窩子雞鴨,男主外、女主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要的其實就那般罷了,對旁人來說簡單,對他而言怎就這麼難?

他兩歲左右被爹拾回,十三歲開始做事,散入江湖當了孟家大寨整整十五年「隱棋」,如今卸下「隱棋」之責回歸大寨也才一年多,爹就想把族長之位往他頭上扣,十二長老們有贊成有反對,其中四爺爺鬧得最凶。

而義兄自個兒呀,倒把自己從老人們的混戰中摘出來,連夜出走大寨,結廬在入寨必經的西路山林中。

一骨碌躍起,孟威娃兩手老成地負於身後,開始在西路山中的這座土石屋外踱方步,來來回回走著,越走,一副小心肝提得越高。

雖說毀姑娘清白實在陰損,但畢竟是為了救命,畢竟……義兄是她家義兄,她罵歸罵,到底護短自己人,就盼……姑娘家醒來千萬別不認帳!

這一回,下流無恥的招式都敢使了,再娶不到人,義兄這敏感又悶騷的孩子,欸,都不知要如何自傷啊……

隱約記得是在白梅初綻的時候,染了風寒的娘親慵懶斜躺在榻椅上,娘是醫者,醫術盡傳於她,那一日她仔細替娘親把了脈,親自開藥、煎藥,待將熬好的藥汁端回暖閣,冥主大人正陪在娘親身旁……

他瞥見她,二話不說已接過那盅藥汁,先嗅了嗅又親嚐一口,才將娘扶進懷裡圈抱著,慢慢餵藥。

娘說,想下榻走走,看看窗外白梅是否開花,冥主不允,因外頭凍寒。

娘抬手就要推窗,冥主翻袖勾住她,很是霸道……眼中卻柔情無限。

她退離暖閣時,娘親沒察覺,冥主大人似也未覺。

那一次,她心中有些失落、有些悵惘,還有些莫名難以釐清的意緒,之後漸漸才懂,那是真覺阿娘被搶走了,更是好奇、是想望,還有更多的是羨慕……

霍清若睜開雙眸,落入瞳底的是清清一室的天光,平靜而且淡漠。

有人進屋,她浮動的眸線飄啊飄,落在門口那道高大得驚人的身影上。

男人身形真的很高、很巨大,寬闊肩膀幾與門同寬,露在褐麻背心外的兩條胳臂肌肉糾結,一塊塊皆是力量,似徒手勒斃猛獸也不是什麼難事。

肩寬而腰窄,腰綁緊緊一束,精勁線條展露無遺,勁腰下是修長的腿,兩隻大腳套著雙舊舊的黑面布鞋。

她此時才留意到,門是依他身長而開的,門楣夠高,讓他走進時不須低頭。

見她張眸怔望,他似也一愣,但極快便掩了意緒,重拾健步走近。

沒錯……是那張有著濃眉大眼的超齡娃兒臉無誤。

她陷入昏睡前,腦中殘留的是這男人的臉。

那時的她,是否對他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她無意間說了什麼?他知道她底細嗎?他若知道,怎還敢蹚這趟渾水,將她救下?他……

思緒陡頓,因他大大的、粗獷又黝黑的手正端著一碗黑乎乎藥汁。

那只緣厚口寬的陶碗落在他手裡,竟覺小得過分了,他五指微掐,就能把碗掐成粉末一般。

她試圖起身,身子彷彿不是自個兒的,既虛又軟,四肢泛麻。

男人暫且擱下陶碗,坐上暖炕,有些粗魯地將她抓進懷裡,她靠著他硬邦邦的軀幹,長髮披散他半身,還不及言語,那碗藥汁已抵到唇下。

「喝。」嗓聲從厚實胸膛中震出,讓人心凜。

她本能嗅了嗅,先辨藥性——唔,是培元補氣的藥。

她失血甚多,氣血皆傷,這樣的溫補藥恰好能用。

怔怔啟唇,陶碗隨即抵近,她生平頭一遭讓人抱著餵藥,也是她有記憶以來,頭一回讓人喂東西。

想他個兒如此高大,突兀地生了張娃娃臉,臉上卻是不苟言笑,抓她入懷時粗粗魯魯,餵她喝藥的動作竟意外地徐緩仔細。

驚疑間,臉蛋慢慢紅了,腦中晃過娘親偎在冥主懷裡喝藥的那一幕。

……想什麼呢?她突然偏開臉,碗裡還剩一點點藥汁,男人沒再逼她喝,只將碗擱回炕邊角落。

「你是誰?」虛軟靠在他懷裡,即便冷著語調質問,氣勢卻明顯不足。

背後的胸膛微微震動,男人平板答道:「孟冶。」稍頓又說:「冶鐵的冶。」

以為他會多說一些,結果自報姓名後就止聲了,霍清若只得再問——

「你知我是誰?」

「你是誰?」他從善如流問。

「我是……」「玄冥教」冥主座下愛徒——她驀然仰臉,男人密濃長睫微斂,垂視她的目光嚴肅且深邃。她左胸重重一跳,思路頓時清明——

不再是「玄冥教」教徒了。

她闖過「修羅道」,乾淨出教,與「玄冥教」再無干係。

如今的她,是嶄新的她。

「我叫霍清若。清涼的清……若然之若……」她靜聲答,不太自在地垂下臉。「你……你能不能先放開我?」

她被扶著躺回炕上,甫躺平,又覺這主意實在不太妙。

他哪兒也不去,就坐在炕邊俯視她,嚴峻神態配上深幽幽的炯目,極具壓迫。

輕喘口氣,她甯神問——

「你把我扛上肩,在山澗那兒,我記得的,只是……孟爺是如何解去迷毒?」

「清若」之毒唯冥主與她知道祛毒的訣竅,無解藥,需賴自身內力逐出毒素,呼吸吐納與行氣的方法又另闢蹊徑,非常之機巧。

以她離深厚尚有好大一段距離的內勁,自行祛毒必得花上大半個月才能有小成。然此時的她氣虛身軟,並非「清若」之毒造成。

一方面自然是失血太多,而另一方面……欸,倒像迷毒被一口氣祛得太乾淨,她身子有些受不住如此急遽的變化,才致虛軟。

靜過片刻,才聽男人慢吞吞吐語——

「我不知什麼迷毒,見你昏迷,就按家傳法子替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掐了人中、額穴,再掐背後兩邊琵琶骨……現下你醒了。」

霍清若怔然。

說他有意矇混,他表情卻無比認真,每字每句皆鄭重實誠。

她摸不透他底細,能確定的是,他必然懂些功夫,應該也練過一些行氣吐納之法,所以用內力替她推宮過血又揉又掐時,這才誤打誤撞祛出迷毒……是這樣吧?若然不是,那他、他……等等!

腦中掠過什麼,她眸珠一湛,兩排羽睫都跟著顫抖了。

「你、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啊!我的衣裙,我、我換過衣物了?!」方才一張眼就被他引走心神,直到此時才發現她原先的勁衣青裙已不再,卻僅著寬鬆中衣,袖口過長,還得摺上好大一段才見指尖……連中衣也換過了,那貼身的小衣小褲呢?

她頭頂發麻,一手揪著前襟,透白的臉容燒出一層紅。

似是……在這件男性中衣底下,她什麼也沒穿,只有小褲還在!

「你——」色澤多變的眼瞳直瞪男人。

秀瞳之中,驚愕顏色大過怒色,像頓悟得太慢又太過突然,狠狠驚愣,一時之間還不曉得該如何發火,又是不是應該發火?

豈料,眼前男人毫不閃躲,同樣直勾勾凝望她,認了——

「是我幹的。」

霍清若被他此時眉目間的神氣蠱惑。

那張偏娃兒相的男性面龐,鎮靜、沈穩,嚴肅又十二萬分認真,坦蕩蕩無半絲遲疑,薄唇徐慢掀動,再次很堅定地承認——

「全是我做的。」

「你都……做了什麼?」

「扯掉腰帶、撕了衣裙,看了,自然也摸了。」

霍清若一噎,試過幾次才擠出聲音——

「……你那套所謂……家傳手法,非得那樣做不可嗎?」

「是。」

理所當然到此番天地難容的境地,噎得她氣息走岔,不禁嗆咳。

他的行徑實在沒臉沒皮,卻完全不覺自己厚顏無恥似的,拍撫她的背、幫她順氣的舉動自然而然,語氣持靜不變,道——

「我毀你清白,毀得徹底,我會負責。我娶你。」

我、娶、你。

這三個字灌進耳中,霍清若只覺背脊顫凜,腦袋瓜裡轟然乍響,轟出一圈圈暈圈,轟得她連咳都忘了咳!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03:03 PM

第二章

以為在教中待久了,見多了冥主大人千奇百怪的手段,心志早練出幾層銅牆鐵壁,再古怪的事皆能處變不驚。

但,男人說要娶她。

語氣如此沈靜真實,說是要對她盡道義……她本能想對他說,女子貞節在她眼中並非至關緊要,雖被看光摸透,他到底救她一命,他不必以身飼虎……呃,不必將後半輩子賠給她。

話都到舌尖了,她硬生生按下,突然記起自己是「尋常姑娘」的身份。

娘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普通人家的女孩兒清白稍稍受損,那便是天大地大的事,尋死的心都可能有的。

「玄冥教」中的男女教眾多任情任性,苟合之事多了去,一男多女、甚至一女多男的事也時而有之,只要沒鬧出什麼,冥主根本不管,說是人之大慾,自然要尋求滿足,跟誰皆可,目的僅為滿足。

只不過冥主大人如是說,彷彿真真瀟灑,卻頑強執著於娘親一人,眼中再無誰。變態!只能這般稱他。

她想,自己也是變態的,要她因清白遭污而尋死覓活、哭哭啼啼,絕無可能。

但,這個名叫孟冶的男人並不知啊!

或者她可以當回一個尋常姑娘,裝也能裝出個模樣,不如……順水推舟?

她定定端詳他的眉目五官,說實話,是張稱得上好看的臉,較她淡薄且蒼白的長相出色許多……倘若說要對她負責的是個醜顏男,她會答允嗎?這問題引得她內心一番苦笑,只曉得條件有三,一是順眼、二是順眼、三還是順眼。

孟冶。

瞧起來順眼。

之後她在炕上養病三日,全賴他照看,待她有力氣下炕了,屋裡屋外、屋前屋後地看了看,真覺他這地方實在亟需一名幫手幫忙整理。

再有,他的灶房也實在太憋屈,明明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寧馨格局,要什麼有什麼,柴薪夠多、食材也豐,經他手整出來的食物卻往往難以入口,他能把食物弄熟,又或者別燒焦,就數萬幸了。

他需要一名廚娘。她恰好可以。

娘親病中飲食全由她服侍,當初還跟教中伙房的廚子們下功夫學過,當不上什麼名廚,但家常菜色和藥膳倒也難她不倒。

再看看他身上衣物、炕上的軟墊和被子,東西是乾淨,邊邊角角卻跑出不少線鬚兒,破了洞也不曉補,連鞋子也舊得可憐。

他需要有人幫他做做針線活兒。她……應該還行。繡花繡鳥她不會,但要把像傷口般的破洞、損邊縫合起來,縫得直直的,她能做。至於納新鞋這種很有難度的活兒,她是不成,但……試著摸索,學了總成吧!

他需要廚娘,需要繡娘,需要理家幫手。

他更需要對她負責。

那,她就掩了愧意佔他這個便宜,順理成章。

被求娶的第五天,她給了答覆,願嫁孟冶為妻。

成親。

依孟冶和她的狀況,應該僅是兩人之間的事。

應該口頭上允了,彼此心知肚明,然後她就跟著他一塊兒過活,開始她平順的靜好歲月。理應如此啊!

然,霍清若發現事情並非所想的那般簡單。

端坐得太久了些,週遭出奇安靜,不等新郎官了,她自行挑開頭上的大紅喜帕,微微怔忡地環視這間佈置得俗麗非常卻充滿喜氣的新房。

門外有人輕叩,淡淡影兒拓在門紙上,那人叩了聲後便自個兒推開門。

有張圓潤娃兒臉的姑娘探頭進來,見她已拉掉喜帕,先是挑眉,而後衝她笑。

「娘要我來陪你,我也想過來陪陪你,大寨裡一干女眷對你興致高昂得很啊,不過有娘擋在外邊,咱坐鎮內部,你放心,保你平安萬福。」

她猴兒般蹦跳過來,並肩挨著她坐下,無奈歎氣——

「沒法子呀,大哥娶親的事來得太突然,知道姐姐允婚,傳出喜事到現下也才三天,還是爹娘發了話要他回大寨完婚,若非如此,說不準咱可愛的侄娃兒都呱呱墜地,大寨裡也沒誰知情,所以真不能怪大夥兒好奇哩。」

當然,嘿嘿,將「孟冶娶妻」的消息報回大寨,鬧到孟氏族長夫婦那兒的「罪魁禍首」,不是她孟威娃還能是誰!

「可愛的侄娃兒」一詞讓霍清若心房微地一震,然很快已寧定下來。

抿過胭脂紙的朱唇淺淺露笑。

嬌羞且純良的神態,是相當適合新嫁娘的表情。她此時的模樣恰好。

事情在她給了孟冶回應後,起了莫大變化。

那一日孟冶入山打獵,傷口漸癒、元氣漸恢復的她還特地送他出門,他踏出竹籬笆圍牆外突然回首,沈靜眉目配著一貫嚴肅的語氣,道——

「灶房籠內有饅頭和臘肉粥,肚餓將就吃,晚些,我打野味回來,你補一補。」丟下話,他旋身又走,虎背勁腰的高大身影漸漸消失在她眼界裡。

不知眼底因何起霧。

倚在門邊,她勻頰帶淚,嘴角卻笑,覺得自己太莫名其妙。

在她拭淨淚水,拍拍兩頰提振精神,緩步想轉去田圃瞧瞧時,一小行人在此時前來造訪……一對夫婦。

男約五十有五,身形高大,面龐靜若沈水。

女的則不好瞧出年歲,約莫介在四十到五十之間,骨架嬌小,風韻猶存。

當時陪著夫婦倆一同到來的,尚有一名十五、六歲的姑娘,正是身旁這個娃兒臉大妞孟威娃。

本以為她將嫁的男人孤身獨活,未料有義父、義母和義妹尋來,且彼此之間似牽扯甚深,不光如此,他身後竟還拖著一個宗族和一大寨之民。

那次「突擊造訪」,稍稍接觸便能看出,孟冶的義父很奉行沈默寡言之道,義母則是個溫柔到能滴出水的美人兒,但她相信,那僅是外在,孟冶的義母不是尋常角色,外柔內慧,一雙麗眸彷彿能洞悉她的心性,讓她扮起「尋常姑娘」扮得心有些發虛。

她與孟冶私定終身一事,還是一對長輩先提及,問得她真真措手不及,也不知怎地教他們知曉了去。

孟夫人拉著她的手,親切問及她與孟冶相識的過程時,她支吾其詞,倒是一旁眼珠子滴溜溜轉的孟威娃搶先替她答話——

「不就大哥入山狩獵,聽大哥說,是追蹤一對罕見的白毛狐狸才深入山裡,連追三天都不能到手呢!然後尋到一處山澗正要休息,竟見清若姐姐暈在水邊,身邊沒半件包袱,還受了刀傷,全身又是血又是泥的,一看就知遇搶匪了,清若姐姐肯定是逃跑時,不小心從山坡上一路滾滾滾,滾落谷地。」語氣很絕對,彷彿當日親見。

奇怪的是,孟氏夫婦竟就信了!

孟夫人還被生生逼出眼淚,一直拉著她的手捨不得放,心疼和憐惜的話成筐、成筐往她身上倒,倒到最後不知怎地就拍板定案。

孟冶與她的婚事要盡快辦,回大寨操辦!

至於傍晚時分返家、見到長輩正「守株待兔」的孟冶最後是如何被說服回大寨,她就不甚清楚了,只曉得他表情從最先的僵硬,而後臭黑,跟著是無奈,最後就完全認命似的,在義母面前乖乖垂首。

這般毫無血緣卻深刻的親情羈絆,她旁觀著,內心是羨慕的,對那個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她的好奇心被高高挑起。

而如今,終是嫁了,往後會如何,她……拭目以待。

見她秀顏微紅不說話,孟威娃繼續鼓動小燦舌,親暱親善追加閒話——

「咱們大寨人手雖多,但許多事都得親力親為,只除了寨裡年事已高的十二長老們請了僕婢伺候生活起居,其他人凡事都自個兒來,即便是僕婢也是自由身,活兒幹得不痛快,契約期滿隨時能走人,大夥兒皆平等呢。」

她抓抓耳邊碎髮,俏皮吐舌。「我聽阿娘說,按大戶人家的禮,像這般紅喜日子,該有七、八個小婢和喜娘陪在你身畔才是,無奈你嫁進這中原、西漠交界的大寨,婚事又匆促而成,想幫你物色幾個喜娘都來不及。」

她笑了,靦腆地說:「那個……清若姐姐,唔……我是說清若嫂嫂,要嫂嫂不嫌棄,我就充當一回小喜娘,讓你和大哥的新房添添人氣,熱熱鬧鬧,人氣足了自然添丁又進財,早生貴子氣勢旺,你說好不?」

哪能嫌棄?

今日婚禮,可說整個大寨都動起來了。

她紅彤彤的嫁衣雖非新物,樣式亦屬簡單,但質料好,穿起來甚為舒適,再則,該備上的東西皆有人幫她備妥,無須她動半點心思,雖無媒婆或喜娘一路跟隨,頂著大紅蓋頭的她一樣被眾家女眷們照應得頗好。

還有那個剛晉陞成她丈夫的男人,他的手一直穩穩托著她的肘,領她回新房後,似因太多婦孺圍在房外嬉笑窺看,想大鬧洞房的人真不少,他又忙去擋人,後來小院裡是靜下了,他也一直沒回來……而她獨自坐在房中好半晌,恍惚才覺,自己真已拜堂成親。

同樣靦覜淺笑,她陣線與孟威娃的朗目相接,又著實羞怯般輕輕斂下。即便是裝,也裝得誠意十足。

孟冶這個小義妹,是個熱血貼心的好姑娘呢。

無須大耍心機,不必時刻如履薄冰,她想,她們姑嫂之間定能相處融洽。

「你肯來陪我,我自然歡喜。」柔嗓沈靜。

孟威娃聞言哈哈笑,之後笑聲呵呵,再之後笑聲停了,紅唇仍咧得開開的。

霍清若按捺疑惑與她對看,片刻過去,才聽她天外飛來一問!

「嫂嫂覺得大哥……唔,如何?」

「唔……」霍清若貌若沈吟,未答反問:「你覺得如何?」

「當然是很好、很好的!」小姑娘挺直背脊揚聲道。

「怎麼個好法?」

「嫂子別看大哥成天繃著一張臉,他待人可好了!他待我好,待阿爹和阿娘好,待大寨裡的男女老少好,待幾位爺爺們都好,就算四爺爺這會兒槓上三爺爺,故意往大哥身上挑刺,大哥還是打罵不還手,阿娘說了,大哥這叫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被三爺爺高看了,四爺爺就不依……」

吟詩般搖頭晃腦,晃完小腦袋瓜又道:「總之是四爺爺拿著大哥的出身說事,反他接下任族長,這是老人家之間的陳年舊怨了,大哥無端端挨轟,可憐啊可憐……」

傾聽,偶然丟出一、兩句問句,要問得巧、問到點子上,於是短短一刻鐘不到,霍清若對丈夫從小至今的事蹟多少有些瞭解。

「我亦覺他甚好。」她最後從善如流給了答覆,頰面羞紅似深。

孟威娃雙手往大腿上一拍,激切得雙眼發亮。「是吧是吧,大哥是真的好,當年退他婚的那個盧家姐兒是個沒眼力的,才會瞧不出大哥的好,寨裡那些適婚的大小姑娘也是,沒膽子沒腦子,咱們不跟她們一般見識!」

「……退婚?」

「啊?!」孟威娃察覺自己失言了。「呵……呵呵……也……也沒什麼的。」

霍清若順勢問,低柔語氣彷彿呢喃:

「……是了,他那麼好,婚事怎拖得這樣遲?」孟威娃突然一躍而起,還拉她的手將她一塊兒扯離大紅喜榻。

「走!走!咱們大寨沒那麼多規矩好守啦!與其待在這兒乾等發悶,不如主動出擊!走,我帶你找大哥去!」不由分說,新嫁娘已被拉走,紅紅裙擺在足間翻浪。

不嫁不知,嫁了才覺事有蹊蹺。

但她沒悔的,怎麼算她霍清若都是得利的一方,佔這便宜佔得心安理得,只是丈夫的事。…:是愈來愈值得探究了。

找到孟冶時,他人並非在前廳大院的宴席上,而是在樓宅裡最高的那座角樓上,與他在一起的還有孟氏家族大房的老四爺爺。

老人家不知何時上角樓來,酒喝得有些多了,指著孟冶罵得正歡……「……別以為自個兒真姓孟,那時是見你一個兩歲娃兒可憐,話說不清,連自個兒姓什名啥也記不得,沒名沒姓的總不能阿貓阿狗喊你,這才……才允你姓孟的……」

打了個大酒嗝。「你這白眼狼,想搶族長之位?你……你作夢!作你的春秋大夢……老三那專門吃裡扒外的傢伙,唔……白眼狼,全是一夥兒的……」

挨刮的男人半句不吭,微垂目,直挺挺立在清清月光下。

四爺爺步履不穩,顛了兩下突然往後倒!

一陣疾風猛撲而至,老人家兩眼猶然泛花,孟冶已抓牢他兩臂,幫他穩住。

「你、你……咱自個兒站得穩,用不著你……」「四爺爺,您別鬧了行不?」拉著霍清若一塊兒奔上角樓的孟威娃頭痛嚷嚷。

「今兒個是大哥的好日子,您明明替大哥開心的,做啥兒這樣欺負人?」孟威娃一頭竄出,擋在老人家和孟冶之間。

自然無法再躲著覷看了,霍清若徐慢爬上剩餘的幾個石階,察覺孟冶的目光投來,她大膽迎視,夜中雖有月華相潤,仍覺他半隱在陰影中的神情晦明莫辨。

醉酒老人仍鬧著,孟威娃嚷得更響,頗有氣勢地「訓話」:「咱盼星星、盼月亮的,好不容易才盼到一個嫂子,您倒好,借酒撒野罵歡了,這是罵給誰看?人家姑娘家剛過門,您就急著下馬威了?咱們大寨有這樣欺負人的嗎?」

「咱……咱哪裡欺負人!沒有……沒欺負人……」老四爺爺用力揮手,一屁股坐地,瞇眼瞅著眼前人。「你……你是威娃兒……酒,老夫的「南方美人」滾哪兒去了?」孟威娃無奈大歎,硬將老人扶起,怒嚷只好改作軟哄:「好、好——「南方美人」,四爺爺的美人在酒窖裡呢,我陪爺爺找去。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咱跟您划酒拳,陪您把美人全吞了。」

將老人扶下角樓前,孟威娃還不忘回首朝一雙新人眨眨眸、吐吐小舌。

鬧後忽靜。

被留在角樓上的兩人亦靜默不語。

突然:「怎被威娃拖來了?」孟冶問。

「你跟著四爺爺來的?」她亦問。

不語便罷,一開口兩人同時出聲。

孟冶忽又沈默,唇淡淡抿起,該是被她說中,也就不想再多言語。

原來將自個兒的新婦晾在新房裡不管,是怕酒醉的老人家沒留神要出事。

霍清若左胸微酸微軟,她主動走近他。

當新郎官的他與她同樣一身喜紅,質料上佳的紅緞被月光鑲得發亮,她忍住欲伸手拂他胸前半身光的想望,僅揚睫瞥他一眼,眸光便盪開,居高臨下、徐徐環顧角樓四周的夜景。

昨日被帶進大寨備婚,她根本沒機會好好看清這座山寨,只知建在背風迎陽的高處,佔地勢之利,易守難攻。

整大片寨子以孟氏宗族的大宅為央心,往外拓建開來,日經月累的,聚來一群又一群的山民,這兒的人,定然多以孟氏一族馬首是瞻……她嘗試去想他此時心情,族長義子的身份原也沒什麼,然牽扯到下任大寨主事者之選,怕是再單純的事也不純粹了,即便他真有心,十二長老中若持續出現反對聲音,相信寨民們也沒法全然服他。

但,誰願意打小就失依怙?

誰又願意忘卻本家之姓,當別戶義子?

孟家老四爺爺說得確實過分,就欺孟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嗎?若依冥主大人的脾性,老人家早挫骨揚灰,與塵光同化。

她將臉轉回,發現孟冶兩道目光正盯著她,四目相接,又很快地各自挪開。

他也會害羞呢……知道這一點,讓她心更穩些,覺得彼此真成了伴,尚不懂夫妻相處之道,卻可以從夥伴關係著手。

「孟家家宅建得像座小型石堡,角隅還設突出的碉樓用以遠眺和觀護,角樓這樣高,你說老人家若不慎失足墜落,還能說得了話、罵得了人嗎?」孟冶挪開的目線迅速移回,濃眉略挑,微瞠的瞳底閃過什麼。

……嚇著他了嗎?唔,但她就是這般邪惡,受無良冥主「涵養」那麼多年,哪裡是打落門牙和血吞的性情!

只是話再說回來,她都立志要當尋常女子了,一些時不時冒出頭的邪惡念想是該好好控制,不能再依著變態本性說爆便爆。

嚅著唇想跟他說,她適才是玩笑話並無他意,他倒先出聲:「剛剛,不是好時機。」

「嗯?」

「我在場。不好。」霍清若先是迷惑眨眨眼,下一瞬便懂了。

她似有若無地勸他實不該伸手扶穩醉酒仰倒的老人。

他則一臉坦率,沈靜告訴她,時機不好……也是。現下他的狀況有些動輒得咎,老四爺爺若出意外,單純的意外,只要他在場,意外就能被渲染成大陰謀。

「嗯。時機確實不好。」愕然過後,她很認同地頷首,頰面微熱。

他唇未揚,瞳底一閃即逝的星芒卻近似笑意,多少鬆泛了眉宇間沈鬱的神氣。

霍清若也知他不可能真對老四爺爺幹出什麼來,只是兩人私下這樣大不敬「密」,見他面容嚴肅歸嚴肅,沒那麼緊繃了,她心裡也舒坦了些。

既已舒坦,那……再來聊聊別的吧。她頗愉悅問:「聽說,孟爺以往曾訂過親?」男人濃眉飛凜、炯目陡瞠,嘴一動像急要言語,最後卻僅「嗯」了聲。

「聽說,是盧家的大姐兒?」

「嗯。」

「聽說,最後是被姑娘家退婚了?」

「……嗯。」

「聽說」、「聽說」的,孟冶暗暗握拳,用不著多想亦知她是聽誰所說。

他面容一下子又變晦黯,怕所有底細盡被掀開,怕她會悔,怕她最終還是會懼他、怨他。倘若她不願意,想悔婚,現下還算來得及吧……大寨她應該沒法子待的,他或者能安排她入中原,往南方走,那兒風光明媚,她會喜歡的……當然,他會給她一筆銀兩,那是這些年他攢下的,雖不多也夠她安身立命,就當作補償,畢竟他確實瞞了她、坑她入甕……

「可沒聽說,人家姑娘為何退婚?」正滿腦子轉著該不該「放妻」的孟冶,聞言,頭一抬。

……所以她猶然未知?

心跳這般忽疾忽慢實在不好,守在丹田的氣都亂了,靜了好半晌,他澀然作答:「入不了對方眼界,自然如此。」

「你可喜歡她?」

「我根本記不得她的模樣。」他答得甚快,語氣微躁。

欲掩飾什麼,他逼近她一步,看月光上她過分雪白的頰,熱息一波波噴出,片刻才有些硬聲硬氣問:「為何想知這事?」

霍清若脫口便說:「總得體會一下「吃醋」是何滋味。」表情嚴峻的娃兒臉驀地怔住,原就深亮的雙目瞠得更圓。

「你、你是說……吃醋?」他略重吐出口氣,表情怪異。「你吃醋了?因為……那個盧家的大姐兒?」

霍清若一開始問及他這事,其實真無醋勁和妒意的。

與他相處還不出半月,在他面前雖春光盡洩,如今更已嫁他為妻,但那種感情深刻到將對方視為己物的佔有慾望,此時的她怎可能生出?

提起曾與他訂親的姑娘,她尚且心輕語靜,卻不知因何在他似帶逼迫的勢態下,想也未想會道出帶醋意的話。

吃醋的話一出,她自個兒亦驚,但一言既出,放出十匹千里馬都難追回,索性認了,認到底。

「不能嗎?」她鎮靜反問,不知雪頰在月光浸潤下已燒出兩坨紅。

孟冶像被她的理直氣壯給問住一般,僵立不動,兩眼只管直勾勾盯人。

月娘隱入雲後,角樓上春夜風猶凜,一陣陣掃過新人的闊袖衫擺,紅浪暖心。

當玉盤般的月再次探出臉來,孟冶終於有所動作。

他儘管肅著一張臉容不言不語,卻輕箝她一臂,不由分說撩高她衣袖。

他低頭察看她臂上的傷。

那處傷受得最重,原是皮開肉綻血流不止,在連敷好幾日他所用的金創藥後,概已見好。

欸,這時話也不答、別事不做,卻來檢查她的臂傷,裝得一本正經模樣,峻頰在月潤下那是黝黑中透出深紅,根本……根本又害羞了嘛!

他害羞,害她無端端也跟著扭捏起來,霍清若抽回手不讓再看。

她旋身就走,腳步略跛,儘管掩藏得頗好還是被孟冶發覺。

他記起她腿上亦帶傷,雖不似臂上的傷這般嚴重,但也還沒好完全,再加上她任由威娃扯著跑,甚至爬上如此高的碉樓,定然是疼的……龐然高碩的黑影瞬間檔在她面前。

「你……」霍清若定定看他轉過身去,背對她蹲下。

「上來。」語氣帶命令意味,寬厚的肩背無比誘人。

氣息微窒了窒,沒多遲疑,她乖馴爬上他的背。

原僅攀著他的肩試圖持穩,手突然被拉向前,這會兒真密密貼伏了……霍清若閉閉眸,兩手輕輕圈抱,頰面偎著他粗獷的頸側。

孟冶穩穩立起,雙掌分別托著她的大腿,就這麼背著自個兒的新婦一步步下角樓,回後堂院子去。月娘一路相隨,照拂得人心如此柔軟,一種近乎酸楚的悸動。

她的每口吐納都小小的、淺淺的,彷彿受寵若驚,需小心翼翼品味。

從未有誰將她這樣負在背上。

男人的肩頸和寬背每一處皆透陽剛之氣,沈穩的、厚重的、迫人的,凌厲得絕無可能忽略,卻也能潤物無聲般侵浸她心房。

好暖。他的體熱隔著薄薄衣布滲出,蘊藏在血肉中的勁力像化在其中,含蓄地薄噴而出,強而有力。

怎會遇上他?

她從不覺自己運好,但這一次,老天難得垂憐,真撞上好運道了。

她所渴求的,或者能在他身上一一覓尋。

從此他是她的男人。

即便做不成「良人」,也希冀他能成為她一生的「夥伴」。

男女之情不強求,只盼長相廝守,如親似友。

新娘子該被抱著進房,她則是被背進去的,這一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半路也遇上族裡親戚和幾個前來賀喜的寨民,她聽到竊笑聲和模糊私語,渾然不理,只管將小臉緊貼他頸膚、埋在他綁作束的髮裡。

旁人愛看,就瞧個夠吧!

她嫁人了,嫁給這個會在意她手傷、腿疼的寡言男人,有這樣一點點情分,她想,也就足夠。

足夠她相隨一生……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03:47 PM

第三章

回新房後,孟冶將背上的人兒放落榻上。

原要再出去弄些水進來,忽覷見那方大紅蓋頭,他身形頓了頓,記起禮俗裡「稱心如意」的吉祥話,不由分說便把蓋頭重新覆在新婦頭上,並取來桌上結著小喜彩的鐵桿枰子,很鄭重其事地將那片大紅巾挑起。

霍清若抬起雙眸,看到丈夫眉宇間嚴肅認真的那股子勁兒,不禁也跟著屏息,雪臉脹出薄紅,像雪上紅梅落英。

其實不十分清楚,這種一顆心被提得老高、幾要從喉中跳出的感覺,究竟因何而起?彷彿期待著?期待……他……對看片刻,孟冶率先撇開頭,嗓聲略粗問:「肚餓不?」

下意識將手按在腹上,她本要搖頭,後想了想,竟真餓了,卻要旁人提醒才有感覺,可見新嫁娘不好當呀,一整天遭擺弄,心神不定,哪照顧得到五臟廟?

「嗯,有點。」那雙深目沒再持續凝注,她輕吁一口氣,然而淡淡失望的意緒在方寸間浮蕩,一時間也不敢深想。

孟冶又一把將她抱起,改放她坐在圓凳上。

面前桌上布有六碟六碗的糕點,還有一大盅十青素粥,粥底是十種青蔬熬成的,白軟的米浮在青汁裡,上頭再綴著刀工刻花的胡蘿蔔片兒,很色香味俱全。

兩人都吃了些,每道甜食也都嚐了點。

孟冶在確認她小肚皮當真飽飽飽,才將整盅粥一掃而光,甜食倒都留下了。

食罷,他話也沒說便轉出去,霍清若簡單收拾了桌面,對著銅鏡開始解髮卸釵,心裡小小的納悶在見到他提著兩大桶熱水進來後,終於得解。

大寨生活,凡事需親力親為,他願意服侍她、照看她,她定也以赤誠相報。

一刻鐘後,在與新房相通的偏間小房,用丈夫為她備好的水浴洗過,霍清若只覺身心鬆泛不少,套上中衣之後便徐徐步出。

「我好了。」環看一圈,發現男人杵在廊前,她朝那抹盤手倚柱、望月沈思的高大身影喚了喚。後者聞聲旋身,慢慢踱回屋內。

「我……我有留乾淨的水給你。你快去。」他一靠近,她就得把腦袋瓜仰得高高才能對上他視線。

他沒有動,又用那種深得教人心慌的眼神看她,害她得忙著一邊穩心、一邊努力思索……

啊!對了!他剛剛有幫她解開身後的喜結,所謂投桃報李,她是否也該……

深吸口氣,她環上他精勁腰身,頭略偏將結看清,試了幾下才解開,而他的腰綁亦跟著鬆脫,她接住放在一邊,欲繼續替他寬衣,兩手隨即被他按住。

揚睫,她心音一重,兩耳熱了,因面前這張峻龐,黝膚疑有暗紅。

孟冶語氣沈卻穩:「乾淨的棉布在榻櫃屜子裡,把頭髮再擦乾些,倘是累了,先睡吧。」道完,他放開她一雙秀荑,逕自往偏間小房步去。

除桌上油盞外,房裡尚燃著一對大紅燭,霍清若在一室暖紅中坐回榻上。

她罰坐般端端正正呆坐了會兒,跟著才有些恍惚爬到榻櫃前,在他所說的地方找到好幾疊淨布,同時瞧見他收在屜裡的衣物。

啊!他方才進去浴洗時,什麼也沒帶上,總不能沐浴後又穿髒衣……或者……為了方便……就、就裸捏而出?

火辣辣的熱瞬間燒上腦門,她終於明白今晚的她為何想穩都穩不定I今晚,是所謂的「洞房花燭夜」!

之前被他救回西路山中的住處,那外邊圍著一圈竹籬笆、石木混建而成的屋房雖堅固,但內部並不如何寬敞,寢房跟小廳還合為一室。

自她醒轉到後來允嫁的那些天,皆是她鳩佔鵲巢霸著整座暖炕,他則在一旁用兩張長凳子架起一大塊厚木板,充當睡榻。

他們同室而睡。

她對男女之防並不似閨閣女子那般講究。

因此對於今晚兩人得處在一室,她一開始並無多大異感,直到夜晚迫近,逼她直視眼下勢態,才意會到今夜不僅同房,還得同榻、同枕睡下,而她所嫁的男人很可以理所當然地對她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通醫道,男女之間該怎麼「鬧」出孩子的事,她讀過「太陰醫家」的婦科醫書,也聽身為太陰一派正宗傳人的娘親細細講解過,該懂的她都懂,劍必須入鞘才能種下生氣,花開了,才能結果。

而她,是想結那個果的。

孟冶有意無意地拖長沐洗所花的時間。

當他僅套一條褲子回到新房,映入眼簾的就是桌邊一疊乾淨衣物和棉布。

他的新婦幫他備上的。好看略豐的唇先抿了抿,又扯了扯,扯出一抹笑不似笑的古怪弧度。

安靜脫下褲子,取來棉布把全身水氣擦乾,他將乾淨衣褲抓在手裡想了一會兒,最後仍老實套上了。

捻熄油盞上的小火,留著一對象徵「龍鳳呈祥」的大紅燭,他悄靜無聲走向喜榻,榻上裡邊,新嫁娘面容朝內側臥著,柔髮迤邐,靜靜的像已睡沈。

孟冶上了榻,將大鞋擺在她的絲履旁邊,她帶傷的那手露出大半截在中衣衣袖外,他靠近去看,見甫生新膚的傷處保持得相當清爽,也乖乖上過他給的藥。

他替她拉上錦被。

讓出被子後,他則一臂枕在頸後,一手擱在腹部,合眼準備入睡。

這……根本就跟在西路山中時差不多模樣啊!

霍清若沒想裝睡,只是以為男人該要也該會主導這閨房之事,如同方才起枰掀起蓋頭,她以為他會親吻她……唔,結果沒有,所以才有那種淡淡的悵然若失感……若要她採取攻勢,把事辦周全了,還真不曉得該從哪兒下手啊?

側臥在榻,她身子緊繃如滿弓的弦,卻咬緊牙關想裝出一派鎮靜,等著等著,他倒寫意了,湊近嗅嗅她臂上的傷,鼻息都快燙疼她的膚,下一刻竟讓出整床被子,躺下不出聲了!

這跟讓出整座暖炕,在一旁搭起木板床有什麼不同?!

按捺不住,她突然抱著被子翻過身。

一轉過頭,入眼的就是孟冶輪廓深明的側顏,墨睫濃得過分,鼻樑挺得不像話,睡態如此放鬆,厚實胸膛正徐慢鼓伏。

那他……他睡著了嗎?

張了張口,躊躇著要不要出聲,被她直直盯住的男人卻掀唇了:「我與孟氏一族並無骨肉之親。義父說,我親生爹娘應是千里走商的人家。」話音平靜,似早知她一直醒著。

霍清若的心一下子被抓緊了。雖從旁人口中多少能探到他的事,此時他親口提及,意義絕對不同。

揪著被、微蜷身子,她屏氣凝神等待。

孟冶掀開眼睫,直視上方,彷彿在講述旁人之事那般淡然,道:「商隊從西漠入中原時遭遇當時北邊下來的一群馬賊。那段日子,北邊與西漠有不少悍匪擾民,義父身為孟氏大寨主事之人,確保孟氏一族和寨民們的身家安全本是己任,才屢屢追蹤出擊……不過義父說,那一日帶人趕到時,只來得及利用天險地勢,將殺了整團商隊、搶了貨的惡徒困在崖底擊殺。」

「所有人……只你活下?」她輕啞問。

孟冶低應一聲,靜了會兒才又拾語……「當時太小,記不得自個兒姓名,後來的名字是義父所取。」

「那一天馬賊的事,你也記不得了?」男人峻顏突然轉向她,目光幽思,顯得遙遠而有些空洞。

霍清若氣息微窒,剎那間明白,他對那一日雙親命喪馬賊刀下之事,仍有記憶,或者不完全記得,然一些東西如燒紅的鐵烙進腦海裡,就不可能抹去。

兩張臉離得這般近,靜靜對視時更磨人心志,她既沒膽撲上去為所欲為,正想認輸撇開頭,孟冶打破沈默:「被義父收留,跟著寨子裡的師傅們習武識字。寨中尚武風,但大寨的義塾則是四爺爺一手辦起的,不管是孟氏子孫或其他寨民子弟,人人皆能習字讀書。」

「……為什麼突然提四爺爺?」她心中:「怦、怦——」兩響!

不會的,他應該沒瞧出什麼,那時只有月光,她下手又快,那絕妙巧技還是由冥主大人親傳,他不可能察覺……孟冶目光又移向上方,慢吞吞道:「沒什麼。只是想說,四爺爺並沒虧待我。」將他罵得那樣慘,用詞刻薄至極,還說沒虧待?

霍清若胸中忽然堵住一口氣,悶了。

悶到她乾脆抱著被子再翻身,面向暗壁,悶聲道:「你若沒想做什麼,我要睡了。」話一出,又覺說得古怪,倒像埋怨他似。

都想掐昏自己了事,她咬咬唇又擠出一句:「那個……總之我累了,要睡了.」

靜了會兒,才聽見背後的男人出聲道:「累了就睡吧。」

霍清若做出以為自己這輩子絕不可能會做的舉措……她咬被子。

咬住了還用力磨牙。

她自然不知,男人在她背過身之後,雙目再次靜謐謐看向她。

表情一貫的沈肅,眼神若有所思。

他直瞅那纖細身背許久、許久,久到生悶氣的人兒真睡著也睡沈了,他才側身向她,將臉靠近她散於榻上的髮,近乎貪婪般深深嗅聞髮上清芳。

因有所思,若有所知。

因有所知……若有所癡……

他閉起雙眼,入眠時,嚴肅嘴角隱隱約約有極淡軟色……

霍清若迷迷糊糊醒來,蜷在榻上沒動。

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弄醒她的,是一陣陣如以冰炭至心腸的極冷與極熱,所產生的交替感。

勉強轉頭看去,那凍得她齒關打顫、下一刻又烘出她週身熱氣的始作俑者,不是孟冶還能是誰!

他不知何時抵得這樣近,一隻健臂和長腿橫在她腰間和腿上,膚黝的娃娃臉密貼她頸後,吐納靜悄無聲,氣息卻時寒時熱,寒的時候如噴冰霧,熱時則燙得她頸後都滲汗珠。

分明是內功修習,曾險些走火入魔的體像!

清醒的時候尚能靠功底自行壓抑,睡後戒心暫退,已生成的病灶突然反撲,才成這忽寒忽燥的情狀。

她之所以如此清楚,正因冥主大人犯有同樣症狀,而身為「太陰醫家」傳人的娘親一開始會被半請半迫地帶進「玄冥教」,起因就是冥主的求醫。

「孟爺?」碰他面頰,涼得凍手,眉峰成巒,卻兀自不醒。

病發時如被魔魘,若放任著不將神識喚回,極傷元氣。

「孟冶!」她揚聲直呼他姓名,搖動他的肩。「孟冶——」他五官糾起,鼻息從涼轉溫,不出三息又轉灼熱,黝膚燒出明顯深紅。

沒法子了,只能用淺薄的功底試試。

她坐起,十指箕張放在他頭部,兩拇指一壓他眉心穴、一按天靈之處,其餘秀指則盡可能按在腦頂幾處要穴上,氣勁含吐間同時施力。

她成套的銀針暗器在闖「修羅道」時幾乎用罄,之後倒在澗水旁時朝孟冶射出的那枚,是最後一枚了。此時若有銀針在手,以針灸手法或淺或深剌入各穴位,定比她的運勁按壓更能見效。

奇異的是,他體內有股純厚之氣立即回應她。

她指尖泛熱,下一刻便知不妙,十指彷彿被吸住,拔挪不開,丹田所存不多的氣忙著從指端洩出,匯流向他。

「孟冶!」顫聲一喊。

男人兩排星眸陡揚,目中精光大盛,凌厲迫人。

他一下子已明白發生何事,體內啟主的行氣運作立即被按下。他一收功,霍清若兩手旋即力竭般垂落,上身軟倒的同時,被他撲過來抱住。

他起身盤坐,將她抱在大腿上。

一對喜燭已成兩坨紅蠟,房中幽暗,但無損他的目力。

此時偎著他胸膛細細喘氣的姑娘一張臉白得不見血色,膚下細筋隱約能見,他探過她的手脈和頸脈,脈動忽促忽沈。

他竟差點……將她「採食」了?睡夢中遭內力反噬的情況,已許久、許久不曾發生。

當年出事時,被強行壓下的那股偏邪氣功一直存在氣海之中,從狂躁、霸道慢慢壓製成無聲無息,未料會在今夜突現!

是因今晚跟她提及親生爹娘慘死馬賊刀下,思緒被拉回到當年的那一天,所以入夢太深,魘住了吧……她問他是否記不得了,對那日的遭遇。

他確實忘了,唯一留在眼底和腦海裡的,是整幕的血紅,鋪天蓋地而來,澆淋他一身,似也滲進骨血裡。

抱著瑟瑟發抖、嬌小得不像話的她,他胸中微繃,一掌已覆在她雙乳之間,運氣而行,隔著薄薄一層衣布護住她心脈。

胸房突然「遇襲」,霍清若本能一震,然也避無可避,緊接著是從他掌心透進的無形暖流,徐徐穩住她的心脈與肺經。

她抬起螓首,眸珠游移,試圖在暗中看清他的臉,卻不知自個兒此時的神態頹靡間帶麗色,啟著雙唇費力吐納的模樣又這般無辜、無助。

孟冶低下頭,張嘴覆蓋她的小口,密密封住。

霍清若終於體會到被「渡氣」的感覺。

娘親病故的前兩年,有幾回真到出氣多、入氣少的危險關頭,冥主大人就使這一招,每次皆耗掉大量真氣才強將阿娘留住。

沒想到……她也被口對口給渡了!

孟冶沒閉上眼,她自然也傻傻睜著,幽暗中他的眼珠發亮,充滿生氣的熱息灌入她喉內、體內,卻同時欲吸走她魂魄一般。

半晌,見她穩了些,他才緩緩放開她的嘴。

「阿若……」以偏嚴肅的語調喚她小名。

霍清若怔愣著,輕啟的繡口彷彿仍無聲索求他蘊涵勃勃生機的氣息。

「你剛才摸我?」鄭重問。

嗄?他說什麼?什麼偷摸……哪有?!

腦袋瓜還有點暈沈暈沈,她訥訥駁道:「我只是……那個……幫你按壓頭穴,本來該用針灸的……你像發惡夢了,得喚醒才好……」

「你還懂醫?」

「……家傳的,多少學了點,才、才不是偷摸……」軟軟又把頭窩回他胸口。

至於擱在她胸央的蒲扇大掌……欸,隨便他了,害羞臉紅也很花力氣的,現下她全身綿暖,洩出去的真氣終於補回一些些,夠她安然再睡。

就在神識快飄遠時,摟她在懷的男人低頭在她耳邊道:「往後我若再那樣,離遠些,別摸我。聽清楚了?」

攬著她的健臂突然加重力道,惹得她垂掩的睫旋即又揚。

依然分辨不出他此時神態,依然只除那目中光點,她什麼也沒瞧入眼。

「……我沒偷摸,才不是偷摸。」很堅定立場地重申。

感覺他胸腔震了震,像鼓出笑來,她有些驚奇,看到他眼底光點明明滅滅。

「你那點內力自個兒留好,不用拿出來當嫁妝的。」男嗓平靜。

嫁妝?!霍清若昏昏腦中首先抓到的是這兩字。

她當然知曉「嫁妝」的意思,自己還真沒半件陪嫁物品,然不及深思,她腦中陡凜,所以,他已察覺出她習過武、練過內家吐納功法……他一定覺得她很古怪。

她根本來路不明,他卻問都沒問,一切只因救她而壞了姑娘家清白,就認命地要對她負責到底……他現下不悔嗎?

「我、我……」她小臉倉皇,努力想說些什麼,卻只是張口無言。

突然,大片陰影朝她罩下,唇瓣一熱,氣息灼膚……竟、竟又被口對口了?!

但這一次不太一樣。不是渡氣。

孟冶沒再灌氣給她,卻把熱呼呼的舌探進她口裡,胡攪蠻纏,蠻纏又胡攪的。

是親吻,然不僅是親和吻。

他糾纏得相當深入,是生澀的,而且有點粗野,她的唇瓣被吮得濕淋淋,連潔潤的下巴都被舔濕,小小舌頭都快被他吞掉似。

霍清若好一會兒才曉得要「反擊」,只是才試圖吸住他的熱舌,男人忽地發出一聲近似獸吼的低咆,一陣天旋地轉,她已被放倒在榻上。

兩腿沒辦法合攏,孟冶壓著她,低頭又來一陣既濕且熱的舔吮啃吻。

她實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應該是說,洞房花燭夜做這樣的事,再尋常沒有,但他們上半夜都各睡各的了,讓她以為新婚之夜就這樣相安無事,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期盼也被她死死壓下,誰知下半夜會如此乾坤挪移?

既決定跟著他過活,當然是做真正的夫妻。

男女間的深情烈愛現下沒有,或者往後有可能生出那般的感情,也或者終他倆一生都不會擁有,但夫妻情分,她想,她是能對他負責的。

心早已軟化,意志亦全然認同,她很溫馴地配合,即便被鬧得氣喘吁吁又渾身羞紅,依舊任那雙大手脫去她的衣褲,嬌身赤裸裸敞在他身下。

噢,他的目光……霍清若內心呻吟,昏亂想,往後……往後定要將內功拾回來再練,至少把眼力練好。她想,此時此際的他肯定將她全身上下看明白了,因那雙深邃的眼實在邪透,又淫又邪,輕輕慢慢梭巡……他稍稍退開,一陣窸窣輕響,當重新覆上她時,兩人已全然肌膚相親,裸身貼著裸身,誰也沒吃虧。

霍清若抬手想捂他的眼,掌心被他偏頭吻住,輕啃輕咬著。

她胳臂一軟不禁往下垂,被他及時抓住,接著又被他扯著拉到下面,迷迷糊糊碰到懸在他兩腿間的健長之物,他喉中滾出粗嗄呻吟,她才猛地意會,那、那是他的……激得她渾身凜顫、腦門發麻的是,那……那尺寸未免太過巨大!

彷彿察覺出她的不安,男人瘋了般撒下數也數不清的吻。

從頭髮到腳趾,她每分每寸的膚都被徹底吻過,吻是生猛且充滿肉慾,但落在她私密之處時又綿軟得無比挑情。

一聲聲吟哦沖喉而出,腰提臀擺,意亂情迷。

她腿間的花於是滲出香稠的蜜,對他含露而放,渴求他採擷。

「你睡過了,所以不累了,是吧?」扣著她的腰,男人嗄聲在她耳邊確認。

現下方問她累不累,會不會太遲?都什麼時候了?!

啊!等等——難不成他一開始由著她睡,是怕她折騰一整天下來會體力不支,所以乾脆讓她先小睡養好精神,才好抓她洞房?

這人……是要她答什麼嘛?!

但,不須她回答的,以徵詢包裹悍然的男人霸道掌控一切。

她甚至弄不明白他何時將自己置在那個蜜潤地方,待他猛然挺腰,她只來得及驚呼,餘下的嗚咽便全部洩進他堵過來的嘴裡。

叫不出痛,只好咬緊牙關,他強悍不退,只好連他的唇舌一塊兒咬。

血腥的陽剛氣息,,味道並非不好,而是透著野蠻。

她咬著、啃著,他卻死命纏吻,最後四片唇瓣是怎麼分開的,她絲毫沒有記憶,僅知發癢的貝齒磨啊磨地攀上他的肩,那兒的肉好硬,她深深咬,發顫地咬,淚一直流不停。

虛空之中終臨甘雨,雨漸轉狂暴,澆淋她濕透得滿足。

原來……原來是這樣的一回事……男女交合,原來可以這樣……像被奪取了,徹底折騰,痛中還有痛,痛到後來卻成混沌,痛感鈍去,闇黑中掀起星星點點,然後每顆星點擴大再擴大,無止境般擴大,化作層層疊疊的大浪、狂浪、瘋浪,淹沒了她、吞睡了她……她泣聲難止,不曉得為什麼哭,是痛抑或痛快,都攪成波波浪潮,弄不清了。

最後,是在他無數的輕吻中睡去,膚上的薄汗和頰面的清淚似乎都讓他吮盡。

她好像作夢了。夢見阿娘。

娘親如以往那般半臥在窗邊躺椅上,對她溫柔揚笑——

「我家阿若曉事了,有人疼著了,娘真歡喜……」她撲進娘親懷裡,禁不住放聲大哭。

「乖啊……阿若好乖……好好跟著他過活,好好過日子,要好好的,好嗎?」

「娘……」

「我不是你阿娘。」回答夾帶熱息,掃進她耳中。

霍清若張開迷濛雙眸。

這一次,房中沒那麼幽暗了,冷調的薄青天光穿透窗紙洩進,應是日陽未出、天將醒未醒之際。

龐然灼熱的男性軀體懸宕在她上方,他並未壓疼她,但存在感絕不容忽視,尤其他滿佈硬繭的手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捏她大腿內側的筋肉,另一手則徐徐撫過她的濕頰。

嬌身微繃,玉雪雙腿本能縮了縮,但她沒有躲開,而孟冶也沒打算撤手,注視她甫醒轉的羞顏,按揉她肌理的手勁依然毫不含糊。

其實……唔,滿舒服的。他掌心似有氣,配合按揉手法和勁道,將她後腰和腿部不適的地方揉得溫熱溫熱,惹得她險些逸出呻吟。

被看得心口怦怦跳,秀耳脹熱,霍清若終於深吸口氣,鼻音略濃道:「我夢到我娘了。她病逝有一段時候,我……這是頭一回夢到她……夢裡,娘歡喜對我笑,跟我說話……」

「說了什麼?」他嗓音沈而略啞,能觸心弦。

她有些怒氣的眨眨眼,蓄在眸眶裡的水氣靜靜溢出。「啊?嗯……噢,就說、說咱們娘兒倆之間的體己話。」

頓了頓。「不能被誰聽去。」娘在夢裡對她說的,她哪好意思跟他說清道明。

孟冶沒追問,只低應了聲。

粗糙指腹又一次滑過她眼尾和頰面,專注的凝望持續好一會兒,直到滿手都沾濕,他才沈吟著慢吞吞道:「洞房花燭夜夢到岳母大人嗎?莫非她老人家確實來訪?若然如此,那應該瞧見昨晚我倆……」

霍清若兩頰暴紅,眸子瞠圓,手一抬用力搗住他的嘴。「才沒有!」

藉著薄光瞧見他濃眉略挑,眼神爍動,瞬間便曉得他是故意那麼說的,拿阿娘來鬧她,鬧得她都沒心思惆悵了,哪還記得流淚?

更何況她也沒想哭,只因淚從夢中帶出,才毫無遮掩被看得一清二楚。

而他,不懂說安慰話,卻以鬧她當手段、為她止淚嗎?

他這個人啊,該怎麼說才好?

孟冶兩下輕易扣下她的手,按在榻上,還一派正經質問:「沒有什麼?」寸心覺暖,她卻不肯答話,脹紅臉想撇開眸線。

他突然又失心瘋似,抓著她又吻又揉,弄得她既酸又軟,大有要再好好折騰一番的氣勢。

「你、你不睡嗎?」她沒察覺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可憐兮兮。

「睡過了。」他臉不紅、氣不喘道:「我像又發惡夢了,現在需要清醒清醒。」

霍清若好半晌才想明白,他是在為自己此時的行徑作解釋!

是說,想清醒個徹底,大可以沖冷水去,哪能這樣,她又不是給他「清醒」用的!

再說了,怎可能「清醒」,定然越做越「渾沌」才是啊!而他……他又哪裡真的「發惡夢」了?矇人嘛……

「我沒力氣的……」絕不承認話中有求饒意味。

「你睡。不出力。」濕熱有力的吻點點撒下。

這是要她如何安睡?

欸,鬧到最後,根本也只能體力不支、神識喪失!

清晨的這一回,似乎仍疼著的,僅是似乎啦……她實在不太能確定。

畢竟一切還是那麼混亂,體熱瘋也似攀高,四肢抵死般糾纏,氣息交融成火辣一團,彼此化作對方的一部分,深入精血中。

她白光激迸的腦海裡保存不住多少東西,唯一明白的,深深明白的是——從此不會是一個人了。

她嫁了人。真的與孟冶做成夫妻。

她的命中,已有他同行。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04:16 PM

第四章

一清早,嫁進門的新媳拜見族中長輩們的重要行事,霍清若絲毫沒有拖沓。

儘管實在腰酸加背疼,兩腿隱隱發顫,她仍咬牙撐起身子。

勉強蹭著雙腿下榻時,孟冶又想撈她回去揉揉捏捏,幫忙行氣,被她反手洩忿般槌了好幾下。

她掄拳槌打的力道自然不大,但這本能的舉止很有羞惱加嬌嗔的意味,她意會過來,自個兒倒先紅了臉,挨揍的孟冶也有些怔愣,面龐無甚表情,只有泛紅的耳殼透露些什麼。

沒有僕婢幫手,晨時浴身和漱洗所需的水和用具皆由孟冶備來。

霍清若躲進偏室儘管將自己打理好了,膚上仍見吻痕斑斑,觸目驚心。她越想心越躁、臉更臊,實不知男女大慾一旦動起,竟那般失魂喪態。

這樣是好、抑或不好?是否世間夫妻皆如此?

捺下迷惑,她熟練地綰起一個素潔髮髻,那是她以往常幫娘親梳理的髮型,今日終於用在自個兒身上。

換好婆婆相送的全套新衣重新踏進新房時,她的新婚夫婿也已換好衣褲,正大馬金刀跨坐在榻上,對付他那頭糾結微鬈的髮。……孟冶表情原有些小狼狽,但見到她,眼神瞬時一亮,大手還抓著亂髮,卻把新婦妝扮的她從頭到腳梭巡好幾回。

她穩著氣息走近。

如心有靈犀,他安靜遞出木梳,跨坐改成側坐,乖乖讓她梳頭。

他的髮濃黑如子夜,偏粗硬,天生還帶點鬈弧,抓在掌心裡暖暖地一大把,花了她一些功夫才梳順。

「要梳髮髻嗎?」她清清喉聲問。

對著她的黑黑後腦勺輕搖了搖。

「……那綁作一束?」他點點頭,慢吞吞從寬肩上遞過來一條有些磨損痕跡的牛皮細帶子。

她接下,俐落地在他大髮束上纏了纏,繫緊,大功告成。

「好了。」正要退開,面前高魁身軀突然立起,他旋過身,及時扣住她衣袖。

她眉心一蹙,聽到孟冶生硬道:「謝謝。」

「唔……」搖了搖頭,霍清若不禁垂下頸子,豈知面前男人繼而又說:「你若還不痛快,盡可往我身上再槌幾拳。」

稍頓了頓。「小心別弄傷自己就好。」

「誰說不痛快?我痛快,痛快得不得了,那、那這樣就不能槌你嗎?」

是有些惱他沒輕沒重地折騰,另一方面也覺羞赧欲死,因自個兒像似喜歡的,又覺不該這般淫蕩……總之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什麼感覺皆是前所未有,又沒誰能給她解惑,他還有意無意鬧她,她管不住口便回嘴了……只是那些話衝口一出,立時就悔了,竟然稱自個兒痛快!還痛快得不得了,霍清若啊霍清若,你可以再不要臉一些啊!

抿著嫣唇,她扭開雪裡透紅的臉蛋。

周遭靜過一會兒,她的衣袖突然被扯了扯,某人慢吞吞道:「你痛快了,想槌我,自然是可以的。」

他啊,是不是任何事都得這般鄭重?連胡話都能說得像起誓似的。

說他故意鬧她,並非如此,說他無意逗她,又好像不是,似是而非的,都不曉得該怎麼對付才算高招。

使勁兒想瞪他幾眼,豈知一對上他的眼,再多的氣勢都被滅了。

被惹得有些來氣,她沒被扯住的那,手當真掄起拳頭,往他胸膛賞了兩槌。

槌到第三下時,小拳頭被他的大掌包住,她只來得及瞥見他漆黑瞳底燦光飛掠,腰身已猛地被勾摟過去,熱唇降下,封住她的小嘴。

絕非柔情似水的吻,她又有快被野獸吞食的錯感,頭重腳輕得特別嚴重。

結果就是頭髮亂了,衣帶被扯歪了,多花了些時候才能出門見人。

待新婦候在正堂敞廳外準備拜見族中長輩們,十二位長老爺爺卻遲遲不能到齊,獨缺四爺爺一個。

負責照顧四爺爺生活起居的婢子匆匆來報,說老人家昨晚似飲酒過量,起了酒疹,到得今早殷紅小疹子密佈全身,正癢得滿榻打滾。

於是新婦跪拜長輩的行禮草草結束,敬茶、喝茶、賞見面禮,三兩下便完成。

過後,族長夫婦與長老們全轉往老四爺爺的居落一探究竟,連大寨裡唯一的大夫也被迅速請來。

老大夫已屆古稀之年,醫術雖高,然凡事崇尚慢行,把號把號得著實久些,久到老四爺爺受不住癢,不管不顧抽回手臂抓撓,撓得膚上都見血痕。

老四爺爺開口欲罵,無奈竟連鼻腔、唇舌和喉頭都生了紅疹,稍稍咳嗽就把疹子弄破,疼得他連換氣都要掉淚,這又痛又癢地折騰下來,有氣也快耗到沒氣。

兩個時辰後,老人家半咽半吐、勉強灌下大半碗老大夫開出的加味安神麻沸湯,終能睡下了,族長與義子在大宅高高角樓上有一場密談:「老大夫的麻沸湯治標不治本,你四爺爺一醒轉,又得癢得翻來滾去。」

族長表情嚴正,語氣倒透了點玄機,似……有那麼一點點幸災樂禍?

「嗯。」表情同樣嚴正的義子頷首表示明白,深幽目光若有所思瞥了眼昨日「案發」的那個小所在,昨兒個,他的新婦被義妹拖著上角樓尋他,聽到老四爺爺衝著他醉酒胡罵,後來義妹半哄半拉地將老人家帶走,他的媳婦兒從頭至尾靜靜看著不出半聲,只在義妹扶著老人家跨下第一階石梯時,因見他們老少腳步皆不穩,才趨近幫忙扶了一扶……僅那麼短短剎那,她甚至沒將老人扶實了。

倘不是他嗅覺靈敏,聞到夜風中乍現的一股極淡之香,亦不覺有異。

高手!

他根本沒瞧清她的手法。

一開始也是起疑罷了,直到今日四爺爺真有狀況,他才能進一步判定。

至於她因何憎起四爺爺?

當這個疑惑在心田炸開,答案隨即呼之欲出,是在為他出氣吧?

竟是為他,把老人家狠狠記恨上了!

見四爺爺如此慘狀,他胸中……竟十二萬分不應該地生出一抹甜甜滋味。

任憑角隅碉樓上的風來回刮揚,喉中、心中仍漾開絲絲的甜。

族長見他一臉古怪,似也有些瞭然,打趣般哼笑:「老大夫說是毒,而解鈴還須繫鈴人,不知毒方與毒膽,若要解毒就得花上大把功夫,事倍功半啊。當然,解是能解,只是拖到解藥配製出來,你老四爺爺不死也半條命。」

低笑了聲。「你那來路不明的媳婦兒只怕來頭不小,一入大寨就鬧事,還鬧得這般隱晦低調。」

……來路不明嗎?

他憶起初初拾到她時,她胡亂呢喃的那些話。

江湖混跡,當顆「隱棋」當了那麼多年,憑她透露的事推敲她的來路,並非難事,但弄個水落石出又如何?她與過往已兩清了不是?

她還說,誰待她好,她嫁誰。

她想過的是平凡日子,而他,亦然。

所以毀她清白,先下手為強,他一直理直氣壯。

「如何?被人護著、疼著的感覺,還行吧?」孟氏族長瞇得眼尾紋路盡現。

「……」無語,只見一雙大耳浸過染料般赭紅。

族長拍拍義子肩膀,一向正派的眉眼刷過邪惡的光,很語重心長地歎氣:「出過氣、痛快了,也該收手嘍,總不能真把老人家弄死、弄廢了,反正是誰家的媳婦兒誰搞定,事就交給你辦。」

族長雙手負於身後,泰然瀟灑地離開。

角隅碉樓上只餘年輕的高大孤影,然而影孤心不孤。

他的心怦怦重跳,每一下都像擂鼓,偏娃兒相的濃眉俊目嚴肅中罩上一層綿霧,人佇立風中,兩耳一直很紅……

「姐……姐姐……」身後傳來一聲遲疑而綿軟的喚聲,雙臂摟著一大籃雪白棉花的霍清若頓了頓足,半轉身子去看那個尾隨過來的姑娘。

這三天待在大寨,男人有男人該頂的活兒,女人也有女人該忙的事,即使她是新婚,孟氏宗族和寨子裡的女人們哪管那麼多,白日裡扯著她出新房幹活,幾是霸佔了她一整日,難得有外頭的人嫁進大寨裡,不圍著她說話圍誰?

想想這三天和女人家們一塊兒幹的活兒,下廚做飯、釀蜜酒、醃梅乾、彈棉、紡棉、織布……其實她學得挺好,絲毫不以為苦。

起先她底氣尚有不足,畢竟沒跟這麼一大群女人家們相處過,但後來發覺,以往在「玄冥教」中琢磨出的方法,也能用在這兒。

少言、多聽、謹言慎行。

若有旁人好奇提問,話裡只留三分真。

所差的是,在面對「玄冥教」教眾時,她不苟言笑彷彿高高在上,如今落在大寨女人堆裡,淡淡含羞的笑成了她最好的盾牌。

只是這張「盾牌」也有不太好使的時候。

一是在面對她那位外表實在太年輕的婆婆。

在婆婆面前,她總有股莫名心虛感,思量再三,似乎是因對方一而再、再而三讓她想起娘親……娘是溫柔婉約的,婆婆也是,她們身上都有抹暖暖又軟軟的氣味,而她實不曾對娘親耍過心機,如今卻要應付婆婆,心裡多少有些違和……另一個使不出的時候是在丈夫面前。

孟冶太快、太突然便侵入她生命中,她完全措手不及。

在孟冶面前,笑便真笑、羞澀就會臉紅,都教他看光光了,害她很難作假。

想起丈夫那雙彷彿能洞悉人心的深目,她兩頰陡熱,悄悄深吸口氣再徐徐吐出,試圖平復胸房間的躁動。

「點子」太硬,確實難拿下,但若要對付軟綿綿的姑娘家,大概易如反掌吧。

秀唇勾起淺笑,她朝尾隨身後的十五、六歲模樣的姑娘頷首。

「月昭姑娘,有什麼事嗎?」月昭神情略緊張地張望四周,確定只有她們倆出現在這座通往織房的廊橋上,她調回眸光,嚥了嚥唾沫才道:「姐姐都不覺得大娘、大嬸們……她們那夥人全有事瞞你嗎?」

「有事瞞我?」眉心無辜輕蹙。

「就瞞你一個,是真的,你別不信!」語氣急促。

信!霍清若當然相信!她也知女人們瞞下的事,必跟孟冶有關,畢竟她是孟冶的媳婦兒,若非與自家夫君相關,何須相瞞?

只是大寨的女人們八成被某人下了「封口令」,儘管望著她時的目光閃閃發亮,在在讓她感受到「欲語還休」的勁道,最終仍忍將下來,而這位下令的「某人」,她細細推敲了一下,九成九是孟氏現任主母、她家的年輕婆婆。

新婚三日,女人家的場合裡定有婆婆坐鎮,每每話題繞到孟冶身上,大娘、大嬸們眼尾餘光便飄啊飄,偷偷覷向婆婆那兒,再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收回,幾欲出口的話都跟著止了,一切不是婆婆背後「唆使」還能是誰?

就昨兒個那麼一次,她在曬穀的禾埕邊落了單,兩位大娘過來跟她聊開了,她丟出餌欲引誘對方多說些什麼,卻被突然竄出的孟威娃攬了事。

她並不急。

好奇之心絕對有,但她能等。……瞧,今兒個就有人自動送上門替她解惑了不是嗎?

「那……那我手裡這簍子棉花才從大倉裡領出來,得送去織房彈鬆了再抽出棉絲,大娘她們今兒個要織布,一干人全在織房裡,你有話想告訴我,就在這兒說吧,我聽著呢。」她一臉誠摯。

就見小姑娘潤潤的臉上,躊躇、掙扎、興奮、慌亂等等神色全雜七雜八刷過一遍,終於衝口而出……「是跟孟大哥有關的!」

「哦?」眉兒微挑。

喊孟冶「大哥」呢,有這麼熟嗎?

「孟大哥他殺過人!殺了很多、很多的人!」

……然後呢?

霍清若等了等,定定與對方四目相覷,再等了等,過了會兒才弄懂原來人家已把話說完,正張大雙眸等她回應。

只是該作何回應?殺人這檔子事,「玄冥教」上行下效,可沒少幹過,即便是她也不敢聲稱自個兒雙手未染血腥。

雖未曾動刀動槍傷人性命,但她確實助紂為虐,這些年來除照顧娘親外,更身兼冥主大人養毒、煉毒的「藥僮」,教眾們兵刃暗器上所淬之毒皆由她煉製,她亦幫忙焙製毒丹,讓冥主便於以毒制人,完全掌控底下的堂主、旗主。

孟冶殺了很多人,那又如何?她造的孽絕不比他少!

「姐姐,你……你都不驚嗎?」那詢問她的嗓音明顯過高,竟似興奮過了頭,一顆心怦然亂顫。

霍清若因這個發現而微微瞠亮雙眸,瞳心一定,仔細打量起對方。

月昭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低下頭。

霍清若淡淡問:「你孟大哥殺的都是該殺的人,是嗎?」垂下的腦袋瓜陡然一揚,朝她用力點頭。「嗯。」

「該殺的人全殺了,有什麼不好?」月昭怔了怔,片刻才擠出話:「孟大哥他、他其實沒有不好,只是見過他殺人的大娘、大嬸們,她們都不肯讓自家閨女兒嫁他,我對他……我也是很、很……可是阿娘不肯的,連大姐跟他早早訂下的婚約,都能悔了,他本該是我大姐夫,可我們家對他……我又對他……」

「原來你是盧家的姑娘。」霍清若恍然大悟。

她記得,與孟冶訂過親的是盧家姐兒,那姑娘早已婚配給大寨外的男子,倒不知月昭亦是盧家女兒。

這些天,小姑娘家時不時在她周圍徘徊,本以為也是對她這個外來的新婦感到好奇,看來不僅如此。

「我是盧家的小七姐兒,排行最末。」月昭臉微紅,咬咬軟唇輕喃:「姐姐,我快滿十六了……」

霍清若沒有接那個「快滿十六了」的話,話中有小姑娘家隱隱期盼,那讓她頸後微汗,心頭不太痛快。她技巧地岔開話,頂著虛心求教的虔誠表情,將孟冶當年大開殺戒的事問了個七七八八。

把領來的一簍棉花交進織房後,她以解手為藉口晃了出來,離開堂屋,沿著廊橋爬上外圍土石牆道,最後又上到角樓。

立在高處,正可環顧整座孟氏碉堡般的大宅,宅外民居錯落、梯田層層有致,時值春暖,田里可見播種、插秧的忙碌身影。

她收回遠放的眸光,改而俯看角樓底下那一大片禾坪。

這時節還沒有穀子需要曬日陽,坪上空闊,樓牆下蔭涼處聚集五、六頭羊,正啃草啃得津津有味。

若盧月昭所說無誤,當年事發地點就在這片禾坪上了,約莫十年前,流竄於北邊瀚海的響馬悍匪與西邊好戰的一支遊牧部族同時來犯,一個是打秋風,一個是打草谷,總之都是來「借糧」,不僅搶糧、搶錢,更搶女人,還傷人性命。

大寨裡四分有三的精銳配合地方兵力主動出擊,最後卻因官府在剿與撫之間猶豫不決,大批人馬遭到牽制。

敵人主力乘機襲擊大寨,孟冶當時留守寨中,與眾人備戰迎敵。

孟氏大宅的建造,處處透出自衛自保的格局,寨子遭襲,敵眾我寡,老弱婦孺皆避進孟家宅內,男人們則擎刀掄棍與孟氏子弟一起抗敵。

據說她家相公是殺紅眼了,整片曬穀場子幾乎血流漂杵。

禾坪與高牆宅內,只有一道不算大的石砌拱門相通,當時人手不足,孟冶一夫當關……霍清若很輕、很輕地吁出口氣,不禁捧頰。

遙想丈夫手起手落、將人阻殺在拱門前,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殺成雙,那浴血奮戰的雄姿肯定、絕對、無與倫比的——美麗!

她知道自個兒變態,光想像都能想得心口直跳、頰若霞燒。

孟冶扞衛意味濃厚的「殺」與「玄冥教」教眾為圖利益、甚至當作娛樂的「殺」,全然不同,她是完全被戳中軟肋,恨不得當年就守在高牆邊上一睹風采。

後來清理禾坪,堆在拱門外的敵人屍身破百具。

換作尋常百姓,乍見他狂殺模樣定是肝膽俱顫,事後心頭留下陰影,既敬他更懼他、怕他,那也是必然……唔!等等,那個盧家小七姐兒倒是個例外。

盧月昭說起「孟大哥」,眉飛揚,眸清湛,潤頰漾紅……小姑娘因何臉紅?

莫非她成親,孟冶竟跟著走起桃花運了嗎?

不好!

不是孟冶被喜愛有什麼不好,是、是……一時間釐不定心頭所想的,只覺自個兒的「東西」遭覬覦,很不是滋味。

適才面對盧月昭那張閃動崇拜和傾慕的小臉,她竟動了念,想故技重施,如對付老四爺爺那般,但再深想,她將孟冶視作「夥伴」,他並非是她的「東西」,她所糾結的究竟是什麼?

苦惱地晃晃腦袋瓜,待旋過身,通往下方的那道石階,一具陽剛魁梧的身影杵在壁影下,男人都不知來多久了,也不出個聲。

見丈夫不來就她,僅牢牢盯住她看,眼神沈而深,打算看穿她似,霍清若悄悄捺下過促的心音,拾步走向他。

孟冶矮她兩階石階站立,恰好能讓她平視他的眼。

當她靠近時,他黑黝黝的瞳仁欲拒還迎般縮顫,是有些古怪,但等她瞧清他一身模樣,禁不住便笑了,一笑,胸中發軟,哪還能留意他怪不怪。

「今兒個下田插秧了?」他兩隻褲管捲至膝處,露出一雙大腳,健壯小腿和古銅色腳板上還沾著泥巴,泥巴半乾,待會兒應該能直接剝除。

似被妻子綻放的笑迷惑了,孟冶很慢才點頭。

「聽大娘、大嬸她們說,前天是張爺爺家的田開工,昨兒個是李大叔和羅大爹家的,唔……今日是輪到徐婆婆家吧?你跟著幫忙去了?」

「嗯。」這次點頭快了些。

「好像挺好玩,明兒個我跟你一塊兒下田?」她幫他拂開散在面上的髮絲,蔥指接著輕樞他鬢角,因那裡也黏著泥巴,且都乾透變硬。

孟冶氣息一下子濃灼了,本能想點頭,腦中卻倏地浮現她學起農婦們撩高裙擺、卷高褲管下田勞作的模樣……那雙雪膚澄透的柔潤小腿,還有一雙嫩白裸足……怎麼可以?!絕對不行!誰都別想看!

妻子要想裸足踩進臭烘烘的泥巴裡,先從他身上踩過再說。

他很堅決搖頭。

「為什麼不好?」霍清若微訝。

剝開乾泥巴後,她指尖把脈般撫過他額角突跳的要穴,按了按,頓了一頓-又沿著他耳鬢輪廓滑向他的頸脈。

悶了好久,孟冶終於說話:「那是男人該幹的活兒。男耕女織,男主外、女主內……總之你別來,日頭咬人。」

她這一身細皮嫩肉哪頂得住長時候日曬?稍稍用力都能擠出一道紅痕,彷彿他如何殘暴,下手不知輕重……唔,好吧,頭一回他確實下手重了些,但之後他真的小心再小心,結果還是……噢,他又滿腦子邪思!

自很徹底洞完房,這兩、三天他簡直跟圈在柵欄裡等配種的牲口沒兩樣,時時都在發情,體內邪火悶燒,他實不想嚇著好不容易到手的媳婦兒,但要他忍,太難。

所幸妻子害羞歸害羞,對他夜裡次次求歡並不排拒,非但不排斥,還盡心迎合,十分滿足他對夫妻床第之間的想像。

只是……當真不怕他?

在她得知那一年他狂殺姿態,知他手染無數人的鮮血,仍不驚懼?

稍早在廊橋上,她被盧家小姑娘喚住時,他人亦在,未現身罷了。

他也知自身的事瞞不了多久,大寨本就人多口雜,儘管義母和威娃有心堵住寨民和族中眾人悠悠之口,堵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她遲早要知。

倘使……他是覺得,倘使能拖得再久些,那便好了。

最好是妻子在他身畔待久了、過慣了,最好是連孩子都懷上,屆時再讓她知曉,即使她因聽聞事實而惶惶心驚,該也不會動了想離開他的念頭才是。

然而她得知得太早了。

該殺的人全殺了,有什麼不好?

她對盧家小丫頭不答反問的話,讓他雙腿生生定在隱蔽處,按下欲跳出去將她帶得遠遠的衝動。

她時而單刀直入、時而迂迴地探問,想挖的事挖得一乾二淨,最後還與小姑娘一前一後走回織房,不久又獨自一個溜出來……他悄悄尾隨,死死盯著她的背影許久,直到她轉過身瞧見他,盈盈朝他走近,眸心瀲濡笑意,笑得那樣軟、那樣好看,他胸間猛地劇痛,喉中緊縮再緊縮,突然才知,他是把心提得高高的,忘了要納氣喘息。

不僅衝他笑,她……她還伸手碰他。

受寵若驚。但心花開沒多久就有些沈了,她是沒親眼目睹他發狂入魔、殺人如麻的狠勁,才能這般雲淡風輕沒當作一回事吧……沈沈吐出一口氣,胸間仍有些窒悶,他微側峻臉,用熱熱的、冒了點青髭的方顎去摩挲她綿柔手心。

霍清若抿唇又笑,覺得丈夫此時表情真像管糧倉的忠伯所養的那條大土狗。

「好啊,就男主外、女主內,男耕女織,我也喜歡的。」粗壯鐵臂突然對她發動奇襲,根本不及驚呼,她整個人已被摟去緊貼在他胸前,雙足騰空。

他眼底竄著火苗,慾望如此明顯,霍清若還能避去哪兒,粉唇甫掀他就封吻了,後腦勺還被他騰出的大掌穩穩按著。

他的嘴寬寬大大,唇瓣是全身上下唯一柔軟的地方,現在他們親吻,兩人已「無師自通」知道要把眼睛閉上。

閉上眼,儘管仍有點生澀,唇舌間的纏綿卻更加驚心動魄,兩抹氣息交融成灼燙氣味,熨心入肺,燃燒血液。

欸,這四片唇糾纏再糾纏的玩法,她像也玩上癮了。

孟冶的吻依然粗粗魯魯,蠻氣得很,但唇舌充滿力量,明明像要把她的小舌給吞了、霸佔她每一口芳息,卻有源源不絕的生氣,然後當她環抱他的肩頸努力回應時,他會斷斷續續哼出呻吟,好像很可憐又很渴求,那讓她……真的軟了,從心到身,軟綿綿。

還好他連她的分一塊兒站了,要不雙膝發軟,真會長溜石階滾到底。

抵著他的額,兩人鼻側虛貼,喘息聲細細,她才揚睫,男人單臂挾著她便走。

「你……等等!想幹什麼?不行!不能回房!大娘和大嬸們都在織房做事,娘也時不時晃過來幫手,我出來夠久了,不能真溜走啊!」丈夫深目中閃動的意圖,以及高大身軀迸發出來的熱氣,很顯然是想挾她回房好好地「白日宣淫」一番。

但,真由著他蠻幹,她八成也不用見人了。

聞言,孟冶慢吞吞頓住腳步。

臂彎裡猶抱著妻子,黝黑的娃兒相峻臉一副愀然不樂的模樣。

有這麼不痛快嗎?霍清若只覺好笑,胸房微覺酸軟。

她兩臂收攏,輕輕攬住他的頭。

他臉埋在她頸窩,深深嗅食她肌上散出的淡馨。

「我以為成了親、辦過喜宴,咱們就會回西路山中。」寨民與孟氏族人大多和善,短短時候要融進大寨生活並不難,畢竟如「玄冥教」龍蛇雜處、沒一塊寧靜地的所在,她都能挺過來。但她更憧憬夫妻倆的小日子,就他與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開門且為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她很想那樣過過。

「是因為農忙,所以留下來幫忙?」偎著她的大腦袋瓜搖了搖。

「那是為何?」她捧起他的臉,稍稍推開一些距離。

孟冶神色已回復慣有的嚴峻,僅餘頰面暗紅,靜了會兒才平聲無波答……

「都三天了,身上紅疹子越來越多,老大夫還在往老人家身上試藥,尚未開出對症下藥的方子……我想,待長輩狀況穩下再啟程回西路山中,這樣似乎好些。」

略頓。「你覺得呢?」

「噢……」丈夫的雙眼既深且亮,她心頭微地一凜。

如此說來,是老四爺爺的「急症」將他們夫妻倆拖在這兒了……撇開老人家不談,孟冶體內強行壓抑的血氣亦需好好調理,她探他筋穴之象與心血之脈,強而有力卻隱隱透出蠻霸力氣,長時候被他刻意壓制的氣血已鬱結成病灶,此時年輕力盛,尚游刃有餘,怕只怕往後要兵敗如山倒。

既要調理,當然是回西路山中最好,待在大寨哪能靜心?

她輕咳兩聲清清喉嚨。「你說的,我多少懂點醫術……」

「嗯。」孟冶頷首。

「發疹子這症狀,我記得有一副家傳偏方,那個……我是想,老大夫若願意,不妨拿那偏方去斟酌斟酌,說不定能收奇效。」她也頓了頓,飛快瞥他一眼。「你覺得呢?」

他穩穩放她落地,魁梧身軀替她擋風遮陽。

「好。就請老大夫試試。」扶著他粗曠的前臂站妥,霍清若眨眨眼再眨眨眼。

唔,看錯了吧?竟以為丈夫濃眉挑、眼彎彎、嘴在笑。

「不肯定有效的,我只是忽地記起有那偏方,總之……就試試……」越說越心虛,這怎麼行?

「好。」男人毫無遲疑的回應讓她一顆心回歸本位,吁出一口氣。

她不禁對他微笑,兩手合握他的粗腕,略搖了搖。

「那……你睡後胡作惡夢的病症,也讓我治治?我有的是家傳偏方呢,總之……就試試?」

這次霍清若瞧得一清二楚,丈夫濃黑的眉當真飛挑,深目沒彎,卻微微瞇起,至於嘴角……在凝視她好半晌後,還真的勾揚了!

孟冶在笑。

雖說依然一臉嚴肅,嘴上一抹彎弧也沒維持多久,但確實笑了。

「好。」

「嗯。」滿意地點點頭,心房被莫名情緒撐滿。知他笑,怎能不跟著笑,她笑著輕聲道:「然後,還有一件要緊事……」

見她沒出聲,眉峰淡然靜待著。

「你喚我阿若,那、那我該怎麼喚你?總不好連名帶姓的,而若稱「孟爺」,大寨裡有那麼多姓孟的爺,似乎也不成。」盧家小姑娘的「孟大哥」喚得親暱,她霍清若可不願輸人!

竟是……這般的……「要緊事」?

孟冶眨了下眼,怔怔然。

他神態無辜了好半晌,終才吶吶出聲:「義母喚義父……「毅哥」……」現任孟氏族長單名一個「毅」字。

霍清若登時如受醍醐灌頂,她尋到方向,真真豁然開朗。

「知道了,那以後我都喚你「冶哥」。」

「……好。」黝臉突然又滾出紅潮,顴骨殷紅得尤其明顯。

一時間又瞧癡。

霍清若犯傻般呆望著臉紅的丈夫,沒察覺自個兒也是紅霞過腮,半斤遇八兩,高明不到哪邊去。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09:17 PM

第五章

春耕。秋收。

幾個月前播下的種籽以及從野地裡移栽過來的嫩枝和小苗,在即將邁進深秋的時節裡,開過花,結出果,又因為是藥草,不僅是結出的果,其葉、莖、根,甚至是泌出的汁液,皆有大用。

霍清若摘下一片赤蘇湊在鼻端嗅過,若要入藥,葉還得反覆日曬,她聞著那清香氣,跟著張唇據了口,微辛味立即在齒間漫開。

沒想到西路山中的這片向陽坡地,真讓她培植出質佳的赤蘇。

不僅是赤蘇,闢為藥圃的土地上還長出冬蟲、二寶花、交籐、草紅、吐絲莖,連從高山野原移栽過來的川貝也種活。

而藥圃外圍更有桃、棗、桂、杏、桑、栗樹,坡上人工開挖的小池塘邊則有菖蒲、艾草、葛草和薄荷等等,每一樣皆能成藥,一小片山坡儘是寶貝啊……深深吐納,滿懷成就,想到這全靠自個兒努力才……才……呃,好吧好吧,她不居功,認就認了,有今日之成就,多少是要歸功給丈夫那雙神奇大手。

孟冶應該就是傳說中,那種能「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人。

任何的五穀雜糧、花花草草到他手裡,他都有本事讓它們開花結果且欣欣向榮。最讓她大開眼界的是,明明同一塊地、承受一樣時候的日陽照拂,她家男人卻總能在相同條件下養活各路的花草樹木。

強!太強!

少了他這位強者當後盾,她的藥圃絕對開不出這一片燦爛天地。

挽起裝著赤蘇葉的小籃子,又摘些薄荷草、挖點葛根,晨光轉暖,額上已滲薄汗,她才徐徐下山坡。

經過底下的水稻梯田時,稻有雙穗,飽實而垂,隨風搖曳出層層帶香的金浪,她禁不住伸指去拂,指腹微刺微癢,心想,也該是收割時候了,她沒丈夫那麼本事,但下田收稻的活兒,她還是能跟他一塊兒幹的。

穿過梯田,竹籬圈圍的家屋就在不遠處。

自他們倆成親回到西路山中,孟冶大大修整過屋房,之後一有餘暇,就持續東屋補補地、西屋補補牆,連竹籬笆都重新編整過。

前前後後弄到現在,屋牆以石為基又夯上厚土,頂上是土瓦片片新,這竹籬笆家屋外觀雖樸拙,卻實用堅固,採光好且通風佳,住起來甚舒適呢。

甫踏進竹籬圍內,坐在屋簷下的一對小姐弟同時抬頭。

一見是她,兩孩子露了笑,手邊忙著的事也沒停,仍熟練地將大圓篩裡滿滿的乾豆莢揉開,取出裡邊的綠豆。

「清若姐,今兒個天氣好,日陽露臉,需要日曬的藥已經上棚架了,就擺在後院。還有,我娘要我帶來的山菜,我洗好一大把擱在灶頭上,爆香用的蒜瓣也剝好了,其他菜就放在角落竹簍內,清若姐等會兒進灶房便能瞧見的。啊,還有還有,娘今早親手烙的芝麻醬燒餅,我也送來一小籃子,都在灶房裡。」

小姐姐十二歲,身板略瘦小,黧黑小臉上一雙眼睛清清亮亮,一瞧就知聰慧。

小弟弟十歲,該是男孩子調皮搗蛋、活潑好動的時候,卻溫馴地偎在小姐姐身邊,姐姐做什麼,弟弟便跟著做,姐姐對著誰笑,他自然跟著笑,清秀稚嫩的五官有股傻氣,笑起來尤其憨。

姐姐孫紅、弟弟孫青,一雙姐弟跟著寡母過日子。

與孟冶和霍清若一樣,孫家雖也算是大寨寨民,卻在西路山中結廬為家。

孟冶在此地建屋圍籬之前,孫大娘與一雙兒女早在西路山中落腳。

說他們兩家是比鄰而居嗎?非也非也。

孫大娘家離這兒,騎小毛驢上路還得晃足小半個時辰才能抵達,徒步走的話,整一個時辰少不了。

會跟孫家的孤兒寡母牽扯上,是因霍清若一次外出採藥時迷了路,遇上在林野間設小陷阱捕捉野兔的孫紅,小姑娘不僅把腰壺裡的清水分給她,還領著早已飢腸轆轆的她回家。

她受孫大娘熱忱相待,吃飽又喝足,總之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當她瞧見孫家麼兒癡呆模樣,怎可能忍著不去號脈診治?

孫青的病症是打娘胎裡帶出來的,以為天生如此,實則不然,該是生產時母體太過緊繃,生生壓迫了孩子的頭頸,使氣血阻於腦門外,血脈不暢,氣息不通,腦子自然受損。

她當場在男孩兒腦頂上紮了十多針,每針皆含內勁。

半個時辰之後,她將針取出,孫青死氣沈沈的眼珠子突然能轉動,還能循著娘親和小長姐的喚聲,慢吞吞移動目光對上人。

孫大娘哭得不能自已,簡直喜上天,感恩戴德又千恩萬謝。

而自從有過那一次機緣,孫大娘開始帶著孫青勤跑她這地方,要不就囑咐孫紅背著弟弟過來,兩家離得雖遠,也隔三差五遣閨女兒送東西過來。

孫紅也真的得人疼,每回來都主動找事做,不是收拾屋子就是幫忙理藥。

只不過孫大娘並不知,那一日她運勁施針,之後在孫紅的引路下回到家,她一路上強撐著,踏進家門便倒了,幸得入深山狩獵的孟冶當日較她早一步返家,全憑他眼明手快撈住,她才沒磕出滿頭包。

她在昏去小半時辰後醒轉,甫定睛,丈夫陰黑峻臉就懸在上方。

待他問明白來龍去脈,知她竟拿那淺薄得寒磣的內力助人,臉色用「陰黑」二字已不足形容,他額暴青筋,太陽穴突跳,像惱到要把她生吞活剝似。

狠狠被罵了一頓嗎?

並不。

孟冶沒罵人,卻足足讓她看了三天臉色。

她還寧可他火爆開罵呢!

總比讓她一顆心如吊十五隻水桶、七上八下亂晃了三天來得好受些。

最後端賴她使出看家本領,把以前為服侍娘親而學會的幾樣拿手小菜全整了遍,滿滿擺上整桌,才勉強讓他願意理睬她。

除第一次耗內力幫男娃兒打通血氣,之後每一次的針灸推拿,霍清若皆乖乖信守對丈夫的承諾,沒再拿命去拚。

至今已療治將近半年,孫青的痴症有巨大改善,跟他說話,說慢些,他能懂,倘若還是不懂,再加上動作,一遍遍慢慢教,都能教會的。

「什麼時候來的?怎不去藥圃那兒喚我回來?」霍清若走近,將豐收的小竹籃擱在混過草灰泥夯成的土石階上。

孫紅兩頰略赭。「沒差的,剛好瞧見一篩子乾豆莢,邊剝豆子邊等姐姐回來。呵,我們昨兒個也剝好多,娘說秋收冬藏,要為過冬備糧呢。」

霍清若淡笑了笑沒再說話。

她學兩孩子一屁股坐在簷下土階,伸手去搭孫青的脈。

男孩停下剝豆的舉動,因長姐停手了,他便跟著停手,乖乖讓人瞧病。

得到滿意的結果,霍清若兩手改而探向乾豆莢,孫紅笑嘻嘻說:「這活兒我跟弟弟能做,清若姐別忙了,還是先招呼客人吧。」

客人?誰?

霍清若尚未問出,屋後院子已傳出聲響,砰磅匡啷的,像有東西翻架了!

難道又是……她連忙起身繞到屋後,果不其然:「啊!呃……沒事沒事……呵呵……呵呵……老夫是覺這藥竹葉曬得真香,想取一片聞聞,只是藥棚架子頂得也太高,咱還得踮高腳尖、伸長手,瞧,多不方便啊,這才不小心打翻整架子藥草,沒事沒事,別緊張,沒事,絕非有意、絕非有意啊……呵呵……」

不是老大夫,還能是誰?

話得從她當時成親的三天後說起——孟家老四爺爺「不幸」怪病纏身,她貢獻出一張家傳藥方供老大夫斟酌,那帖方子共計四十九味藥,每一味皆尋常可得,但仔細推敲,藥性卻走相生相剋之理,偏邪卻也奇巧無端,而藥引子用得也絕,是牛糞乾。

老大夫從不知牛糞曬乾後還能成藥,但老四爺爺實在發癢不止,只好姑且試之,至於藥引一事自然是瞞著老人家的。

結果真奇,當真藥到病除。

老人家才飲第一帖,汗如雨下,週身紅疹半消。

再飲第二帖,死死昏在榻上大半日,清醒後,疹子已退盡。

待第三帖藥下肚,老四爺爺睡過一覺,隔日便恢復成平時不痛快就開罵的生龍活虎狀。

乾牛糞的事,眾人依然不敢洩漏給老人家知道,但老大夫倒纏上她了。

之後她隨孟冶回西路山中,老大夫仍不依不撓,一得空或路過就來打擾,有時也跟孟夫人或孟威娃一塊兒來,非常地……自得其樂。

霍清若暗想,老大夫八成是「太孤單」,大寨裡的大夫就他一個,平時想找人論藥理、談藥性都沒誰奉陪,所以才盯上她。

欸,都是能當她祖爺爺的年壽了,要她怎麼趕人?

後院搞得亂七八糟,藥棚子全散架了,一老、兩小再加上女主人家,花了半個時辰才把院子恢復原狀。

老大夫對孫青的癡症也興致勃勃得很。

在她為男孩施針時,老大夫挨得有夠近,看出一點門道就不斷發出恍然大悟且驚喜不已的歎聲,惹得小男孩兩隻眼直瞅他,眨都不眨。

近午,孫家小姐弟沒想留下用飯,騎上小毛驢朝霍清若笑著揮揮手,跟著便踏上返家的蜿蜒山道。

老大夫討了清茶解渴,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得好響。

見他按住肚腹一臉靦覜,霍清若無言了,唯有認命鑽進灶房裡,燒柴開灶整飯,弄得一份給老大夫止餓。

午時剛過,孟冶進家門,一抬眼就見屋裡多出一名食客,正吃得津津有味。

「啊!回來啦!呃……呵呵、哈哈……也是也是,正午都過了,辛苦辛苦,有勞有勞,你媳婦兒整好飯菜了,肚餓了吧?快來吃啊。」乍見男主人家回來,老大夫捧碗抓筷忙招呼,還反客為主了。

孟冶飛快掃了眼桌上的三菜一湯,全是妻子拿手的,更全是他喜愛的。

當下,面無表情的臉起了些波瀾,濃眉淡淡一蹙。

老大夫被瞪得頸後發毛,一根菜銜在嘴邊不敢妄動。

霍清若在後頭灶房聽見動靜,走出來一瞧,果然是丈夫返家,再瞧瞧眼前莫名緊繃的勢態,似乎有些明白。

「回來了?」她揚唇。

「嗯。」悶悶不樂。

「有魚呢,好肥啊。」她靠近,估量般瞧著他拎在手中的大魚,魚嘴被他自製的鐵鉤勾住,魚身還在輕晃。

一早他用過早飯就出門,沿著山溪察看昨日在水中設下的幾處陷阱。

霍清若往他繫在腰側的竹簍裡探頭,見簍內有不少小魚小蝦和小蟹,收穫頗豐,她抬起頭衝他眉開眼笑。

只是……呃……他兩眼依舊黏在那一桌的三菜一湯上,下顎都繃了。

實在好氣也好笑,肚餓的孟冶不太好相處的,這是她大半年來深刻的體悟。反之,只要將他餵飽飽,不須什麼山珍海味,就一些合他口味的家常飯菜,待他吃飽喝足,要怎麼捋他的虎鬚、扯他的獅鬃,都好說。

忍下一聲歎息,她拉拉他的袖,輕聲道:「把魚和竹簍給我,快去外頭井邊沖沖臉、洗洗手,我等著你開飯呢。」

孟冶目光終於調回妻子臉上,眉仍糾著。「午時都過了,怎還沒吃飯?」

「跟你一塊兒吃。」她淡淡答,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模樣。

孟冶啞啞低應了聲,沒察覺自己正「翻臉比翻書還快」,瞬時間眉峰平整了,神情恰似今兒個外頭的秋陽,暖而不燥。

他沒把今日的收穫交給妻子,而是一路拎進灶房,還迅捷將大魚去腮剖肚又刮鱗,處理得乾乾淨淨,簍內尚活跳跳的蝦蟹也暫時養在水裡。

妻子趕他去洗臉淨手,他才乖乖鑽出灶房。

霍清若快手快腳再炒一大盤山菜,把湯重新熱過,用托盤端出。

「咦?老大夫人呢?」小前廳裡只見孟冶端坐在方桌前,老大夫適才使用的碗筷和菜盤已收拾在一旁矮几上。

「走了。」他起身接過妻子手中擺滿飯菜的大托盤。

霍清若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膨老大夫說什麼了?」

孟冶撇撇嘴。「我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唔……那就是坐在對桌,死死盯著對方用飯了!

看來老大夫吃得很急啊,瞧,好幾顆米粒都掉桌上了,連湯汁都灑出來。

仍舊好氣也好笑。欸.

她假咳兩聲掩飾幾乎逸出的笑音,在他的幫忙下將飯菜擺上桌。

這一次是四菜一湯,多出一道清蒸的「青玉鑲肉」,即是絲瓜挖心切段,將肉末塞進,再淋上河鮮提味的湯汁一起進蒸籠,食材易取得但做法略繁,霍清若喜歡做,因為孟冶極愛。

果不其然,見到心愛的「青玉鑲肉」,他兩眼瞬間放光。

老大夫沒有的,妻子備這道菜只給他吃。一認清這事,他閃亮的雙目加倍光明,剛剛踏進家門時的嚴苛表情已消散得無半點痕跡。

怎麼這麼容易討好呢?

見丈夫濃眉舒軒、大眼爍亮,霍清若深吸一口氣,平撫拚命要冒出的笑氣。

她替他盛飯,知他食量大,遂將他的大碗盛得高高尖尖的。

「給。」「嗯。」他接過,吞嚥津唾。

米香飄散,更引人飢腸轆轆,但孟冶一直等到妻子也盛好自己的飯,還挾了一箸菜堆到他的「米山」上,他才開始動箸。

禮尚往來,他回敬她兩箸菜。

「謝謝……」霍清若捧著小陶碗,吃著丈夫挾給她的菜,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色,不希罕的,卻越吃越有滋味。她想,也許是男人的吃相太可口,看他大口吞食,吃得津津有味,便覺什麼食物都香,有丈夫的「美色」伴食,真的很下飯啊……

啾啾鳥鳴,她揚睫不經意瞧去,是門前簷下來了兩隻小雀兒,正啄食方才落在土石階上的幾粒豆子……秋高氣爽,灑灑金陽,風裡混過草香和土香,是一種沃野物豐的氣味,寧靜且豐饒……所以,這就是娘所描述的靜好歲月吧?

她很喜歡。非常、非常的,喜歡。

照樣是在確定妻子吃飽後,餘下的飯菜全被孟冶一掃而盡,連湯汁都沒留一滴,清得乾乾淨淨無絲毫浪費。

午後,灶裡仍養著小火,灶上燉著藥膳,霍清若將孫家姐弟送來的一大簍山菜整理過,再把大肥魚抹上薄鹽和薑汁去腥,等著晚上下鍋。

之後她便坐在門前階上開始碾藥,將幾種藥材碾成細粉待用。

孟冶則在飽食一頓後,扛著農具,提著一壺清茶下田里去。

每日每日,像有好多事待做,依著四季變換和節氣的不同,順天而行。

然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夕陽西下,天川如錦,霍清若正想將棚架上的藥收拾進屋,被返家的孟冶接手全包了,兩三下就把幾篩子的藥搬光。

晚飯吃得一樣香,妻子特意為他準備的藥膳,孟冶照樣喝光。

當霍清若清洗碗盤、收拾灶房時,孟冶負責劈柴燒水。

忙上一整日,浴洗一番才好上榻歇息。

以往,孟冶會在井邊直接沖洗,儘管將入深秋,用冷水沐髮浴身也都慣了,從不覺苦,但成了親便不一樣,他慣然吃苦,不能讓妻子也跟著受苦,霍清若又日日都需浴洗,他自然而然也就擔起燒水、備水之事。

待他用妻子沐浴過後的熱水洗去一身塵汗,天色盡黑,月已溜上樹梢。

兩人的寢室內,燭光熒熒,一抹纖細身影等在炕邊,鑽入鼻間的是漸漸熟悉的那股藥香,他毫無遲疑地走近。

之前他還會等著妻子吩咐,如今可說熟門熟路了,不消多說,已自個兒脫下衣褲,脫得精光,赤身裸體上炕躺平。

他黝膚泛紅,氣息微促,霍清若又何嘗不是?

但這是每隔十日都得做上一次的療治,她需將特製藥粉灸進他的奇經八脈中,而穴位分佈全身,自是「坦坦然」來得方便許多。

都是夫妻了,他週身上下的每一分、每一寸,她皆看盡、摸遍,甚至親吻過、嚐過,但見他赤條條橫在眼前,心房仍評然躁動。

霍清若,要淡定啊!

用一條棉巾聊勝於無地虛掩他的腰下,瞧得出他極力欲掌控自個兒身軀,但某個部位偏偏要命的誠實,意會到妻子的眸光拂掃,即便未被碰觸,依舊從垂眠中慢慢昂首。

雪頰暈霞,她蓁責般覷他一眼,他眼神無辜,眉宇間竟顯幾分孩子氣。

「躺好,別亂動。」故意凶人。

孟冶雙目直視頂端,把自己當作俎上肉,動也不動。至於腿間的悸動,那已脫出他所能掌握,只能順其自然。

他知道妻子接下來會在他的八脈要穴上灸藥,從頭頂到腳底,先正面再背部,以中空的銀針灸入,再在針尾埋藥粉徐徐燻燃。

每次療治都必須花上快兩個時辰,每回都見她忙得秀額盈汗。

她大概不知,他極其愛看她專注針灸、捻藥燻染的神態。

那時的她,眸光在他膚上回巡,看得那樣細,如綿手撫過一般,他能感覺每顆汗孔收縮又舒張,熱氣勃發。

而當她下針時,她薄薄嫣唇會似有若無抿起,有些倔強似的,像跟他瘀塞於體內深處的無形氣團對抗,想將那些東西誘出、驅散,所以頑強地一次又一次嘗試。

別亂動!娘子大人以眼神下御令。

不能辜負她的心血,他很忍耐、很忍耐,但她閃動光澤的髮這樣柔軟啊……霍清若忽覺異樣,垂眼瞧去,是長髮垂墜在他手邊,他臂膀未動卻收攏五指,輕輕揉挲她的髮尾。

「嘿——」想也未想就往他粗腕拍打下去。

「啪」地一響,聲音是脆,但力道實比打蚊子還小。

「都說別動了。」麗睫輕揚,瞪人。

孟冶低唔一聲,手指慢吞吞「癱」回去,無辜神態持續再加倍。

霍清若在他瞬也不瞬的注視下,紅著臉將髮絲撩好,重新寧定心神替他拔癇散瘀。

碾藥成粉,藥方是她「太陰醫家」獨傳,藥材不難取得,難在其中幾味用藥必得是域外的藥種。比如!紅花需得域外的紅花,不能是中原漢種的紅花,若非,則搭配起來藥力不發。

當初出「玄冥教」,她可說孑然一身,僅除娘親從域外移植過來的幾味草藥,她皆留下幾把種籽,就密縫在衣袖底端和衣擺,也幸得孟冶沒將從她身上扒下的衣物丟棄,才讓她能保有那些種籽,進而在西路山中養出一片珍貴藥圃。

再說到手中的銀針,全賴孟冶打鐵磨製的好手藝。

竹籬圍成的家屋後頭,在靠近灶房的那一端,除建有一間小磨房外,還有一處僅搭了棚子的打鐵所在。

那場子不大,就一個石爐、大水缸,以及生鐵打煉而成的小長桌,爐邊和桌上握著大大小小的打鋪器具。

孟冶下田用的農具泰半都是自個兒敲打出來的,她倒未料及連銀針這般細活,他都能冶煉銀與鐵,再仔細打磨製出?

欲調他的氣,無銀針相助確實困擾,結果她也才提過那麼一次,要細、要韌、需頭尖尾潤、要中空心通,他竟真的辦到了,就在她絞盡腦汁想著要用何種東西取代銀針之時,他已替她解憂。

問他從哪裡習得冶煉、打磨的技藝,他僅淡淡拋了一句:「大寨裡多的是打鐵師傅,瞧久了便會。」這話竟非搪塞之語!

她後來才知,孟氏底下擁有幾座金銀銅鐵礦,為避開官府耳目,私下冶鐵打造兵刃,礦區盡在西漠、中原和北冥三不管地帶。

大寨裡住著一些退下來享晚年的老鐵匠們,老師傅們依然打鐵,但以往打製的是兵刃,後來變成家家戶戶都得用上的菜刀、鐵鍋和鋤頭。

而她家男人八成跟其中某一位神人老師傅交往上了……他會打鐵,她還知道他田種得不錯,柴砍得也好,設陷阱狩獵的本事也不賴,他能當鐵匠、莊稼漢,也能是個樵夫或獵戶。

她亦知曉,他武藝定然有成。

因他的奇經八脈盡通,不僅是任、督二脈,連沖、帶脈與陰、陽蹺脈,以及陰、陽維脈,全已打通。

這極不尋常,尤其他尚年輕,若非本身是武學奇才,便是曾有過什麼奇遇。

但世間事物極必反,武功修為越高絕之人,一旦走火入魔,真氣的反噬越是可怖,他強行抑制的那股氣不徐徐疏通的話,將來造反非同小可。

藥粉燃盡,男人黝膚滲出薄汗,吐息帶藥香。

她拔除所有銀針後,用淨布仔細替他拭汗,以防不小心吹了風受寒。

「好了,可以翻身了。」她推推丈夫的胳膊。

孟冶在藥力牽引下先完成一小周天的行氣,繼續很聽話地翻過身靜伏。

不知是故意抑或無心,他翻過身便把遮掩腰下的那塊長巾壓住。

他肩寬厚、背脊優美,而腰線精勁。

失去遮掩,自然是露了臀,他的臀是瘦削結實的,但最好看的地方莫過於腰至臀部的那道弧線,如兩山的鞍部,力中透美。

霍清若再次收斂心神,但喉中仍不斷湧出唾津,害她得一遍遍吞嚥口水。

於是只好邊垂涎,邊落銀針,將事從頭到尾再做一次。

她拔下他背部所有的銀針,同樣取來淨布擦拭他的頸後和身背。

有幾個地方似乎因含針過久而出現瘀痕,她心窩有些酸軟,呼息畏疼般緊了緊,沒多想,唇已貼上他腰後一抹青紫,綿軟吻著。

俯臥的男性軀體突地劇顫!不動如入定,一動便拔山震岳!

霍清若眼前泛花,人被捲扯過去,熱到發燙的重量沈沈壓下,她動彈不得,連腿都無法合攏,因孟冶就伏在她身上、半身擠進她兩腿間。

他濃髮垂散,襯得一張黝黑娃兒臉盡露蠻氣,瞳底火光燦耀,灼進她心裡。

忽然從體內深處漫開一層顫慄,如漣漪般擴散,他看她的眼光,讓她感覺自己似猛禽爪下的小動物,逃都無處逃。

「你流汗了,我也有些流汗……我得擰條濕巾子擦擦。」她嚅著嘴,嗓音輕軟微啞,有種說不出的風情。

「現下不必。」他眉峰微動。

「嗯?!」她的疑惑僅維持一瞬,男人的氣味已隨唇舌送進她芳口中。

她想笑亦想歎氣,但最後只順從本能去含住他的舌「解饞」。

蠟淚成堆,燭火終滅,炕上的兩條影兒交纏火熱,似融作一體,分不清彼此。

霍清若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龐輪廓,他密濃略硬的髮絲,他剛硬卻燙人的體膚,他塊壘分明的肌理和強壯的肩背……

她的衣帶被扯開了,兩隻藕臂仍套在袖中,但前襟大敞,男人也撫摸她、碰觸她,以手、以唇齒和熱舌……說不出話,僅餘喘息和破碎的吟哦,尤其當他埋進她體內,那深深闖進的結合讓兩具身軀顫慄,他的額抵著她的,粗喘不已卻還要堵住她的嘴,抵死纏綿似,既野蠻又霸道,不肯放過她半分。

來吧,來啊,她也不放過他的。

他們是「夥伴」啊,男女大慾也能這般契合、相互慰藉,怎能放過對方?

抬起一隻嫩白玉腿,她難耐地環上男人的腰際,無聲地催促他加重力道。

濕潤中熱力脹大,將兩人逼到極致,她不由自主拱高柔身,任情亦忘卻自我地叫喊低泣。

昏厥了,又從夢境返醒,夢中身如雲中驥,雲中驥又似未來心,皆飄忽而不可得,瞬興瞬消,抵不過真實的懷抱。

她在男人強壯的臂彎下,他擁著她,一隻粗獷大掌貼在她臍下三寸。

她隱隱悸動,腹中有他傾洩的熱流,大掌平貼不動,彷彿有熱氣滲進她肚腹內,暖著那將來要孕育孩兒的小小宮囊。

心間似痛非痛,又是那種莫名酸軟的感覺,她有些迷惘,釐不清了,只覺得無邊無際的暖,暖得已誘出她的淚。

半昏著,所以任性落淚,她小手摸索著去握他的粗掌,被他牢牢反扣。

「阿若怎哭了?」他還有話?還問得語帶得意呢?

「是被弄得哭了嗎?」這壞人!想搥他幾下都沒力氣。

蜷縮在他懷裡,竟是如何睡沈,也已記不得……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09:18 PM

第六章

大寨尚武。

這是因地理位置落在中原與域外的邊陲地帶,寨民們在以往盜匪猖獗時期為求自保,幾乎每個人都能打上一、兩套拳法,大刀和棍法使得出色的人也有那麼幾位,真要比,絕不輸江湖上成名人物。

後來動亂平息,太平盛世到來,大寨的主心骨,孟氏宗族,族中子弟們漸漸分出習武與經商兩大門路。

身為孟家人,自然都得學學自家傳了幾代的武學,但武藝一道除了下功夫勤練,亦講究天賦與體質,有些人再如何苦學,亦不過爾爾,總歸天資有限,難求突破。然,所謂一花一世界,天生我才必有用,雖不是學武的料子,卻能在其他道上闖出一片天。

於是孟氏千里走商的子弟多了,幾年下來形成另一股支撐大寨的力量。

大寨的「尚武」是「守」,走商廣拓出去的「人脈」與「錢脈」是「攻」,攻守並濟才能在世道變遷中進退無懼。

霍清若在年三十這一天,首次見到孟家年輕一輩中行商的大能手。

據說是老四爺爺家的子孫。

據說當時年方九歲便跟著南北走商,不到弱冠之年已能扛起京城生意,如今也才二十有四……不,過了年三十就多一歲,是二十五歲。

又據說,是個模樣極清雅俊俏的孟家郎。

年關將近時,婆婆已事前叮嚀再三,要她和孟冶無論如何都必須回大寨一塊兒過年。想想,婆婆這招也高,柿子專挑軟的捏,她與孟冶相較起來,無疑是較軟的那一顆,只須盯好她,她自然得盯緊孟冶,使命必達。

孟冶雖僅是義子,背後到底是拖著這麼大的一個宗族,加上長輩都發話了,想兩人簡簡單單、寧寧靜靜過個年是絕無可能。

夫妻倆早早打理好西路山中家裡的大小事,提前好幾日回大寨準備過年。

一返回寨中,孟冶自然是忙爺兒們的事,而她依然跟著大寨女人們一塊兒混。

直到年三十這一天的午後,最後一批趕著回來過年的行商子弟終於入寨。

經年在外的孟氏子弟先是進祠堂祭拜祖宗牌位,而後眾人在堂上拜見族長與老人家們,霍清若跟女眷和族裡的小輩們站在邊角,終於瞧見大夥兒口中那個既俊且美、有能耐、有手段的孟氏佳郎——孟回。

老實說,這位算是她堂小叔的年輕漢子確實生得一張好皮相,五官是俊,但俊得有些失了稜角,太柔潤些,且唇紅膚白,幾要與姑娘家的花容較真。

孟回這般路子的綺顏玉貌,她早在冥主大人臉上看膩。

從她有記憶以來,無良冥主驚世絕艷的宜男宜女相日日得見,而且年復一年容色不衰,這世間還有誰美得過他?

光是美有何用?

男人嘛,要能用、堪用、用得長長久久才好呢!

腦袋瓜裡亂轉,她靜靜紅了臉,眸光不由自主溜向丈夫那邊。

她與孟冶之間隔著孟威娃,他沒看她,目光很專注地落在堂上依序拜見長輩的年輕子弟們身上。

拔背而立,沈肩墜肘,氣勁曖曖內含,厚實不張狂。

她心口暖熱,有火竄燒似的,豈料孟冶突然側目瞥過來!

被丈夫逮到她在偷覷的瞬間,她相當「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迅速端正眸光,嘴角禁不住往上提。

欸,被瞧見了!

她甫收斂雙眸,倒有些出乎意料地對上某人視線。

隔著一小段距離,已對長輩們行過拜見禮的孟回正瞬也不瞬望著她。

唔……莫非正是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盯著孟冶,人家卻來盯她?

是說,這個「人家」直盯著她有何貴幹?

見她綰髮成髻,也曉得她是已婚身份,他看人的眼神卻也毫無遮掩……或者,正因為她已婚,嫁的人還是孟冶,所以……內心冷淡一笑,表面仍溫溫婉婉,她沈靜回視,頓了會兒才徐慢調開眼。

「嫂,我家三堂哥生得很俊俏可愛吧?」孟威娃微靠過來,壓低嗓音。她話中的「三堂哥」指的是孟回。

「是啊,很俊呢。」霍清若學她低著聲。「不過若論可愛,還是威娃第一。」

「嘻,嫂啊,我要是第一的話,那大哥行幾?我家大哥黝黑歸黝黑,高大歸高大,卻生得面嫩不是?那也可愛得緊吧?」

「自然是嗯……可愛。」不必裝,臉紅得挺貨真價實。

她下意識再往孟冶瞧去,恰恰四目相接!

她心口猛地一跳,想他習過武,耳力靈動,定然將她們姑嫂間的私語聽了去,嚷他可愛呢,他會是什麼表情?

……結果,什麼表情也沒有。

那雙深瞳不見光點,彷彿深不可測,他靜默看她,才短短一個氣息吐納間,他已將目光移開,以側顏對她。

霍清若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被丈夫兩眼鎖住的人,是孟回。

中間隔著偌大的廳堂,隔著許許多多的孟氏族人,兩男人以目光交鋒。

那美玉般的男子朝她家那口子淡淡勾起薄唇,笑得……真教她討厭。

年三十,女人家們為了餵飽家裡男人與老少,包了數也數不清的餃子。

餃子似元寶,下鍋不數數兒,除了餃子元寶,當然還得圍爐。

於是男人們擺上幾桌,女人和孩子們亦圍上幾桌,幾位爺爺們讓僕婢服侍著用飯,總歸是大過年,吃飯的吃飯,吃酒的吃酒,敘舊的敘舊,嬉笑的嬉笑。

外邊凍得人鼻頭髮紅、兩頰幾凝冰,孟家碉堡般的大宅內鬧得熱呼呼,孩子們領過壓歲錢,全聚在前廳院子點炮竹、放煙火。

前頭酒水快盡了,霍清若自願往酒窖裡搬酒,其實是在堂上待得有些悶了,恰好逮住機會吹吹風、散散酒氣。

抱著一罈酒,拖著慢騰騰的步伐,遠遠便聽到孩子們笑鬧聲,她閉了閉眼深作吐納,似能品味到寒風中的暖暖年味……她從沒這樣過過年。

準備過年的活兒多到能累癱人,除晚上回到夫妻倆自個兒的寢間,否則無一刻得閒,然,儘管回到大寨的每一日皆累得全身骨頭快散架,卻是忙亂中開心、喧囂中暢意,因為有很濃、很濃的過節氛圍,是她首次體會。

本想與孟冶安靜守歲便好,未料是這樣熱熱鬧鬧的。

其實……唔……也挺好的呀……唯一不好的是,孟家的老四爺爺依舊沒給孟冶好臉色看。

堂而皇之,仗長輩身份欺負人,孟冶能雲淡風輕,她卻屢屢被激得想「開戒」!

以往使毒上手,指縫、膚孔、髮際等等小處,皆是藏毒所在,嫁人之後她算是「洗淨鉛華」,又為治癒孟冶的詭症,倒是將她「太陰醫家」的醫術裡裡外外重新琢磨過,醫毒之道本是一路,她現下走的是「光明正道」,真被逼急,繞一下「歪路」她是絕不會心慈手軟。

過屋子與正堂兩邊相連的小廊橋時,幾朵燦爛煙花此起彼落在半空炸開,瞬間她在廊橋上遇見搖扇而立的孟氏佳郎。

「嫂嫂……覺得今晚煙火如何?」語氣低柔得如酒蜜過喉,孟回調回賞煙火的目光,側過臉直直看她。

他的身形修長且精瘦,與孟冶的高大魁梧極不同調,一襲闊袖錦袍被夜風拂得微貼他的薄身,幾縷散髮落拓,清俊玉面眉色寂寥,似待可心人兒安慰。

「是小叔特意從南方運回來,想給大寨的男女老少熱鬧過年、開開眼界,當然好看。」霍清若不扭捏、不閃避,淺淺笑迎過去。

明擺著是跟出來堵人。

但……堵她?意欲為何?

孟回亦露笑,長目攏情,道:「白日在堂上拜見長輩後,大伯伯和大伯母雖替你我引見,但當時人太多,實沒能與嫂嫂仔細說事。」

之前在堂上,他來與身為族長的公公說話,婆婆將她領過去,正式讓他們二人作禮見過。那時他對她深深作揖,半開玩笑道:「大哥好福氣,這親娶得迅雷不及掩耳,原來是遇上嫂子這般美嬌娘了。」

莫名的,就覺他這話綿裡帶刺,衝著她笑,倒有皮裡陽秋的味兒……讓她記起在「玄冥教」的時候,教裡的人都喜歡來這一套啊……

「小叔有何事,儘管吩咐便是。」她抱酒微微福身。

「豈敢吩咐嫂嫂!」孟回忙搖頭,一臉欲言又止。

最後彷彿經過無數掙扎,他終於衝破內心牢籠:「我見嫂嫂今晚送給威娃堂妹的香袋,覺得那小物做工真細,還希罕地透出松香,不覺艷羨起來……想著若有姑娘肯為我親手縫製一個,不知有多好?」

「那有什麼難?我聽大夥兒說,小叔年後就要訂親了,對方姑娘還是四爺爺千挑萬選的,弟妹肯定是個心慧手巧的,往後還怕沒人幫你繡香囊、香袋嗎?」

她歎了口氣,自責般垂下臉容。「你大哥哪有你好福氣?我繡功不好,連納鞋底也不會,都是成親後才跟寨裡的大娘、大嬸們學的,還讓婆婆指點了許久才勉強像樣,你大哥娶我,其實是委屈了。」

提到訂親,霍清若覷見他神色僵了僵,話再繞到孟冶,他便噎了般。

兩眼直直瞪人了嗎?

她垂頸「自省」中,只能用猜的。

頓了會兒他才重整旗鼓,笑笑道:「大哥以往的事……嫂子都知情?」

「該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全聽說了。」她抬睫,很溫婉模樣,虛心求道說:「莫非小叔知道你大哥什麼私密事兒,特要說給我聽?好啊好啊,你說,我聽著,倘是糗事,我好回去笑話你大哥。」

眼前俊龐又是一怔,一時間接不話。

「我……那……好啊,嫂子先把酒罈子放下,抱著多累啊,咱們待在這兒慢慢說,還能邊賞煙火,來,罈子給我,我幫你。」他走近她。

霍清若總算瞧出,先說這廊橋上。

兩屋的相連處,雖有些隱密,離正堂卻頗近,尤其大夥兒此時都聚在堂上和堂前,只要有誰爬上正堂二樓,從二樓窗戶往這兒瞧,準能將廊橋上的人事物看得清清楚楚。

好,就算現下夜黑不好分辨,那就再說說這場燦爛煙火。

煙火一朵朵連環綻,天際燦亮,地面上如鑲一層華粉,藉著一波波火光,她遠遠都能看清正堂二樓的格扇窗紋路,而窗紙後頭果真有人影,且不止一人。

他挖了個暗坑,想誘她跳呢。

笑得那般抑鬱,語調柔中透苦,這樣誘她,她跳不跳?

怎不跳這天寒地凍還要拿書扇,說要接她手中的酒罈卻徐徐搖起扇子……事反必有妖!

她得咬牙再咬牙、使勁再使勁,勉強才忍下那聲充滿失望之情的長歎。

從扇底朝她揮出的,竟是迷香!竟只是迷香!

竟然,就、只、是、普、通、迷、香?!

想他走南闖北,見過世面,拿出手竟就這點破玩意兒!怎不教她失望?

二樓的窗子被推開了,他安排的人自然會將眾人目光引向廊橋這兒。她想,此時被領到窗邊的幾人,其中一個必定是她家相公。

她若被迷香弄倒,恰恰栽進他懷裡,投懷送抱約莫是這麼一回事。

他欺負她,是想給孟冶難看,但他為難她家漢子,就別想有好果子吃。

她順勢跳坑,迎將上去,兩手抱罈子不好使,突然來了招半旋身。

她避開迷香,旋身時裙擺飄蕩,以暗勁將細到幾瞧不見的粉末盡數掃過去。

「啊!這……唔不……你、你……」孟回毫無提防,粉未猛地撲頭罩臉。

「我怎麼了?我好好的沒事啊,小叔,你醉酒了是不?什麼?還想喝我手裡這壇呀?不行不行,欸欸,瞧你都站不穩了,顛得這麼凶,真不能再喝呀!」她揚聲苦口婆心的很。

「危險!啊啊-」

咚!砰——有人倒地,且是從廊橋上栽到橋下。

下方是宅內排水用的寬道,此時無水,但石砌而成的排水道栽下去也夠嗆了,何況是面朝下直直摔落。

煙火照耀下,三、四條影子直接從堂上二樓窗子陸續一躍而落,幾個起伏已竄近廊橋。八成是飛竄的黑影引起了騷動,遂有更多的人尾隨其後趕至,眨眼間,小廊橋這頭圍滿人。

「回少!」、「爺,您聽得見嗎?咱是陸子啊!您張開眼瞧瞧呀!」、「這是怎地回事?!咱心肝寶貝孫啊!」、「啊!斷了斷了,回少鼻樑斷了,滿臉血啊!」、「快!快請老大夫過來,還愣著做甚?!陸子快去請啊!」、「是、是……」

滿場子雞飛狗跳,好幾個人全撲到廊橋下瞧那個摔得七葷八素的人。

「嫂啊,沒事吧?可有嚇著?!」頭一個跑過來關懷她的是孟威娃,想碰她又不敢似的,胡揮兩手,白著一張圓潤臉蛋在她身邊竄跳。

「我還好,只是你三堂哥他……他醉得栽倒了。」

「欸欸,你也該扶他一扶啊。」老七爺爺那一支的某個年長女眷歎氣道,語調雖輕和,卻有幾分責怪意思。

霍清若怯怯地攏起眉心。「我書讀得不多,但也知什麼……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然後我這不是還抱著酒罈子……」

孟威娃搶走酒罈幫她抱著,笑道:「嫂,那是《孟子》啦,我有讀過喔。就有人問孟子啊:「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邊說邊搖頭晃腦。「然後那人又問:「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孟子回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呵呵呵,就是嫂子如果溺水,小叔不救就跟材狼沒兩樣,所以該救還是要救。」

霍清若一臉迷惘。「可我沒溺水啊,不用救我的……是小叔醉倒在排水道了,還好底下無水,要不他真溺水了。」一干女眷皆瞪著她。

想她外貌褐髮淡膚,本是從域外來的女子,能識漢字、說得出「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話已算了得,可不期望她讀過什麼四書五經。所以……算了算了,性情好,相處得來最重要,其他事慢慢再教。

「我說錯什麼了嗎?」霍清若依舊有些怯生生,兩手相互揉捏著,彷彿抱酒罈抱得兩手快廢。

孟威娃哈哈笑。「沒有,沒錯,大嫂沒錯。錯的是三堂哥,真不該喝那麼多酒。」

話一轉,女眷們全往廊橋底下瞧,看家裡的年輕男丁和僕役們抬起孟回,邊叮嚀他們小心留神,一邊還七嘴八舌叨念孟回的醉酒失態。

霍清若斂眉,唇角極淡一勾,待掩去笑意,揚睫便見孟冶那雙眼。

擠上前幫孟回的人太多,他僅立定不動,掃向她的兩道目光裡探不出深淺。

他本就寡言,今晚更是沈默。

她想起白日在正堂上,孟回兩眼黏在她身上,丈夫定然察覺到了,兩男人還以目光對峙,而後是孟回那抹幾近輕佻的笑……那時,丈夫心裡已鬧不痛快了吧?

所以整晚才異常沈默,連親近她、跟她多說幾句話都不願。

既是如此,現下又待如何?

難不成真以為她被孟回所惑,癡迷孟氏的玉顏佳郎,才傻傻抱著酒罈子跟對方窩在廊橋上,來個「煙火下談心」?

他是那樣瞧她的嗎?

夫妻間的情義,她守得牢,抬頭挺胸沒對不住誰,他若真將她瞧小了,那、那……內心掀巨浪,凌亂得難受,一猜測他可能對她的誤解,渾身便疼痛起來,哪還能靜心多想什麼。

下意識,她微微抬起下巴,有點要強,有點挑釁。

孟冶面無表情,轉身隨眾人走開。

夜更深沈,堅持要守歲的孩子們都已呵欠連連,有的摸回房裡入睡,有的歪在堂上羅漢椅裡,皆睡迷糊了。

黑影融進夜風,倏忽間躍上角隅碉樓,角樓上有人夜中相待。

「來了。」等候的那人瞥了來者一眼,目光遂又遠放。年三十的大寨,許多人家點燈不滅,雪花飄起,點點燈火與皓皓白雪,靜美。

「嗯。」來者立定不動。

「阿回尋你麻煩了?」身為族長就這點累人,啥事都得管上一管。

「沒。」抬了下略見皺眉的額頭。「啊!記錯了,不是尋你麻煩,是尋你媳婦兒麻煩。」年輕面龐微繃,線條陡然凌厲。

族長又問:「你媳婦兒吃虧了?」

「沒。」頓了頓,嗓聲沈定:「她讓別人吃虧。」族長嘿笑一聲。「護你護得緊嘛。」

年輕面龐上的厲色忽而一弛,試圖壓制,但膚底深紅仍滲出表面。

「有何打算?總不好把你媳婦兒推到風頭浪尖上。」族長慢吞吞轉過頭。

「我會處理。」答得毫無猶豫。

「好。」族長點點頭,全然信任。一會兒才又拾語,話題一轉:「所以,真不回大寨長住?」

「西路山中亦屬大寨,那兒自在。」族長仰望雪花飛飄的夜空,輕聲歎氣。「你武學盡得孟氏真傳,處事亦穩健,我實想不出更好的接替之人。但老一輩固守成規,血緣相繼勝過一切,才教你陷進這局面。」

低笑一聲。「竟連這大寨祖宅都住不得了。」年輕面龐恢復一向的沈肅神態,平聲靜氣道:「族長一任,威娃足可擔當,她性情朗闊,胸懷廣志,再下十年功夫,武藝定有大成,孟氏大寨下一任主事,非她不可。」

「可她是女兒身,就怕老人家又要說話。」很苦惱般搖頭。

角樓上陷入靜默,任雪花飄了會兒,年輕漢子才又啟聲:「生老病死躲不過,十年後,如今已七、八十歲的長老們,能有幾個留下?」

族長凶霸霸瞪他一眼,突然咧嘴嘿嘿笑。「你小子活脫脫就是孟家的種,跟咱一般心黑手狠啊。這種詛咒老人家死了算完的話,說得毫不拖泥帶水,痛快!」

「……我沒詛咒他們。」語氣悶了。

「我知我知,有些事咱爺兒倆心照不宣,你懂我,我懂你,足夠了。」欣慰頷首,拍拍義子肩頭。

「……」想讓動不動就鬧、啥事都要鬧過再鬧的長老們死了算完的人,是你吧?身為義子的年輕漢子抿嘴不語,默默背起黑鍋。

爺兒倆靜佇又看了片刻燈火與雪景,族長似終於心意篤定,淡淡道:「那就再等十年吧。」

「嗯。」

「雖退隱西路山中,「隱棋」那邊的事,你還得多幫幫手。」

「是。」正事談定,族長畏寒般搓搓手,又開始不正經嘿嘿笑:「睡吧睡吧,杵在這兒風吹雪算什麼事?回房、上榻、抱媳婦兒嘍!」

話音未竟,長影已從角樓直直躍落,連石階都不走了。

年輕漢子慢騰騰轉身下樓。

他當然也要回房。當然也要上榻。但,不太確定能不能抱到媳婦兒。

他沒護好妻子。

以為真有麻煩事,也該衝著他,畢竟以往皆如此。

未料有人拿她開涮,挖坑又打埋伏的,要她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

有些事難以啟齒,他事先未曾提點,事後又解釋不清,她真會惱恨他吧……

孟冶深深體會了,什麼叫做「近房情怯」。

然而再如何怯,還是得提氣於胸,咬牙頭一甩,破門……呃,推門而入。

燭火已滅,無損他的目力,暗中的榻上有一身形在被中微微隆起,今夜妻子沒留一絲半苗的火光給他,更沒為他等門。

內心暗暗叫糟,還是自動自發先轉進偏間小室淨臉、洗腳,稍感安慰的是,妻子雖滅了燭火卻不忘留水在小紅爐上,讓他有熱水可用。

沒人服侍,他像回到未成親之前,弄好自己不成問題,卻覺小小落寞。

回到榻邊,聽辨妻子的呼吸吐納,發覺她竟已醒轉,不知是否被他吵的……她面向內壁側臥,只拿後腦勺招呼他,當他輕手輕腳上榻躺平時,感覺她氣息略繃,窒了會兒才吐出那口悶氣。他心頭也鬱悶了。

他這麼晚才進房,分明避她,回來上榻就睡,當真半句話都不肯說?

霍清若又氣又急又覺得……委屈。

她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脾性,即便在冥主大人面前,可以鬥智使小計,可以以退為進,但心裡從無委屈之感,因她知自己要什麼,做小伏低僅是手段。

但今晚丈夫的沈默不語以及深淺莫測的目光,實教她難受。

難不成當她睡熟了,所以不願吵她……念頭甫晃過,她立即翻過身,忙著撥開散面掩眸的髮絲,沒瞧見丈夫停在半空的手。

孟冶連續做了幾個深沈吐納,抬手正欲碰她。

她一翻身,他氣息陡窒,蒲扇般的大掌竟很沒用地撤縮回來。

「我還沒睡……呃,我是睡了,但又醒了。」用力眨陣,再眨眨眸,努力在幽暗中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嗯。」

「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對付他這種無表情加寡言的人,直接問最省時省力省心。

他瞳底極快爍過什麼,靜了會兒終於出聲:「明日一早,我們回西路山中。」霍清若怔了怔,怎麼也料不到他要說的是這樣一句。

「為何?」她撐坐起來,瞠眸直瞪。「我都跟婆婆說好,一住要住到年後元宵,大寨的女人家們還要教我傳統包餡元宵的做法,威娃還說要帶我去放燈,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人?」

孟冶也盤腿坐起,兩眼沒看她,一逕垂首。

霍清若被無形塊壘梗到快沒氣,吐不出、吞不下的,只覺無比難受。

是蠢蛋才會被氣到流淚,但此刻的她確實蠢,被氣到兩眼酸熱冒汗。

「……是因為孟回嗎?你……你怕我對他……你真以為我會對他……」

「不關孟回的事!」他口氣微凜。

「騙人!」

「總之……明日一早便走。」氣到不行,但實在不懂怎麼吵架,霍清若本能已揮出拳頭,狠狠搥了她家男人兩下,搥得孟冶厚實胸膛砰砰兩響。

不解氣啊不解氣,因他絕對只會悶聲挨她揍、任她搥。

先不說他一身如銅牆鐵壁,她這般拳勁僅夠替他活絡筋骨,傷不了他半分,即便真將他打痛、打傷了,會心疼的也是她而已。

眼淚快要潰堤,這麼愛哭,脾氣又躁,肯定跟她身上的變化大大相關。

不打人了,也懶得再說,她抓著被子重新躺落,再次面朝內壁千喚不一回,而被中的手悄悄、悄悄護在肚腹上,想安慰誰、亦想從誰那邊汲取安慰似。

她自是不知,被她撇棄於身後的男人很苦惱地盯住她腦袋瓜好半晌,聽到她隱忍的低泣聲,他像被帶鉤鐵鏈猛地鞭過一般,渾身顫動。

最後,他將她連人帶被抱住,她沒能掙脫。

這一夜,以為將難入眠,她到底還是流著淚睡沈,因為有丈夫的臂彎和體熱替她擋風寒……氣他,亦心疼他。

大寨裡有人真心待他好,有人終究瞧他不入眼。

老四爺爺是因他義子的身份不願他任族長之職,她多少能懂。

但孟回的惡意又從何而來?想她尚未遇見他的歲月裡,親生雙親皆喪的他為了那些待他好的孟氏人,究竟吃了多少其他孟氏人所使的悶虧?

不願那些待他好的人為難,所以把苦頭全吞了,漸漸就習慣吃苦,面對刁難一貫地雲淡風輕,但……就是不想他再受欺負啊,心會痛,捨不得他,隱隱約約便悟出道來,原來啊原來,竟有那麼在意他……而太去在意,是不是就不好了?

畢竟,只是「夥伴」罷了,夥伴間牽扯上的情義,還包括他的喜怒哀樂嗎?

然,若不在意,便不會往心裡去,更不會吵這一頓架了,不是嗎?

怎會同他吵呢?亂七八糟都成什麼事了?

她其實……不想跟他吵架啊……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10:35 PM

第七章

回西路山中已十來日,元宵剛過,年也算過完了。

一早孫大娘又讓孩子們送來新鮮大白菜和蘿蔔,霍清若在替孫青扎針灸藥時,孫紅也沒閒著,拿著掃帚屋裡屋外幫忙打掃。

瞧完病,霍清若喚小姐弟倆過去淨手,請他們喝煮得軟爛綿滑的紅豆甜湯,湯中各浮著兩大顆芝麻餡的白團兒元宵,是她自個兒摸索著、胡亂搗騰出來的,因年初一就隨丈夫回來,來不及向大寨女人們請教包餡元宵的傳統做法。

瞧兩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咬著有點嚼勁的白團皮,甜湯追加再追加,整鍋都快見底了,她心上籠罩十多日的陰霾多少淡去些。

之後,孫紅跟她一塊兒收拾鍋碗進灶房,出來要喚弟弟回家時,就見在前院玩雪的孫青「啪——」一聲摔倒在雪地上,五體投地趴在一雙大黑靴面前。

男孩抬起頭,盯住那雙對他而言巨大到不像話的黑靴,再沿著套在靴中的兩條長腿往上瞧,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正面無表情俯視他。

孫紅很喜歡竹籬笆家屋的女主人,像溫柔大姐姐似,教懂她好多事,笑起來總要人心定,但對不苟言笑且拳頭如缽大的男主人,卻頗有忌憚。

一時間,她只曉得定住腳步,愣愣看著。

霍清若離開灶間回到前屋,入眼的就是這幕你看我、我看他的「靜止」景象。

高大的男主人動了,長臂一探,五指抓住男孩背心,拎小貓、狗崽般提起孩子,再輕輕放落地。

孫青兩腿穩穩站住,小臉依舊保持仰望。

男主人頓了頓,手臂再次探去,胡亂撥掉孩子頭上、臉上的細雪。

小臉蛋對他怯怯露笑。

這時孫紅終於回神,緊緊張張喚了弟弟一聲,邊小跑過去。

小小姑娘略僵硬地朝男主人福身行禮,接著回眸見到倚門而立的女主人,她咧嘴笑開,還揮了揮手,這才牽起弟弟的手走出竹籬圍。

旁人待他與對待妻子,總是兩張截然不同的表情,孟冶早已習慣。

但妻子對待旁人跟他若也兩張面孔,那……當真……難熬。

這不,小姐弟剛走,她唇角淺笑便收了,挽著小籃子就要出門。

「去哪裡?」在她走過他身邊時,禁不住問。

「到藥圃而已。」幾味藥藏在深雪底下護鮮,便如農家將大白菜和青首蘿蔔掩在厚厚雪層下保存是一樣的理。答話時,她雙目直視前方,並未看他。

孟冶碰了一個軟釘子,下頭就沒話了,呆杵在原地。

想起他方才對待男孩的模樣,霍清若心不由得一軟,遂淡淡問……

「孟爺今日都會待在打鐵棚那兒嗎?」孟冶一怔,內心一喜一鬱悶,喜的是妻子願開口多說點話,鬱悶的是她稱他「孟爺」而非「冶哥」,明擺著氣還沒消。

他搖搖頭。「三把鋤頭全加生鐵打上,打鐵棚那兒我已收拾好了……午後會進山裡多砍些柴,山中冬天長,薪柴得多備些。你——」

「嗯。我知道了。孟爺的午飯備在屋內桌上。」拋下話,她拾步往外而去。

被乾晾在原地,孟冶張嘴欲喚,卻艱澀得難以喚出。

直到妻子身影消失在山徑的那一頭,他才重重抹了把臉,拖著無比沈重的腳步回到屋裡。

方桌上有三菜一湯,份量足夠,且菜都是熱的,盛湯的陶鍋還擱在小火爐上冒白煙,裝米飯的陶甕則收在保溫用的厚布罩內。

這些天,妻子給他臉色看,明裡、暗裡餵他不少排頭,但一日三餐偶爾外加夜宵則從未苛待過他,依舊熱飯熱菜熱呼呼的湯,只是她不再餐餐陪他一塊兒用。

心裡頓時既苦又甜、既酸又軟,都分不清是何滋味。

孟回與他的恩怨,還沒想好如何開口,最終是要說的,但容他再斟酌。

脫下薄襖子擱在椅上,他坐下添飯,剛挖兩口就聽到外頭有動靜。

以為妻子去而復返,待凝神再聽,不是!並非那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

放下碗筷,他悄而無聲挨近窗邊,透過窗欞靜覷。

從他聽到聲音,又過了幾個呼息,來人才出現在他眼界裡。

一抹頎長清影從山徑那一頭緩緩步近,當對方踏進竹籬圍內的同時,孟冶已從窗後現身,目光如炬。

「有事?」對峙片刻,他沈靜吐語。

「無事,就登不得閣下的三寶殿嗎?」孟回似有若無揚笑。

拿著小鏟在藥圃裡東翻翻、西挖挖,也不是真要採藥,只覺現下的她還沒法子太心平氣和與丈夫說話,既是如此,當避開為好。

至於入夜上榻,反正是睡在一塊兒罷了,用不著言語,即便她有幾夜確實失眠,亦能靜蜷不動假裝入睡。

這場戰事,到底該如何收場?她苦惱。

要她摸摸鼻子、放軟認了,自個兒心裡不依。

若然想等到孟冶主動坦然,又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心疼也氣惱,懷此般心緒已十多日,想要他多吃些苦頭卻又捨不得。矛盾。

在藥圃裡摸了將近半個時辰,她挽著空空如也的小竹籃返家。

八成……不,九成九……不!是十足真金,再如何思緒亂轉,她絕都不會想到自家樸素潔淨的小廳裡,會出現那樣一號人物……孟氏佳郎。

孟回。

他在隆冬裡襲著一身藏青色裘袍,直溜溜的墨髮綁作一束散在頸後,清俊落拓……然,教她雙陣圓瞪、瞧得險些腿軟的絕非他的美貌,而是他手中正抓著一件薄襖子,那張俊美無端的面龐深深埋進襖子裡,再深深呼吸吐納,一遍、兩遍、三遍……她認得那件薄襖,是她學了大寨女人家的手藝後,親手替丈夫縫製的。

怎會……怎是……這樣?;

驚愕至極後,怒濤乍起。

怒至極處後,腦中一片的白。

忽而一縷思緒浮掠,她倏地抓緊,順籐摸瓜般循一絲游思看清眼下之事,孟氏佳郎即將與姑娘家訂親,但他心中自藏「佳人」。

禁忌。

絕不能教誰知道。

然太過喜愛,禁不住、斷不了,乾脆蔑視到底,永遠跟對方站在對立位置。

他欺負孟冶、想拿她讓孟冶難堪,起因是他對孟冶……有情?!

倘是如此,她更要忿忿不平。

男人喜愛男人,在她被冥主大人「薰陶」過的眼界裡,並不覺如何驚世駭俗,「玄冥教」裡就她所知也有那麼幾對。

重要的是——喜歡上了。

雖有手足之名,到底無血緣羈絆,即便真為親兄弟又如何?

喜歡,便是喜歡罷了,既是心儀之人,合該珍之重之愛之,而非喜愛著又懼怕世俗眼光,畏首畏尾猶如鼠輩!

不想受傷,所以弄傷對方以求自保!

不願秘密被窺探,所以輕蔑並惡待那個侵入心中的人!

他這樣到底算什麼?!

孟冶已是她霍清若罩的人,他哪裡還有臉來覬覦?一切皆本能作祟,不知何時,髮上那柄釵子竟握在手中了。

釵子是丈夫親手冶銅煉鐵敲打出來的,玄色混過紫金,色澤古樸,釵上有綴飾,鑲著一顆紅石。石子還是丈夫無意間從河裡拾來的,不知被一山清溪沖刷過多久歲月,也不知被如何打磨,石子已磨去所有稜角,外表如珠如玉,紅紋似花,石內卻是中空。

中空方便藏物,她在石心裡藏毒。

她可以毒殺他於無形,不會牽扯到丈夫,她下毒之技是冥主大人親傳,能算好毒發時辰,或者半天,或者十天、半個月,屆時他離開這兒遠遠的,突然暴斃,怪得了誰?誰也算不到她和孟冶頭上。

她想……想殺他……殺掉孟回……突然,一隻粗礪大手打斜後方疾探而出,牢牢抓住她緊握紅石釵子的手!

她渾身厲震,喉中衝出短而促的驚喘。

猛然側眸,極近對上丈夫兩道嚴厲泛寒的目光!

他知道了!

瞬間,這項認知如厲鞭一般狠狠掃中她,打得她連痛都呼不出。

他知她暗黑心思。知她對孟回的算計。知道她,正要將算計徹底落實。

他將她看清了,是嗎?

她再次顫慄,抖得幾乎撐不住,丈夫鐵青的峻龐變得模糊,她才想到那是淚,靜而迫人地侵染雙眸,原來是她哭了。

「你想幹什麼?」孟冶沈聲問,兩眼深不見底。

不是早就瞧出,何必再問?

用力眨掉水霧,她以為自己正衝著他嘲弄笑,扯出的卻是一抹近乎自厭的古怪笑弧。

她扭頭朝孟回瞥去,見他這位孟氏佳郎一張玉臉血色盡褪,兩眼怔忡,一動也不動,而原先緊抓在手的薄襖子掉落在腳邊,顯然嚇得不輕。

她利刃般的陣光直直劈來,他更是一凜,身心皆顫。

知道怕了嗎?哼哼,很好,她就要他驚悸慌懼,要他不得安寧,深藏的秘密被瞧了去,還想如何遮掩?他越怕,她越是痛快暢懷,哈哈……哈哈……

「阿若,看著我……你看著我!」熟悉得叫她心疼的男音似安撫似命令,她吸了吸鼻子,調回眸光重新看向丈夫。

孟冶……孟冶……往後,他將怎麼看她?

不等他再多說,她手腕使勁一扭,釵子也不要了,即便斷腕折指亦不在乎似的,狠狠、狠狠從他掌握中掙脫出自個兒的手。

她旋身便跑,頭昏腦脹的,用上輕身功夫亦未自覺,只想急急奔離。

「阿若!」丈夫的厲喚追上。

她緊緊掩住雙耳,不回首、不去聽,腳下疾勁未緩,反倒沖得更快。

離家!

最好走得遠遠,再也、再也、再也不要見誰……

「你要的東西。」孟冶將一套烏鐵打造的袖箭擱到桌上,另一手緊握了握,又怕把妻子的釵子弄壞,隨即放鬆握力。

孟回瞧著那精緻袖箭,俊容猶然蒼白,直到孟冶彎身拾起他腳邊的薄襖,他兩耳突然熱紅,胸脯起伏明顯。

「我……」聲音頓止,因孟冶直起身軀,雙目直直看他。

「別再來這裡。」孟冶表情沈肅,平淡語氣隱約藏鋒。「也別再惹我妻子。」丟下話,孟冶套上薄襖轉身便走,聽到身後傳來幽咽般的低笑聲……

「……你的妻子?呵呵呵……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真成親,娶了個域外來的女人,呵呵……也是,若非外頭來的,不知情教你騙上手,大寨裡的姑娘誰願嫁你?也算讓你得償所願了……呵……我惹她?我是惹她沒錯!我之所以惹她,還不是因為……孟冶,你、你站住!我話還沒說完,你給我站住!」孟回邊揚聲怒嚷,邊追出屋外。

寬背窄腰的高大身影微頓步伐,但未回頭,嗓音靜中透寒……

「我隨時能弄死你,不留蛛絲馬跡,只是,我還想不到理由那麼做。別逼我改變心意。」道完,他提氣一竄,人瞬間消失在幾丈外。

霍清若急不擇路,往山裡奔了好一陣。

之後山徑絕,又或者去路盡被白雪掩蓋,她闖進一大片枯木林中,樹高林深,雪層似乎更厚,她兩腳深陷其間,乾脆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

一擺在胸口間的一口氣陡地,她忽有力盡氣竭的感覺,垂首,大口、大口呼吸吐納,一團團白煙從口鼻冒出,喘息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

瘋也般亂奔,筋疲力盡的此時,思緒竟清明幾許。

猶如一團混沌在攪亂之後沈澱,分出清濁,終讓她寧神凝意,重新再思考……她是想奔去哪裡?!

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見誰……蠢了嗎她?!這麼一走了之,豈不徹徹底底著了孟回那臭傢伙的道,讓他稱心又如意了,她就想做掉孟回沒錯。

有人打她男人的主意,還侵門踏戶了,任何一個有骨氣、有志氣的女人家都該抄菜刀、掄扁擔將對方打殺出門,再狠些,關門落閂,將人往死裡打,打死了事,誰能說她不對?

但她跑開。自個兒心犯虛,竟就跑開,把丈夫留給上門的「狐狸精」!

笨蛋!笨蛋!要跑也得把對方趕走再跑,她怎犯傻?!

那……回去瞧瞧吧?即便仍心虛、不夠坦蕩,躲起來瞧個一眼、兩眼,知道孟冶的情況,那就好……深吸一口氣,再提氣於胸,待要爬起,腳下雪層突然一鬆,她只來得及驚喘,兩手牢牢護住肚腹,人已隨松落的雪往底下陷。

下方原來是一道峽溝,幸不甚深,她又是和著雪一塊兒滾落的,拔掉釵子的長髮在狂奔後已夠散亂,此時則更加狼狽,不過倒沒怎麼受傷。

估量一眼高度,以她的輕功想要竄上,應不會太難。

但一提氣,她突然不敢再動,因臍下驀地漫開一股古怪酸軟!

心臟突突跳,越跳越急。

撞見孟回的秘密,她嚇得沒多嚴重。

被自家男人撞見她欲下毒手,她也沒嚇得太過分。

即便墜下峽溝,驚喘一聲也就定神。

然現下,她雪臉白透,近乎淡青,唇色盡無,當真驚惶了。

不慌……不慌的……她緩緩側臥,微蜷身軀,替自個兒搭脈。

一開始心太亂,弄不出個所以然,再試過幾次,終於號出脈象起伏。

沒事的,並非大礙,再靜靜躺會兒,將氣息調好應該沒事的……抬望上方窄窄的一線天際,八成哭過、發洩過,此時癱軟在地竟有些想笑。然後突然間,她看清一事——以為乾淨出教便脫離冥主掌控,其實她的性情已受冥主影響甚深。

喜歡。很喜歡。在意了,所以想徹底佔有,無法忍受誰來覬覦。

喜歡且在意的人待旁人好、對自己以外的人笑了,火便要狂燒,那種五內俱焚的焦躁和妒意能瞬間侵吞意志,讓她恨得只想出手毀人。

冥主大人正是以這般變態情心對待心中所愛。

而她始終不像心慈、凡事隨緣的溫柔娘親,更不像娘親口中所描述,那個一向好脾氣、永遠笑口常開的生父。

她的脾性,竟肖似冥主多些。

沁膚入骨的薰染,由小到大,潛移默化成為她的一部分,成為她這樣的一個人,永遠、永遠不能擺脫。她想,她亦是用這樣變態的情心,對待心中所愛。

亂鬧一通後的此刻清明,靜靜蜷在峽溝底,她終於看清自己,她愛上自個兒丈夫了。

愛上了,內心所有美好的以及醜惡的念想,會因為他而變化著。

沒辦法再將丈夫視作單純的「夥伴」,往後再有哪家慧眼姑娘……抑或不長眼的男子,對他起了念,如今日欲殺孟回而後快的事,說不定還要發生。

唇噙苦甜的笑,合起微澀的眸子,她在雪中徐徐吐納,護守丹田之氣。

孟冶追蹤到妻子時,見到的是她半身埋在雪裡、似睡似昏的模樣。

「阿若!」那一聲急喚劈破混沌,霍清若沾染點點細雪的墨睫陡顫,下一刻已張眼。

「阿若……」她沒昏,也沒睡去,僅是閉眸極緩、極慢行氣。

護住一口氣,可暖冰寒身,她能挨凍受寒,但腹中得暖,得用溫熱血氣養著,她沒昏沒睡……想對來到身畔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喉中卻是堵著的。

見他一躍而下,見他跪踞一側,那身影幾完全遮掩上方的一線天光,讓他瞧起來更加巨大魁梧,也讓人更想依賴,那是一種厚實碩大的心安感,如參天巨木,木根深深、深深扎進地底,覺得可靠、溫暖、安全。

只是……眼前這張峻龐似較之前更鐵青,青到都泛黑氣。

他兩手往她身上摸索,頭、頸、兩肩、軀幹和四肢,不斷察看她是否受傷,嘴上急問:「摔傷了嗎?哪裡?是、是這裡?不是……那是這裡?還是這兒……也不是,都不是……阿若阿若,聽見我說話嗎?跟我說話!你醒著的不是嗎?阿若,看著我,跟我說話,傷到哪兒了?跟我說話!」

霍清若傻了似,瞠著雙陣眨都不眨,怔怔看他怒急陰黑的面龐,盯著他不停掀動吐語的唇。

「跟我說話……求你……」他突然低下頭,微生青髭的臉埋進她髮中。

她猛然一震,浮游的神智泅回。

他來尋她,找到她了……發澀眸子湧出水氣,她抓著他一隻厚實大手,秀荑立即被牢牢反握。孟冶將她抱進懷裡,眉宇間凝色未褪,但神情已穩了些。

「沒、沒受傷,沒事……」霍清若努力擠出聲。

「你掉下來了。」一路追蹤,見她足跡消失,又見深林近崖邊的雪地陡陷一道峽溝,當下驚懼暴湧,即便此時妻子已在懷中,孟冶仍覺胸內繃得十分難受。

「我不是真心想跑開。」她懺悔般掩睫。「我想回家找你的……」

「好。」他閉閉眼,峻顎微挲她柔軟髮絲,極輕吐出口氣。

「我不喜歡白費心血……飯菜就該趁熱吃,可你沒吃,我瞧見了,都還好好擱在方桌上。」忍不住數落。

「好。以後一定趁熱吃。」

「……我、我也不喜歡有誰拿我做給你的衣褲亂聞亂嗅,他是狗嗎?」孟冶嘴角微勾。「他人模人樣,應該不是。」

「他」指的是誰,無須挑明,夫妻倆心知肚明。

「他再敢亂碰我做給你的東西,我……我揍扁他。」真要撩袖揍人似的,她一手握成拳頭抵著他的胸。

「好。我不讓他碰。誰都不給碰。」輕手撥掉妻子軟髮和額面上的雪,感覺她膚上的溫熱,胸中那股沈滯彷彿更輕一些。他淡淡道:「他只是來取東西。因四爺爺開口,義父只好托我,要打一套袖箭給他走商時防身,我打算將東西送去大寨,他今日卻單獨來取。」

略頓。「他不會再來。阿若,我不會讓他再進咱們的地方。」咱們的地方。西路山中的竹籬笆家屋,是她和孟冶的地方,是他們倆的。

她吸吸鼻子,她語氣有些不穩:「好……」

以為提及孟回的事,要糾結不清無法解釋,結果妻子要的不是解釋,而是一個明確決定。

自年少時候,孟回對他的挑釁和嘲弄從未間斷,直到他倆一個從商、一個習武,踏上不同的路,一年或者只碰上一、兩次面,王不見王,確實清靜。

之後年歲稍長,他才隱約推敲出孟回的心思,然而,從不說破。

能避開不見就盡量別見,如遇上年三十這種大日子,真不好避開,也只能捺下性子應付,每次都覺深深疲累,無比厭煩。

而這一次,妻子是遭自己所拖累。

想到她醋勁頗濃要去揍扁誰的狠話,越想,心頭越熱。

他收攏雙臂將她抱得更緊些,親親她的額髮,低聲道:「我們回家。你的紅石釵子在我這裡,等回到家梳好髮,我替你簪上。」

「嗯……」點了點頭,她雙頰微霞。

所以,關於釵石裡藏著的毒,他究竟知不知?

是心知肚明得很,卻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從頭至尾都以為那不過是根鑲著花紅石的尋常釵子?欸,猜不出,真頭疼……孟冶雙臂一振已打橫抱起她,她咬著唇,苦惱得乾脆把臉蛋埋進他頸窩。

「要上去了。」孟冶提醒一聲。

「我其實能自個兒上去的。」聲音悶悶的。

「是嗎?」他笑笑,以為她在逞能,畢竟之前他笑話過她,要她把那淺薄內力留下,別過給他當「嫁妝」。

「嗯……是肚子突然抽疼,才不敢亂動。」繼續悶悶不樂。

聞言,孟冶眉峰陡結,都提氣欲竄了,生生又給按下,低下頭緊張端詳。「腹中抽疼?所以還是傷著了?」

小腦袋瓜抵著他的頸膚來回蹭了蹭,悶聲辯駁:「沒有呢,才沒傷著。人家我……我護得很好,我懂醫,傷沒傷著我自個兒知道,明明好好的……」

孟冶眼底閃過迷惑,被妻子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腦勺。

但想,她膚溫並無異狀,雪臉一樣透白,露出的一邊頰面還染淡嫣,神識亦頗為清楚,應無大礙。至於身上是否有小擦傷、扭傷,待回家放她上暖炕了,也才好再仔細察看。

再次提氣於胸,他長身飛竄,一腳欲在峽溝壁上借力再躍時,這肘腋瞬間,耳中直直鑽進一句——

「我把腹裡的孩兒護得好好,才沒傷著。」

嗄?!

大驚!劇駭!瘋震!如遭滔天的狂浪吞噬!

孟冶氣海驟亂,欲借力再躍的一腳竟大失準頭,狠狠踩滑了!

「冶哥……」妻子摟緊他驚呼,他則似斷翅之鳥重重墜下,背部直接落地,摔得可說七葷八素,但懷裡人兒被他抵死護住,硬是用粗壯兩臂將妻子高高舉起,除了一點小小驚嚇,餘皆安然無恙。

「冶哥……冶哥?!」霍清若伏在他這塊厚實「肉墊」上,待定神,趕緊捧起他的臉,緊張喚著。

「沒事嗎?你沒事嗎?」孟冶兩眼發直,呆滯到十分嚴重的境地。

驀地,他出手如電,摟住妻子彈坐而起。「你!」

「是!」霍清若愣愣應聲,雙眼瞬也不瞬,被他黑得發亮的炯目深深牽引。

「你——」

「是……」

「你說你……你……」

梗住,出聲不順。

「……是?」他吞嚥再吞嚥,氣息依然不穩,一張臉,紅橙黃綠藍靛紫,青色黑色白色,差不多全閃過了,最後是黑中透白、白裡泛青氣,眼底卻漫紅絲。

他專注看著妻子,一隻粗獷大手緩緩移到她猶然平坦的小腹,掌心絲絲的溫熱透進衣料,滲入她的膚底,彷彿想溫暖正在努力孕育小小生命的宮房。

霍清若咬咬唇,淚睫掀了掀,很是靦腆。「差不多兩個月大了……我一直想跟你提,本來……本來想在年三十晚上跟你說,但那一晚……」

那一晚,他們夫妻倆鬧不痛快,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她又被丈夫擁進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胸懷,這麼強壯暖和,連心音都跳得這樣好聽,她閉起雙眸,淚珠悄悄滾落,身子放軟,全然依偎,我喜愛你。

我真心喜愛的人啊……原來這就是深深慕戀的、似火狂燃的情思……

「你早該跟我說,你怎麼可以不說?這麼多天,你提都不提,怎麼可以?」孟冶碎念,勁實身軀竟一陣陣顫抖。

他面龐緊偎著她,紊亂氣息在在顯示內心的慌亂。「……怎麼可以不提?你……你……天啊——」

猛地驚喘。「你竟還跌下深溝!我……我怎麼辦?倘若有事,怎麼辦?!阿若……阿若……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不可以……我、我……」

他亂七八糟的低嚷止在她緊緊、緊緊的一個回抱中。

宛如被徹底安撫的孩子,他突然變靜,靜靜與她相偎。

直到她感覺肩頭微濕,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他的淚,心魂不禁一震。

忽然,又明白了。

這樣……她想,或許就足夠的。

不糾結他待她有愛、無愛?能愛、不能愛?他如何看待她,已非她能任意左右之事。而她對他,反正是從「湊合著過日子的伴」,一日一日漸漸、默默地喜愛上,亂七八糟地傾倒,芳心悅之。

「愛上」這樣的事,單一個人就能戀著,並不是非得兩情相悅不可,便如冥主大人糾纏娘親那樣,死皮賴臉又耐著長長的性子,永握在手,永懸於心,一遍遍去硬敲軟磨,終有一日,終有迴響。

她想等他,等那樣的迴響。

想通,心隨即開闊。

悄悄深歎,將心中悶濁盡數吐出,她更用力抱他,唇角徐徐彎起,真心笑。

而眸中濕熱,那是喜極而泣的、很難、很難止的淚。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11:30 PM

第八章

當時闖「修羅道」,身陷道道難關中,生死懸於一線,如何都猜想不到往後的兩年歲月,她會歷經嫁人、情生意動、懷胎、產子……孩子在她肚子裡窩得挺好,還未長齊全,顯出在她身上的脈動已強而有力,讓每每替她搭脈的老大夫直稱神奇。

至於她,也不必費事替自個兒把脈,她頭不暈、心不悸,吃什麼都覺好有滋味,雙頰圓潤許多,膚光水滑的,便覺肚裡這一胎當真好養。

只除將近臨盆的那幾日,她兩腿腫得幾難行走,睡不好,食慾自然差了些,又把孟冶著實驚嚇了一次,天天緊挨在炕邊陪她,趕都趕不走。

懷胎期間,婆婆以及大寨的女人們隔三差五便轉來西路山中「串門子」,她知孟冶喜靜不喜鬧,之所以容忍大寨的女人們「鬧」進家門,一是因婆婆、大嬸和大娘們專程帶來餵她的滋陰養氣補品,二是因各家有各家的育兒經,雖三姑六婆兼七嘴八舌,多聽聽、比較比較亦無妨。

在中秋過後不久的某日夜裡,她腹中開始有了動靜。

整晚,丈夫臉色慘得嚇人,她就怔怔看著毫無血色的他,微抖著手,卻有條不紊地備臉盆、備熱水、備一整大疊淨布、備烤過火的剪子、小刀等等,當她疼到禁不住哼出聲時,他往她口裡橫了塊軟木,撫她早已汗濕的臉,親著她的髮、她的額,他目中堅毅,默默凝視看進她心魂,似向她起誓,無論如何他都會讓一切順利。

孩子是孟冶親手接生的。

隔天清晨,第一道天光透進屋內,她在幾要脫力前終於聽到娃兒響亮哭聲。

娃兒帶把,四肢健全,毛髮頗豐,後腦勺還有兩個漩,哇哇大哭的紅通通小皺臉又醜又可愛。

當孟冶將剪了臍、作好清理的孩子抱到她身畔時,她渴睡的眸子一瞧見那小東西,內心瞬間被填得滿滿,滿到堵了喉嚨,無法出聲。

這是個她可以盡情去喜愛,而他也一定會真心喜愛她的小小人兒。

濃稠如蜜、溫暖似陽的感情牽繫,當了娘親,原來是這般感受……動心,悸顫,一陣陣的自覺刺激胸乳,她雙乳脹滿奶汁,於是側臥著,讓孩子貼靠過來。她頭一次哺育,見合著眼、用力吃奶的小傢伙,邊看邊哭,她記得大寨女人們叮嚀過,剛生完孩子不能哭,會傷著目力,但她就是忍不住,淚水一串串奔流,是因想起自個兒娘親了。

娘希望她嫁人生子,如今的她,什麼都有了。

自己當了娘,就分外思親。孟冶沈默地陪在她和孩子身邊,在她哭得有些氣息不暢時,厚實大手拍撫她的背心,然後不時低頭吻掉她的淚,吻淡她的泣聲,又膜拜般親吻她蘊含精華的、脹疼的胸脯。

來到春時,娃兒六個多月大,近來剛學會狗爬方式,很勉強地挪動小肥身。

霍清若午前從藥圃返家,還沒踏進竹籬圍內,就已看到擱在前院的大大榻籃裡,孩子翹高小圓屁在裡邊學爬。

榻籃四尺見方,四邊用一根根約莫及人腿高的細竹圍欄,每根細竹之間所隔距離恰到好處,可讓娃兒伸出肥爪、肥腿,卻鑽不出小腦袋瓜。

孩子的爹不知放了什麼好東西在榻籃的邊角地方,孩子爬得還不太順,「嗯、嗯——」哼聲使力,挪動著想去吞掉誘餌。

孩子的爹也不管小傢伙,逕自做起手邊事物。

霍清若瞄了眼那木頭雛型和幾根竹子,猜想丈夫這次做的應該是根竹馬,唔……或者是兩根,因為除了自家的娃,還有另一個跟小娃很合拍的大男娃。

「快……快、快,擺了大桃子,你快啊——」孫青在榻籃外蹲圓,小臉緊抵著細竹圍欄,兩眼瞠圓望著四肢亂劃的小小娃。

男孩開口說話也是近兩、三月內才有的事。

霍清若發覺孫青以往喜歡賴在小姐姐身邊,自從多出一隻很小、很小的娃兒,其他人就再也入不了他的眼界。小小娃「咿咿呀呀」胡亂說話,他就跟娃兒對話,竟還對得上,一大一小哥兒倆好似。

有人真心待娃兒好,她自然歡喜,而孫青的癡症算是有大進步了,雖與尋常的男童相較,他仍安靜過頭,話說得不利索,但比起從前當真判若兩人。

除孫家小子病情大善,孫家小姑娘自半年前開始,也跟在她身邊習醫種藥。

會收孫紅入「太陰醫家」,是因相處下來,真覺這孩子天性純良、心細敏慧,在她懷胎時候,孫紅幫忙打理藥圃,竟整得井井有條、欣欣向榮。

天賦如此,都落到她霍清若眼前了,若不拾起來好好薰陶冶煉,豈非暴殄天物?!

此時,原是安靜跟在身後的孫紅,一見到娃兒也按捺不住,一陣風般跑近,一路挽在手裡、裝滿花花草草等藥材的竹籃子也沒來得及放落。

小姑娘身長夠高,直接攀在圍欄上端俯看,輕嚷鼓勵:「快啊!爬爬爬!是很香、很甜的大桃子,姐姐今早吃了一顆喔!你快啊,動動手、動動腿,爬爬爬呀——」

她飛快覷了高大嚴肅的男主人一眼,發現後者正回首瞧著徐徐走來的清若姐……此時不做,更待何時?她趕緊把角落的半顆香桃推近娃兒。

娃兒頗識時務,扭著圓屁往前蹭兩下,飛撲,很快將桃子撲進懷裡。

霍清若將一切看在眼裡,但笑不語。

待她走近,自家的娃已叼著桃子趴臥,用剛冒出沒多久的小小兩齒鑿進果肉中,小嘴一湊,奮力吸起汁液。

這時節,熟透的大香桃只在深山溫泉一帶才能採到,孟冶幾天前入山狩獵,順手帶了幾顆回來,她頗愛,而娃兒更是一啃就愛上。

昨兒個他又進深山一趟,傍晚時分,背了一大籃香桃返家。

他是個很好的丈夫,也是個很好、很好的爹。

早就知道他會做得很好,但他比她所以為的還要好上好幾倍。

娃兒的幾張榻籃、搖籃全出自他粗獷卻靈活的手,問他打哪兒學來的手藝,他低眉認真想了想,最後聳聳肩答道:「沒學。看久了就會。」

欸,九成九定又跟大寨某個手藝厲害的老師傅「廝混」,混到被潛移默化。

除竹編手藝,許多童玩玩意兒他也能做,博浪鼓、紙鳶、九轉風車架等等,而現下,孩子爬都還沒爬順,他這個當爹的都把竹馬備上了。

孟冶老早就聽到山徑那端傳來的動靜,共三人。步伐徐緩地往竹籬圍家屋這裡靠近。

三人當中自然有妻子和孫家小姑娘,而餘下的那一個……他直到孫家小姑娘三步並一步衝到榻籃邊,而妻子走近了,才慢吞吞擱下手中活兒,回頭去看。

目光先掃向跟在妻子斜後方那名年輕女子,淡淡一瞥,隨即挪回妻子臉上。

「月昭姑娘是來替老大夫跑腿的,剛巧在山徑那兒遇上。老大夫之前托我看顧的幾株紫蘿藥花已開,他想挪一株回大寨自個兒試試,但抽不開身,就請月昭姑娘跑這一趟。」霍清若主動解釋。

「孟大哥……」盧月昭頭低低,臉蛋微赭,輕細喚了聲當作招呼。

孟冶沒應聲,只除適才那冷淡一瞥,再沒瞧她一眼。

他僅是深深盯著妻子,黝靜目底似深不可探,又似無聲質問。

霍清若朝他微微一笑。

她知他心裡困惑,對於她怎跟盧月昭親近起來一事。

起因是去年的盛夏時節,大寨裡茨然興起一場熱疫,得病的人除了出現中暑病症,雙手、兩腳,甚至口舌都會冒出無數小水泡,體熱一旦升高便難制住,若發在孩童身上,情況更危急。

老大夫雖對症下藥,但用藥偏溫和,沒辦法立竿見影。

她當時懷胎已近九個月,孟冶護她護得死緊,結果老大夫實在沒轍,冒著被男主人一腳踹飛的危險硬闖西路山中,這麼一鬧,她才知曉寨裡出事。

孟冶簡單幾句便把事挑明了……她若要坐堂,親自望聞問切,先踩過他的屍體再說!

那時見他黑著一張臉,拉來凳子、大馬金刀坐在門口,當真好氣又好笑。

大腹便便兼之臨盆時候接近,她亦心知肚明,不能太逞強的,但與老大夫一塊兒參詳用藥之方,倒還可行。

後來仔細聽過老大夫詳盡的病症敘述,當天便以老大夫的溫和藥方做底子,去蕪存菁再添新味,合開出兩張藥方,分別用來對付大人熱症與孩童的熱症。

她之後更將「太陰醫家」獨門的「清熱解毒湯」藥方交予老大夫,請老大夫在大寨裡廣推,方子裡的幾味藥草皆尋常可得,且煮法簡單,清熱解毒成效佳。

正所謂內行人看門道,一得到那獨門偏方,老大夫瞠圓眼、扯著白鬚直呼:

「妙!妙!妙啊——」還想賴著繼續跟「同好」盡情推敲琢磨,結果是連人帶凳被孟冶扛到屋門外擱著。

那一晚,她不知是思慮過度抑或體力大耗,入夜後竟微微發起燒,孟冶繃著臉整晚看顧,無微不至。她有些內疚,心裡卻也甜甜的。

而老大夫為了在寨中廣推「清熱解毒湯」的功效,缺人手缺得凶,盧月昭自願幫忙,大姑娘家做事果然伶俐勤快,很快成了老大夫的得力助手。

這大半年來,老大夫時不時來訪西路山中,亦會帶盧月昭同來。偶爾遇事騰不出空,便吩咐盧月昭送東西過來,又或者像今日這般,替他過來取物。

霍清若跟這位盧家小七姐兒,其實算不上親近,但和平共處倒還可以。

盧月昭對孟冶欲語還休的情思,她當然看得一清二楚,也許孟冶自個兒亦知。

倘是之前未知孟回此人,沒見識過孟氏佳郎為了隱藏慾念、自我保護,可以如何糟蹋、欺凌她的男人,且還見不得她的男人過上平靜日子,好似他孟回大少得不到的,旁人也別想霸佔……如果不是歷經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她此刻待盧月昭定然是不一樣的心境和嘴臉。

相較之下,盧月昭的心意乾淨且可愛太多……近乎盲目喜愛著。

因長姐當年悔婚,所以喜愛的心情裡亦混進濃濃憐憫以及歉疚。

任何一個真心待孟冶好的人,她霍清若都當珍惜。

希望他快活,不再苦。希望所有人待他好,有很多的溫暖。

希望湊合而成的這樣一個家,可以給他歸屬感覺。

希望他們之間的牽絆長長久久,而他不會後悔。

「快午時了,肚餓了吧?」她低柔問,探手替盤腿坐在土石階上的他抹掉額上和顴骨上的薄汗。「湯已在爐上煲著,菜和肉一大早便處理好,等著下鍋而已,我手腳很快的,等會兒就能開飯。」

似因她的主動碰觸,孟冶糾在眉間的暗黑淡了些。

他沒答話,僅微側臉挲了挲她軟潤掌心。

「娃兒乖乖的嗎?可被鬧乏了?」她帶笑眨眸。

孟冶搖搖頭,略寬的嘴幾要拉開一抹笑弧,卻在目光移向她身後時表情明顯一頓。

霍清若隨他的視線轉頭去看。

八成見他們夫妻倆舉止有些旁若無人的親暱,盧月昭悄悄退到榻籃邊,趴在裡邊啃香桃的娃兒,啃得滿臉、滿身的桃汁和口水,孫紅才擱下藥籃子要拿帕子,盧月昭已搶先將孩子抱起,拿自個兒淨帕幫孩子擦臉。

娃兒在她懷裡扭著,因那半顆桃子還落在榻籃裡。

「都弄髒了,黏乎乎的,要擦乾淨啊。」盧七姑娘很堅持。

「下來、下來——要下來——要下來啦——」孫青也異常堅持,不喜歡娃兒被他不熟悉的人抱著,遂跳起來拉扯盧月昭的衣袖。

「青弟別這樣!」孫紅略慌,忙過去制止。

霍清若挑眉瞧這一幕,都不知該哭該笑,自家肥娃尤其討厭人家擦他嘴臉,見帕子抵近,小腦袋瓜躲啊躲,五官都糾成一團了。

她歎了口氣,啟唇正欲介入,一抹龐然黑影忽地將她完全籠罩。

孟冶立起,越過她筆直走向糾纏在一塊兒的一大三小。

盧月昭見他走過來,登時發僵,動都不敢動,帕子還被娃兒叼去,抓在肥手裡亂扯。孫紅則死命拉著弟弟,以防他再撲去揪人家大姑娘的袖裙。

只有小肥娃還扭扭扭,扭得要讓人抱不住了。

孟冶二話不說出手,將娃兒提抓過來,拿開纏住小肥手的帕子一丟,再彎腰拾起榻籃上被啃出好多小小齒痕的香桃,塞進娃兒懷裡。

「哂、咽咂……呵……」有得吃就開心。孩子眉開眼笑窩在粗壯臂彎裡,糯腸般的小肥腿踢了踢,繼續埋進多汁桃肉裡洗肥臉。

「呵呵……」孫青終於也安靜下來,娃兒笑,他也笑。

沈著臉把孩子「搶」回後,孟冶看也沒看其他人一眼,轉身便進了屋。

他這是怎樣?孩子突然不給碰嗎?

見盧月昭臉蛋一陣紅、一陣白杵在原地,輕垂的眸子似乎閃淚光了,霍清若都不知該不該說幾句話安慰。

是說,她家男人到底鬧哪門子彆扭?

孩子不給碰好,算了。那當著姑娘的面,把帕子扔地上,這是哪招?

當眾給人難堪,實不像他會做出的事,且還是對一個姑娘家……莫非……還在為盧家曾經退婚一事,心裡不痛快,所以只要是盧家的人,他一見就討厭?

丈夫的陰陽怪氣持續了好幾天。

霍清若發現,他近來常盯著她看,有時光明正大,多數時候暗暗靜覷。

她之所以曉得他在看,皆因那兩道目光彷彿具穿透力,欲看進她神魂深處似的,若逮到他那追隨她、探究她的眼神,那是因他根本不在意她知道,甚至可說,他多少存了點「惡意」,故意要她知道。

男人心也如春風裡的游絲,難捉摸啊難捉摸……

「他長得真好看。圓乎乎,小手、小腿嫩嫩軟軟的,好可愛。」姑娘家正想探手去摸摸娃兒的嫩頰,又見這麼做,實在太靠近那女人家豐盈的乳,一時間臉蛋羞紅,有些侷促地絞起十指。

「謝謝。」聽到自家娃兒被誠摯稱讚,沒有一個當娘的會不開心。

霍清若抱著娃兒哺乳,孩子「哂哂——」喝得十足認真,五指箕張的胖胖小手掙出襁褓,貼在娘親鼓起的胸房上,腴頰肥嫩,半掩的睫毛既長又翹……

怎麼瞧,欸,都覺她生的這只娃長得確實好看啊。

她不知自己此時神態,垂陣瞧著娃娃時,淡淡秀容漾開薄光,眉眼俱柔,成一抹圓潤成熟的風情。

盧月昭幾要瞧呆,絞緊的十指終於放鬆。

「我……我可以抱抱他嗎?」在娃娃吃過奶水,讓霍清若抱在肩上拍拍背、打出嗝後,盧七姑娘眨巴兩眼,禁不住問。

姑娘家今兒個又幫老大夫跑腿,送來三小袋南方藥種,說是想她「得空時」、「閒暇無聊時」,可以試種來玩玩。

霍清若一聽當真哭笑不得。添了娃,為人母,她只有更忙碌,哪來閒暇工夫?

老大夫明明曉得,卻故意把話說得好聽,然後待她真把藥種出來,他老人家就顛顛地趕來采收,反正怎麼算,都他得利。

不過,當了娘親果真不同,心都較以往軟上三分,明擺著是吃虧的事,她也甘願為之,總覺得為孩子多積些福德,那很好。

她將裹著大紅花布的娃兒放進姑娘家臂彎裡。

這次沒有帕子撲鼻撲口,娃兒就乖乖的,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奇張望。

盧月昭小心翼翼收攏雙臂,對著娃兒笑,低聲卻道:「姐姐……我、我逕自喚你姐姐,問也沒問你意思,確實好厚的臉皮……」

自嘲般笑,頓了會兒。「……姐姐,我如今也已十七,我爹娘……他們逼我嫁人了,可我……我……我不想嫁人……」

不是不想嫁,而是想嫁之人已有妻有兒,即便孟冶光棍一條,她盧家的長輩們也不可能允婚。

霍清若對她的執拗無法發惱。

這世間誰要喜愛誰,心是自由的,又要如何阻擋?

更何況,孟冶真的很好。是很好、很好、很好的好,值得所有人待他好。

她也是不由自主就喜愛上了,萬幸的是,她搶了所有先機,堂而皇之霸佔。

而既然掌握在手,就不會輕易放開。

她的男人、她的孩子,他們是她的。是如今她的命中,最最要緊的存在。

張了張口,實不知該說什麼,霍清若暗暗一歎,伸手挲挲孩子嫩臉,娃兒似嗅到她指上熟悉氣味,嘟高小嘴、皺著小鼻頭胡蹭,表情一絕。

盧月昭有些被逗笑,正想將孩子歸還,身子突然僵住,兩眸怔然。

果不其然!

霍清若回首,便瞧見暮歸的丈夫佇足在竹籬旁。

雖隔一小段距離,她仍清楚看到他沈靄壓眉、面龐繃起,陰陽怪氣再次發作。

又是誰惹惱他?

咦……咦?咦!他踏大步、拔山倒樹而來,衝著誰啊?!

霍清若傻眼,身畔的盧月昭忍不住驚喘,兩人四隻眸子全瞠得圓大,見孟冶來勢洶洶逼近。

「你……」霍清若才擠出一聲,盧月昭臂彎裡的娃兒便被挖走。

真是用「挖」的,半點不假,而且霍清若發覺自己被丈夫厲瞪了!

孟冶發狠般瞪她一眼,那表情好像……彷彿……猶如……她把他欺負得多慘、有多對不起他似的!

被瞪得心陡凜、肝腸一抽,霍清若二度傻眼,就愣愣瞧他挾抱兒子,頭也不回,火氣騰騰走進屋子裡去。

晚飯。

霍清若如以往那樣備得頗豐富,至少、至少也有三菜一湯,用煮得香噴噴的大米飯配菜,就他們夫妻倆,很是足夠。

只是,今晚的飯她吃得草草,三菜一湯進了口,都有些食不知味。

而孟冶呢?唔……自盧月昭黯然離開,她進屋後便偷偷覷他,瞧來瞧去,還是抓不準他發惱的因由。

但他依然大口吞飯、大口食菜,只是目光沈沈,不太願意與她對上。

「你爹跟你說了什麼沒有?來來,快跟娘說啊,咱們偷偷說,娘只聽著,誰也不告訴,嗯?」

入夜,炕上軟墊窩著母子倆,霍清若一頭浴洗過的軟絲扇散在墊面上,原是晾著髮,但娃兒貪香又貪暖,肥肥小身子滾啊滾,一路滾壓在娘親的髮上,東嗅嗅、西聞聞,咂咂咂地潤唇,在阿娘的香香髮上滴口水。

「什麼都沒說嗎?怎麼可能?」當娘的不信,秀眉糾了糾。「你跟他那樣要好,肯定什麼都知道,就不肯跟我說罷了。」

可憐兮兮。

「答答答……阿皮皮……」為了誓言自己的忠貞,娃兒滾進娘親懷裡,趴在娘香香軟軟的胸脯上,眨巴烏溜溜圓眸,咧出大大笑容。

霍清若……「欸——」地一聲歎,心裡軟如爛泥又甜如蜜,沒轍。

她摟著娃兒香著他的肥頰和嫩頸,香得娃兒嘰哩咕嚕樂呵呵一陣叫。

孟冶在這時候步進房內。

炕上鬧作一團的母子倆不約而同朝他瞧去,霍清若眉眸靜謐,心裡卻如擂鼓,倒是娃兒見到爹,眼睛笑瞇成兩彎縫兒,滾過來要引他注意。

不等霍清若驚呼,孟冶一個箭步上前,已把險些滾下炕的孩子撈起。

他還是古古怪怪的,面龐冷繃,眼底竄火。

霍清若實沒看懂,有些小無奈地歎氣,但幸好還有孩子可「使」。

她傭懶地窩回最裡邊側臥,似累了、想睡了,很理所當然地把哄娃兒睡覺的事交給丈夫看著辦。孟冶靜佇了會兒,最終脫鞋上炕,孩子就躺在夫妻倆中間。

娃兒喜歡娘柔軟的胸脯、甜甜的香氣,喜歡爹大大的手輕緩拍撫,小小所在儘是他所愛,才一會兒便安靜了,沈著眼皮,肥手抓著自個兒肥腳趾,模糊哼聲。

「你今兒個回大寨了?」霍清若決定打破沈默,用一種夫妻倆閒話家常的徐慢語氣。略頓,她靦腆一笑。「我想你傍晚返家,兩手空空沒拎獵物,也沒背柴,若不是被族長召回大寨,定是有人又來找你……」

這一年多來,丈夫表面上與孟氏宗族的關係似漸行漸淡,但檯面下的牽連卻從未斷過。

都已退居西路山中,時不時有人尋來。

那些黑衣人不會直接現身,不是在林間或家屋前疾速掠過,要不就幾聲長短哨音,孟冶會應他們的召喚出門。

一開始是有些擔心,後來才從丈夫口中得知,那些人是他以往的夥伴,是孟氏大寨布進江湖裡的暗樁,因族長托付,不得不暫管。至於暫管到何時……據說還得等下一任孟氏族長出爐,才可卸下擔子。欸……

若非孟氏對丈夫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情,若非她已為人母,性情變得圓融些,看到孟氏宗族以這般「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的路數對待她家男人,這事要放在以前,她早毒殺他全族。

孟冶垂目瞅著兒子,抿唇不語,是有些默認意味,但明擺著不想多說。

「算一算,威娃跟著你那夥人走大寨「隱棋」,也都闖蕩大半年,她可慣?」邊問,柔荑有意無意往孩子身上輕拍,拍啊拍,就跟丈夫的粗掌疊在一起。

他微乎其微一繃,終於回話:「她很好。」

「噢。」小小落寞,因他抽走大手。

娃兒打呼嚕,真睡沈了,他起身將孩子抱到搖籃裡。

搖籃內墊著娃兒娘親親手織出的大紅花布,還有福虎小枕。

他把孩子安置妥當,再壓實小被子的邊角以防夜風滲進,跟著滅了燭火,再次脫鞋上炕。

霍清若怔怔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覺得……還是得說些什麼才好……

「那個……老大夫讓月昭姑娘來了一趟,送來三袋南方藥種,月昭說……她爹娘要她嫁人。也、也是啦,再拖下去就晚了……」呃,她又被瞪了嗎?!

「我為什麼得知道這事?」孟冶明顯隱忍火氣。

「啊?我只是閒話家……」

「我為什麼該死的得知道這事!」灼息陣陣,養在瞳底的小小火把忽而騰燒成烈焰。

不知是否被問住,她眸子眨也未眨,在幽微中直視他眼底的火。

她不言不語,他被激得更如鐵鍋炒爆豆,內心辟哩啪啦亂響。

他倏地壓上她的身子,低頭一陣狠吻。

這是……唔唔……怎麼……唔唔唔……突然這樣……唔唔……霍清若幾被丈夫的熱唇堵得沒法呼吸,這般突如其來又其勢洶洶的,她沒有不要,只是事情跳得太快,她一時跟不上。

頭暈……目眩……兩耳發熱,嬌身潤軟……

欸,算了算了,腦子現下不好使,就不使了。

衣物根本不及褪盡,四肢緊緊糾纏間,他已將她完全佔有。

怕驚擾孩子安眠,所有禁不住的呻吟叫喊全化作聲聲嗚咽,她張腿環住他的腰,在他身下拱高腰肢,十指揉進他一頭濃髮中,亦在烈火燒得最兇猛時,在丈夫寬背上留下細長紅痕。

魚水之事,他一向粗獷中帶溫柔,極具耐性,極為細膩,甚少如今夜這樣,彷彿慾念在膚底狂燒、催逼、激盪……他只能牢牢揪緊她,獨佔她的一切。

結束後,交錯的激喘漸緩下,霍清若伏在丈夫胸前,神思朦朧,耳中蕩進一聲聲心音,似催她入眠。

粗糙掌心原是安撫般在她背上滑動,她嚶嚀一聲,突然被他摟著翻身。

他半頹的部分仍在她體內,這一動,她忍不住細細抽顫,掀了睫。

「你以為我喜愛盧家大姐,而且還在意當年的退婚,是不是?」低嗄嗓音惡狠狠。

與其悶不吭聲臭著臉,她寧可他爆大火。

「你是嗎?」不答反問。

「當然不是!」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量。他扣著她纖細肩頭,恨不得給她一陣狠搖似的。「我說過,盧家大姐是圓是扁,我根本記不得,為何不信?」

「我信。」她眉間迷離,微地一笑。

孟冶一愣,瞇眼看她,像在掂量她話中真意,片刻又問:「既是相信,為何要一再試探?」

換她表情微愣,揪住了浮游思緒一縷,頓悟出他的意有所指。

「莫非……莫非你以為,我跟月昭姑娘交往,是想拿她試探你?」

「不是嗎?」依舊咬牙。

「我沒有。」小手攀住他的粗臂,急語:「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不然該是怎樣?!」寬額抵著她眉心,呼出的熱息瀰漫忿恨,既恨,又似委屈。「你以為只要是盧家的姑娘,我都該關注、都會瞧上嗎?以為大姐退了親,小妹有意親近,那就該……就該任其親近嗎?」

他真氣得發抖,怒火化作體熱一波波蒸騰而出,烘得她渾身汗熱水滑,心也濕淋酸軟得不像樣。

她反手抱住他。「沒有、沒有……不是的,我沒那個意思,不是要試探啊……」心裡慌,想緊緊抱他、留他,雙手用上了,玉腿也再一次環緊他腰身。

半埋在她體內的硬火已然甦醒。

她小口急促吐納,嬌顏緋紅似霞,幽暗中,男人染慾竄火的眼直勾勾鎖住她。

好像……還需要……還需要……再解釋些什麼,要把話說清楚啊……然而,當抵進深處的男性抽動起來,她難耐喘息,所有的話凝在舌尖,吐出的皆成嬌吟。

再次陷入烈焰中、飛騰於雲端之上。

半晌過去,當一切混亂又趨平靜,她迷迷濛濛想抓住那欲道未道的話語。

閉著眼,她慢悠悠調息,幽喃:「盧家的七姑娘……盧月昭……她喜愛你啊……你瞧不出嗎?」

沒得到答話,她略艱難地揚睫。

一雙火苗收斂卻更顯詭譎的深瞳近在咫尺,深深凝視。

他似乎就是在等她張開雙眸。

「你瞧出了,然後呢?」

「……然後?」她傻了般喃喃。

「你一點動靜也沒。」語氣沈靜,靜中透鋒利。是指責的語調無誤。

「……動靜?」她有些暈。

靜寂籠罩,男人終於明白了,這炕上有個女人根本不受點化!

「你——」倘若可以,真想掐碎她,掐得碎碎的,吞了她,了事!

捏緊拳頭,他嗄聲低吼:「被男的覬覦,你醋到想殺人,現下是女的來垂涎,你反倒……反倒……你根本無動於衷!」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1-30 11:30 PM

第九章

被男的覬覦——指的是孟氏佳郎孟回?

醋到想殺人——噢,所以在那當時,他確實感領到她暴起的殺意啊,欸……

現下是女的來垂涎——唔……那指的就是盧家的小七姑娘盧月昭了。

你根本無動於衷!

她豈是無動於衷?她僅覺得,有人待他好,真心誠意的,即便這樣的情意如兩眼抹黑、盲目無解,只要是待他好,她皆安然相待。

孟回一事,讓她在殺意頓生時亦有了悟,明白她與冥主大人如此相像!

那武功蓋世、冷酷無情的魔頭對誰都狠,偏偏待阿娘心軟無藥醫,他的情愛如初花凜凜,純然無比,卻也絕對野蠻、全然霸佔……她想都不敢想,倘是娘親此生沒愛上他,無半點回應,後果不知有多可怖。

殺意。

覬覦自己之物的人,都該殺。想要而得不到的,寧可毀去亦不放過。

在面對情愛上,她似乎與冥主大人走上相同之道。

豈是無動於衷?!見自家男人被其他女子愛慕,她內心也是狂鬧,但要如何使小性,她沒個準兒,又不能縱容本性真下殺手。

她好不容易才自我開解到如此境地,沒想到,丈夫之所以陰陽怪氣、成天繃著一張黑臉,竟是惱她的「無動於衷」!氣她的「不醋」!

待她弄明白他撂下的那一句「怨言」,他早已忿然下炕,不知跑哪裡去。

然後娃兒哭了。

她將孩子抱起,餵奶、輕拍、低低哼曲,孩子又被哄睡,但她徹夜難眠。

算不算吵架,她都拿捏不出,但都三天了,丈夫一直沒返家。

說孟冶沒回來似也不對。像故意避開她,總趁她人在藥圃,又或者在附近山裡採藥草時,他就溜回。因為灶房裡的大水缸,水每天都是滿的,堆在後院的薪柴仍然高高的,怎麼用都不見減少。

再有,他夜裡會回來看孩子,或許……也順道瞧瞧她吧。

昨晚孩子跟她睡炕上,半夜她迷濛張眼,炕邊杵著一道輪廓熟悉的高大黑影。

她才輕呼了聲,影子便消失無蹤,像她落入夢境,見到的皆是夢中身。

欸,怎麼男人鬧彆扭,比女人家鬧起來還折騰人?!他今晚再不返家,她就學他,明兒個一早抱孩子離家出走,她……她娘兒倆大不了回大寨去!

霞紅渲染的山徑那端,一群野鳥振翅撲出綠林。

林中——有古怪!

離竹籬笆家屋著實近了些,不弄明白不成的。

將娃兒暫時托給孫紅、孫青照看,再把他們三個安置在小磨房裡、用來儲物的地窖中。那小小地窖有幾個隱密風孔,天光幽微可進,暗門裡外皆能開,是孟冶一手建造,儲物外,很適合躲人。

久未練功,輕身功夫使起來有些氣滯,幾個調息過後才見好轉。

入林,甫尋到那一處古怪所在,她身子如墜冰窖,寒意灌脊。

林中聚著一小群人馬,粗略一估,約三十人。

他們綁了三名姑娘以及兩名小少年,盧月昭就在其中。

然,讓她驚懼顫慄的不僅如此,而是這群人,她識得他們繡在前襟的圖紋!

白底黑漩。「玄冥教」記號。

為首的人,是十二旗主之一。那張臉孔她識得,但,名字……霍清若斂眸凝思,深掘那些被埋葬了兩年的、以為與自己再無瓜葛的人事物。

一枚小石以暗器手法打來,破風而至!

被發現了!

不禁苦笑。想想亦是,她內力修為不足以掩盡氣息吐納,對方有本事在旗主之位,雖遠遠不及教內兩大護法、六大堂主,功力也絕對在她之上。

避飛石暗器,她翻身從樹上躍落,身姿靈動。

唰唰爾,銀光爍目,教眾們全拔刀在手,叫囂聲四起——

「誰!」、「是個婆娘!」、「管她是誰,先拿下再說!」、「找死!」、「別砍死啊,這婆娘身段不錯啊!嘿嘿,咱先上呃……唔……」

被團團包圍,幾隻毛茸茸黑手探來要抓,她沒讓他們碰,連衣袖一小角也沒被摸上,圍困她的五、六名嘍囉全中招倒地,咚咚咚咚——一個接著一個,倒得乾淨倒落,皆不出三步範圍。

頓時,驚疑聲四起。

為首之人排開眾人,來到面前。

她盈盈立定,暗自調息,朝那精瘦的中年黑漢極淡一笑……「尚旗主,可還認得故人?」她記起他姓名了。

聞言,尚慶龍臉色一變。「「三步倒」……」飛快瞟了眼中迷毒的幾人,隨即一雙精目直直朝她射去,瘦削臉上迸出狂喜,貪婪且不加掩飾。

「沒想到啊沒想到——」尚慶龍笑道:「霍姑娘,我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要去尋你,你便自個兒現身,妙啊!」

霍清若內心打了個突,手收在袖中悄握成拳,握得死緊,不這麼做,難以維持以往在教中時候,在眾人面前,那諸事不縈懷的淡然神情……

「姑娘闖過「修羅道」出教,按理說,該離「玄冥教」遠遠的才是,但姑娘確實高招,不往中原富裕風流的地方去,亦不向北邊走,竟當地窩下。嘿,此地離「玄冥教」不過幾天路程,在這兒巧遇,當真是巧!」

「尚旗主,幾個大姑娘和小少年,全放了吧。」嗓音幽然,徐慢低回。「都是這一帶的人家,與我相識,請尚旗主賣清若一個面子。」

「我賣姑娘這個面子,姑娘也得買我這筆帳,咱倆有來有往,有捨有得,皆大歡喜,你說如何?」

「不知尚旗主這筆帳如何算?」黝黑瘦臉咧嘴笑。「簡單。就請姑娘溫馴些、好相處些,別動不動就祭出點什麼,讓咱們一干子弟兄能把心肝脾胃腎好好擱在原有的地方,別成天提心吊膽、絞胃扭腸,又或者嚇得屁滾尿流,那便好。」

「僅是這般?」

「嘿嘿,當然還得請姑娘跟咱們回一趟「玄冥教」。現如今,玄冥山上是左護法掌事,他已遣出幾批人馬尋你,我把你帶回去,那是多大功勞啊!畢竟冥主所藏的那個「膽」,只能靠你去找了,還有呵……」

口氣忽轉曖昧,嘿嘿詭笑。「教中上下皆知,左護法傾慕姑娘多年,當真是癡情種,見你返教,他該會如何歡快?霍姑娘啊霍姑娘,待左護法大人安頓好山上事物,成一教之主,你就是真金不換的教主夫人了!嘿,有這樣的好事等在前頭,你不跟?」

她淡淡眸光再次掃向被擄的幾人,與盧月昭驚惶的眼神對上。

她神情幽靜,毫無遲疑答道——「我跟。」

「玄冥教」不以冥主大人為尊,那還能稱作「玄冥教」嗎?

據尚慶龍所述,冥主在年前小雪日,毫無理由亦無丁點徵兆,突然封山自斃。

不是沒有理由。霍清若知道。小雪日是娘親的生辰日,亦是忌日。

封山自斃……乍聽時,驚愕無比,然凝思再想,確實是冥主大人的作風。

她心裡……竟有些感動,拳頭攥緊,才勉強逼回衝進眸中的熱流。

但冥主這般任情任性,撒手不玩了,教中豈能不亂!

左、右二大護法從以往便互有嫌隙,各有各的支持者,唯聽冥主一人號令。

如今冥主封山,玄冥山上的大殿、樓宇、屋房等等,一夕之間全被冥主大人以強悍內勁震垮。

眾人在大亂過後重整,教中在此時分出兩派,最後以左護法陸督為首的一派,把右護法薩司瓦底下的一群人馬半數擊殺,餘下的教眾被趕出玄冥山,逼往西邊域外。

尚慶龍問她跟不跟?她有太多強而有力的理由,迫使她非跟不可I其一,他們要的人是她。即便藏在紅石釵子裡的「三步倒」夠她迷昏一票教眾,她已洩漏行蹤,怕是避過這一次,避不開第二回。

她是乾乾淨淨出教了,但冥主大人不作主的「玄冥教」,有人欺她、為難她,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努力自保。

其二,為了「膽」。所有出自冥主手中的毒,皆從「膽」焙製出來。便如每一帖藥中的引子,毒亦有引,入過「膽」的毒,能引出奇效。

陸督再強,強不過天賦異稟、驚世絕艷的冥主大人,無冥主集天地精華而養成的「膽」,陸督制不出絕毒,而今冥主不在,便將腦筋動到她頭上。

對方要「膽」,她便順水推舟。那東西倘是還在,就由她來毀個乾淨吧。

冥主之物——哼,他陸督哪裡夠格承接?

其三,她的孩子、她與孟冶的竹籬笆家屋,在那當下離這一群凶神惡煞太近、太近,她不能忍受。

如芒剌在背,扎得她幾難撐持,惡寒一陣陣從腳底竄上,她要他們離得遠遠的,即刻、立時、馬上!條件是她必須隨他們去,那她就去!

其四,大姑娘和小少年共五名,落進這些人手中,不死也得被糟蹋掉半條命,趁來得及,能救便救,何況當中還有大寨寨民,還有她盧月昭。

尚慶龍吩咐手下放人時,她神態仍淡,趨前幫盧月昭解開繩索。

她舉動徐慢,像只是幫忙解繩放人,而盧月昭離她最近,並非特意接近。

解盧月昭被綁縛的雙腕時,她乘機將自個兒的紅石釵子滑進盧月昭袖中。

盧月昭瞠圓眼定定看她,她用力握握她的手,並藉著替對方拉開圈綑上半身的繩子時,湊近她耳畔低聲道——

「把釵子交給孟冶。」藏在紅石心內的「三步倒」已取出,盡在她身上了,她想,孟冶見到石心空空如也,定知道她能自保。

她較擔心的是,可能會有好長一段時候沒法幫他針灸行氣。

好不容易終有小成,她這一走,誰能護他?而之前的心血,怕要盡付流水。

而孩子……她信孫紅聰慧,見她遲遲未返,那女孩兒定能照看好她的孩子,不會讓娃兒餓著、冷著,且會守到男主人出現……只是往後,孩子得暫且拜託孟冶了。

她會回到他們爺兒倆身邊。一定會。一定要。

「幫我照顧他。」她低低又道,真心懇求。

「他」指的是誰,她想,待盧月昭穩下心來,定然懂得。

在盧月昭顫著唇,忍不住想揪住她時,她從容退開,沒再回眸多看一眼。

確定人被放走之後,她隨尚慶龍的人馬往西而行。

西邊是玄冥山所在。

當初她在山腹中的「修羅道」闖得無天無地、無日無月,原來是由西往東邊闖關,最後滾下陡坡,才會落在深山澗水邊,讓入山狩獵的孟冶拾了去。

思及兩人往事,心裡不禁泛甜,又想今日已是離開的第三天,離家當真越來越遠,甜甜的心遂染苦澀,苦得她不敢深想……怕會後悔,悔當時心太軟、出手救人,悔自己不夠自私自利,明明可以撒手不理、置身事外,卻還是一頭栽進,往玄冥山上走。

傍晚時分,一行人選在一處石林安頓。

此地景致甚奇,放眼看去,怪石堆疊聳立,而石林深處是絕壁,壁間開出一道白龍飛瀑,瀑下沖刷出一座山澗水池。

尚慶龍雖再三保證她可以好好在池中浴洗浸泡,絕不會有人打擾,她最後仍是忍下了,僅在山澗邊鬆開衣襟和腰帶,勉強用帕子一遍遍擦洗身軀,不過頭髮倒是仔細浴過,連帶頭皮也浴得乾乾淨淨。

髮絲猶帶濕氣便束起了,如以往還是個大姑娘那樣,綁作一束,任髮絲輕散,不再作婦人綰髮的模樣。

待她浴洗後,石林裡響起一陣小騷動,是玄冥山上遣來了一批接應人馬。

來人約二十騎,竟是陸督親自下山相迎!

「一接到尚旗主讓人快馬加鞭捎來的消息,便待不住,非得趕來瞧瞧你不可。」眾目睽睽之下,一隻戴著金蠶絲手套的大手探來,欲碰女子澄透的雪頰。

霍清若不迎不拒,似笑非笑瞅著年近四十、外貌儒雅的男子道:「左護法大人是想用百毒不侵的金蠶絲手套試我膚上毒嗎?你就那麼肯定,我使的毒,滲不進手套中?」

陸督的手離她臉膚僅差毫釐。

他頓住了,一時間分辨不出她所言是真,抑或虛張聲勢。

霍清若見對方遲疑,心頭稍穩。

除了所剩不多的「三步倒」,她哪來其他的毒,自孩子出生,成天往她身子上蹭啊爬啊賴著,哪裡還敢一身藏毒?連釵上紅石裡原來藏有的劇毒都被她換作迷藥,欸,就知她變得有多心慈手軟。

她眉眸清冷,卻不知自個兒模樣如凜霜之花,幽香暗藏更耐人尋味。

陸督撤了手,注視她的眼神較以往更熾熱三分。

「姑娘似乎更美了。」

「一向寡言的左護法大人,如今話似乎多了些。」她雙臂交抱,狀似隨意,實則這如環護自己的姿態,能讓她氣息更穩些。

陸督先是一怔,隨即笑了。「如今眾人諸事皆需我發話,話自然多了,也是不得不多。」

霍清若眉微揚,淡淡瞥了眼四散於石林中休整的人馬。「閣下想讓這些人長長久久聽你發話,少了「膽」,怕是不成。」

「所以才需向姑娘借「膽」啊。」陸督一語雙關。

「你就這麼肯定,我能找出那東西?」

「總得試試。」他笑笑道。

她斂下羽睫,彷彿懶再言語,疏離神氣如石如玉,靜若沈水,反倒激得人心醉神馳、不管不顧。

陸督咬牙忽地握住她單腕,欲在眾人面前挑明什麼似,一把扯她入懷。

耳中已聞幾名教眾曖昧怪笑,霍清若捏在指尖的迷毒正要祭出,一道銀光淬鏈的厲風猛然撲至!

為避鋒芒,陸督不得不對她鬆手!

剝!

奇襲而來的不是厲風,是一把亮晃晃的鋼刀。

刀尖劈進陸督身後的石峰,直直沒入大半截,若非閃避夠快,以那飛擲而來的力道足可將人攔腰斬斷。

「誰、是誰?!」、「有埋伏!打埋伏的來了!」、「他娘的,快給老子看清楚是何路人馬!」、「別慌!」、「點子呢?在哪兒!來了多少!」

石林裡亂作一團,五十多人擎刀在手衝著外圍胡亂叫囂,馬匹嘶鳴,林中石筍、石柱、石峰在夕照下拉得斜長,像在瞧不到的所在蟄伏著無數敵人。

霍清若卻是傻了,癡癡望著那把鋼刀。

刀柄樸拙,與刀身宛若一體而成,她認得它。

這刀一直插在丈夫打鐵棚內的火爐中,便如眼前這般僅露半截在外,從未拔出……她一直以為那是塊無用的玩意兒,被丈夫隨意丟在火裡。

如今鋼刀現世,那、那人呢?莫非他……他……前方爆開一波騷動,她隨眾人聞聲看去,揪緊心臟,屏息去看,龐然巨獸般的高影現身在林子那端,男人穿著一套她親手裁縫的褐色衣褲,裁衣的布料亦是她親手所織,場子因他的突現而緊繃,他卻一步步愈走愈近,筆直而來,絲毫沒有停下對峙之意。

……老天,她、她沒看錯吧?!

霍清若眨眸,再用力眨眨眸,終於確定,那個被他一手揪住往前拖行的人……竟是……盧月昭!這是幹什麼?怎會這樣?!他怎能把尋常人家的姑娘拉到這一觸即發的情勢裡?!

等等!他繫在胸前的那坨東西是什麼?那塊大紅花布……他用她織給孩子的大紅花布包裹何物?

別告訴她花布裡裹著的是……是……不會的不會的……她雙膝發軟,緊繃的心幾要從喉中蹦出。

被尚慶龍的人馬包圍、落入陸督手中,虛與委蛇間她從未心怯腿軟,但這一刻,見到丈夫綁在胸前的那坨大紅花布包,她當真嚇得魂不附體。

眼前……似乎稱不上激戰。

她家男人僅用單手闖將過來,畢竟另一手還拖著哭得慘兮兮的盧月昭。

他打法相當簡單,完全走「神擋殺神、魔擋滅魔」的路子。

尚慶龍旗下三十多名小卒,再加隨陸督下山的二十騎人馬打頭陣,五十多人先是兩、三個齊上,兩下輕易被打趴,四、五個再齊上,仍舊「啪啪啪啪……」,簡單了帳,再來,只好眾人一擁而上!

霍清若根本看不清他所使的手法,只知時而奇快,時而沈滯,快時能攻其不備,點穴挫骨;沈滯時氣場強大、後勁驚人。巨掌拍得許多人倒地吐血,連十二旗主之一的尚慶龍都連中兩招,被點了穴、挫了骨、氣海大亂、嘔血不止。

至於陸督呢?!

是了,陡遇強敵,以他謹慎小心的行事作風,肯定先藏身窺伺,然後……然後…。她尚未想出個所以然,自家男人已「開路」開到她面前。

站不住了,她身背靠著石峰軟軟跌坐於地。

瞟他身後一眼,橫七豎八倒了一片人,再看向他此時背光的面龐,彷彿無表情,但結髮夫妻兩年多了,她多少嗅得出,那全然是狂風暴雨前的平靜,而他狠怒的對象,若她沒感覺錯誤的話,好像是……是她霍清若?!

「你、你怎來了?」不敢眨眸,看癡似的,怕錯過他眉宇間任何一絲波動。

「孩子要吃奶。」他平淡答。

「……什麼?」她小臉迷茫。

下一瞬,盧月昭被丟到她身邊,那姑娘縮成一團、全身不住發顫,淚漣漣、濕漉漉的臉蛋像剛從水裡打撈出來。

霍清若下意識想說幾句安慰之語,然張了張口,竟不知該說什麼。

讓她張口無聲的因由還有一個……她家男人俐落解下胸前那團事物,將東西連同那塊大紅花布直直塞進她懷裡。

熟悉的奶娃香,熟悉的、有些沈的重量,尚未看清,她胸房已一陣悸顫,揪得她一顆心既酸又軟……微顫的指尖撥開花布一角,胖嘟嘟、嫩乎乎的小臉蛋映入眼簾,孩子睡香香,濃睫掩下如小扇,紅紅小嘴微啟。

都這般折騰,週遭鬧成這樣,竟還能睡到打小貓呼嚕。

她笑出聲,也哭了出來。

穩穩將孩子擁入懷,她透過淚霧仰望丈夫。

他目光深邃,有太多意緒。

她掀唇欲語,眼角餘光覷到他斜後方暴起的黑影!

「小心——」她叫聲未歇,孟冶已然出手。

他單臂拔起插在石峰上的鋼刀,先使一記刀纏頭護住上身,旋即回身與偷襲的陸督鬥將起來。

「姐姐……嗚嗚嗚……我要回去、我不想來的,孟大哥他、他硬拖我來,我要回去,嗚嗚……我不想死在這裡,我不想死……嗚哇啊啊——」盧月昭見前方又殺起來,好不容易停下的淚又開始奔流,她爬過來緊挨在她身側,若非霍清若懷裡抱娃兒,大姑娘家肯定要擠進她臂彎裡。

不行的!她得幫幫孟冶!

陸督能當上左護法,武功自然高絕……暗器!對,她暗器手法練得不錯,能幫得上忙,她得幫孟冶,得……霍清若再次傻住!

將盧月昭推到身後,她一手才往地上胡摸,想抓來幾個小石當暗器,她家男人完全不給她表現機會,什麼「玄冥教」左護法?什麼武功高絕?

敵手身若游龍,姓孟名冶的某人比游龍更快。武之道,唯快不破,他飛縱挪移,以快打快,鋼刀斜劈,生生劈斷對方一臂,那手,還是適才握過霍清若細腕的那一隻,是他擲刀過來、欲砍沒砍成的那隻。

此時,幾名被孟冶僅以內勁震暈的教眾回復神識,大致瞧出這突然冒出的天大煞星是為她而來,遂提刀衝來欲挾持她。

霍清若捏在指間的石子依舊沒能發出。

孟冶背後生了眼睛似,劈掉陸督一臂後隨即竄回,鋼刀所到之處,無不鮮血飛濺。

「小心背後!」終於啊終於,霍清若搶到時機彈出小石,石子對準又想背後偷襲的陸督。

陸督千鈞一髮間避開了。

霍清若眼睜睜望著陸督揚起單掌,狠狠拍中孟冶背心。

那一掌是傾盡全力、玉石俱焚的狠絕!

「冶哥——」她驚叫,淚水激迸,掙扎地撐起兩腿。

孟冶弓身承受掌力,下一瞬,他暴喝一聲,背脊陡挺!

無形而強大的氣聚在他背央,猛爆而出,陸督單掌不及撤下,骨頭碎裂聲清晰響起,人被強勢彈飛,飛飛飛,直直撞斷七、八座大小石峰才止住勢子,再不見他爬起。

石林間一片靜寂。

一場殺戮陡掀陡止,掀起時,夕陽斜照,結束時,彩霞依舊滿天。

霍清若咬牙撐起的身子又慢慢坐倒於地,不是因為屍橫石林間而驚懼,而是大大、重重、沈沈地吁出一口氣,心歸位了,即便跳得評評山響,撞得胸骨都疼,至少,歸位了。

她知道孟冶強。很強。卻是經此一役、親眼目睹了才知,她家男人不是很強而已,是……是……腦中轉了轉,只轉出「驚世絕艷」四字,那是冥主大人才配得上的話,如今也能扣在丈夫頭上。

他朝她走來,提著刀,鋼刀殺人不沾血,野蠻得優雅。

「怕見血?」他嗓聲沙嗄,黝黯眼底閃過她捕捉不到的情緒。

她搖搖頭。

他雙肩明顯放鬆,粗指抹上她的濕頰。「可你在哭。」她掀唇,無語,眸光在他臉上細細梭巡。

妻子的眸會說話,孟冶低低又語:「怕我出事?」

墨與深褐層層疊疊的瞳心畏疼般縮了縮,新一波的淚水無聲湧出。

然後,黑影密密罩下,她被一雙強而有力、熟悉且溫暖的臂膀擁住,她抱著孩子,男人抱住她和孩子。

她用力、用力吸取他身上氣味,染了血腥,卻還是讓她感到心穩、意定。

她很安全,在他臂彎裡。

直到石林中響起腳步聲,她渾身一顫,他將她抱得更緊。

趕緊從他懷中蹭出臉,揚睫去看,來者是友非敵,且是她好長一段時候沒見著的人,孟威娃。

威娃兩手叉腰,環顧週遭慘烈,大聲歎道:「大哥,你也留三、五個讓我小試身手啊!咱日趕、夜趕,日夜兼程地趕,把宋三他們幾個遠遠甩在後頭,好不容易趕到了,你把整個場子全端了,有沒有這麼狠啊?」眸線與霍清若對上,她靦腆咧嘴,揮揮手。「嫂子,好久不見啊。」

霍清若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揚唇。

孟冶將妻子的腦袋瓜按回胸前,衝著義妹冷聲道:「我留了一個給你。」

「誰?誰?在哪兒?!」孟威娃一臉磨刀霍霍。

「盧家姑娘。」漠然道。

「什麼?!那……那明明是大哥硬要揣來的!噢,還昏死過去了,難怪沒聽到哭聲。盧家姑娘嚇暈了啦!」誰造的孽,誰承擔!

當大哥的某人非常任性。「那就換你把人送回去。」

「哪能這樣啊!」孟威娃哀號。「這分明是欺負年紀小的!」盧月昭!

霍清若腦中一凜,氣息忽窒。

是丈夫硬把人家姑娘拎來!

姐姐……我要回去、我不想來的……我要回去……鳴鳴……我不想死在這裡……他硬拖盧家姑娘追趕至此,他其實……他、他……他其實故意得很,故意得十分徹底,故意要讓盧月昭親眼看清,看清楚他如何手染鮮血、如何冷酷狠絕!

這男人……可惡啊可惡!

他根本是想在盧月昭眼前,重現當年在大寨曬穀的禾埕上,那一場腥風與血雨吧!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2-1 12:12 AM

第十章

繼孟威娃之後,又來一小批黑衣人。

霍清若暗忖,那應該就是大寨「隱棋」的一小部分人馬。

「隱棋」行事迅捷,與孟冶談過後,化整為零匆匆便散,可憐盧月昭被拎著來,又被扛著回去,半點不由她。

孩子睡飽飽後醒來,一張眸見到阿娘,小嘴「達達達!」發出興奮叫聲,接著還皺了眉,「嗚嚕嗚嚕……」噘嘴叫,像告狀似的。

霍清若在襁褓裡發現豆糕和酥餅的碎屑兒,娃兒胖頰上也沾著點點餅屑,瞧來這三天,她家男人是拿乾糧喂孩子。幸得豆糕和酥餅,娃兒憑著一口垂涎還能舔軟了吞嚥,但三天都這樣,當娘的豈有不心疼!

她用石林間那口飛瀑下的水幫孩子洗洗臉、擦擦嫩頸,跟著鬆開襟口,坐在水畔哺育孩子。

才分開三日嗎?她怎覺得好久、好久。垂眸瞅著孩子吃奶的模樣,捨不得眨眸,內心被強大的柔軟掩蓋,亦被絞得疼痛不已。

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未加掩飾,直到男人離她很近,近到他強悍身軀迸出的熱度讓她膚溫跟著升高,霍清若才抿抿略乾的唇瓣,低幽問:「他們……我是說大寨的人……你們怎知追來?」且短短時日便追上。

身後的男人繞到她面前,將鋼刀往地上一插,蹲下來清洗雙掌。

「「玄冥教」內哄,千餘名教眾死傷過半,餘下勢力表面上雖由左護法統整,底下其實又分流,當中的兩、三股人馬流竄到西路山中,在大寨附近出沒。」

「「玄冥教」之事你早已知曉?」

此話一出,霍清若便覺自個兒問了個笨問題。大寨「隱棋」與他連繫緊密,在自家地盤上,前後左右的「某鄰居」出了大事,怎可能不知?穩了穩氣息,她再問:「那關於我的來歷、我與「玄冥教」之間的牽連……你也早都瞭然於心了?」

孟冶沈默不語,只慢吞吞淨手、淨臉。

無言,就是默認。

霍清若雙肩微抖,娃兒還吃著奶,她使勁拉長呼吸吐納,輕拍娃兒忍著淚。

「既知曉了,為何不攤開來說?你怎不問我?」他側首看她,峻顏布著水珠,粗聲道:「有什麼好問?你嫁了人……都嫁人生子了,還需要問什麼?」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底細早被摸清,是有些難堪。

澀然一笑,她靜了會兒才道:「我必須回「玄冥教」一趟。」

「你已經嫁人了!」孟冶臉色一沈,雙目厲瞪。

「我是嫁人了,那又如何?」她不知他欲強調什麼。

他忽地站起,十指握拳,發現沒東西讓他揍著洩恨,只好攤掌狠狠抹臉。

「你嫁人,就是別人家的……不,我是說,你嫁我,就是我的!是我的人!不好好待家裡,想跑哪裡去?」

霍清若先是一怔,雙頰薄紅,吸吸鼻子努力穩聲:「那你呢?不也離家出走,一走就三天不見人影。」

孟冶一時間吐不出話,臉上五顏六色全刷過一遍。「我是男人,自然不同。」結果僅能擠出這種不太入流的藉口。

霍清若不服地哼了聲。

娃娃朝她眨眸,含乳小嘴忽而咧嘴笑,她左胸不禁又軟得發疼。

「我一定得回「玄冥教」一趟。」她語氣軟和下來,都帶乞求意味了。「冥主手中握有一物,是他花了畢生心血培養而出,那東西,幾可視作「玄冥教」鎮教之物,若已隨冥主封山毀去,自然最好,若還在教中,我必須搶在其他人之前,設法找到它!」

接著,她將「膽」這東西的能耐簡潔有力地交代過。

「……冥主養毒的甕室,以往只允我進出,我想回去確認,只求心安,所以,事情就是這樣。所以孩子……」咬咬唇,頭一甩。「孩子暫且要拜託你……」

「孩子拜託我,那你想把我托給誰?」

「啊?」未料及他會這麼問。她愣住,看著霞紅轉黯中的那道高大身影、那張明晦難辨的面龐,他的眼是閃亮的,卻帶濃濃嘲弄。

孟冶雙臂盤胸,笑聲透狠:「將我托給盧家姑娘嗎?現如今,你以為人家肯嗎?」直到娃兒吃飽了,小腦袋瓜摩挲著,霍清若才回過神。

她拍撫孩子,澀聲道:「你那樣做,把月昭姑娘硬拉到這裡,逼她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實在……真的……做得……太過分。」

孟冶深覺自己極有可能會被妻子活活氣死!

當日覺察不對勁趕回,竹籬笆家屋裡裡外外不見熟悉身影,他急到快發瘋,黑髮幾要見白,勉強讓他穩住心神的是,家中並無打鬥痕跡,妻子曬藥的圓篩都還一層層整齊置在架上,他立即想到磨房裡那個小地窖。

他曾跟妻子交代過,遇危急時,若他不在家中,就躲進地窖待援。

他確實在地窖內找到孩子,還有孫家小姐弟,但聽了孫紅所說,稍穩的心又亂得不成樣。

她竟把孩子丟給旁人照看,孤身赴險!

好,這……這就算了,最恨的是他追過去時,僅在林子外圍找到盧月昭,她與其他幾個姑娘和小少年正踉蹌奔逃。他一把攫住她,花了番力氣才從心神大亂的盧家姑娘口中問出事情經過,直到最後的最後,她驟然記起何事,急急往袖中掏物,遞到他手中。

妻子的紅石釵子!

紅石中心已空!

他緊握著,喉嚨像被無形巨手狠狠掐住,幾不能呼吸。

他聽盧家姑娘呢喃自語般道:「姐姐說……還說……要我照顧你……」

就為這一句話,他不是胸中窒悶,而是整個人內爆了,火上還有火,大火燒成火海,他渾身氣血盡成火流。

把孩子拋了,連他也棄了,他帶著兒子追星趕月撲來,她竟還說他……做得太過分?!

說到底,誰才真過分?!

「我哪裡做錯?我只是帶盧家那姑娘見見世面,豈知她扶不起。我的事她一向在意不是嗎?既然在意,那就在意得更徹底些,我敞開心胸迎她進入,毫不保留了,她這樣禁不住,莫非還是我錯?」

喘。喘喘喘。胸膛急遽鼓伏,他怒到眼白泛紅絲,嘴角卻險惡揚笑:「當年大寨遭圍,曬穀的禾埕上最後收了一百八十二具屍身,當時殺得過火,氣海穴大破,陰錯陽差衝破奇經八脈,但行氣太過霸道,險些走火入魔才落下病根,今日石林裡這一場,算算不過五、六十條人命,場面小了不是?盧家姑娘以為我正義當道,殺該殺之人,她要憐我、心疼我,好啊,我讓她憐、讓她心疼,可你說,她怎就哭哭啼啼看都不敢看?怎就昏了?怎不來問我受沒受傷,怎……」

「你受傷了?!」霍清若倏地白了臉,從石座上立起。

亂怒亂飆的男人徒然一怔,鼻翼歙張。

幾次粗嗄吐納後才很勉為其難地搖搖頭,他峻臉微赭,一雙大耳都已見紅,卻是一臉不甘。

她也幾要被丈夫嚇昏。

確認無事,沈沈吐出一口氣,霍清若抱著孩子再次跌回大石上。「……原來,你體內那股偏邪卻強大的氣,是因當年沖關太過蠻霸。」奇蹟地開通週身經脈,卻也日積月累形成沈癇,一體之兩面,也不知是好是壞。

孟冶靜望她沈思模樣,左胸一抽一抽,酸軟不成樣,但,到底還是不甘心。

他尚未飆夠,遂重整旗鼓揚聲又道:「你……你倒好,把孩子丟給我,再把我推給別家姑娘。要我乖乖認了?三個字,不、可、能!你上哪兒,我拖著孩子跟到哪兒!」

「你發什麼瘋?!」霍清若也氣紅雙陣。

「我就發瘋!」

「你、你……」她真不知向來嚴肅沈穩的人,一旦發起瘋,竟如此脫序!

孟冶豁出去了。「總之你在哪兒,我和孩子就在哪兒,你要上「玄冥教」找死,我帶孩子跟你一塊兒尋死!誰也沒欠著誰,一家子混在一塊兒,乾淨俐落!」

「你胡說什麼?!胡說什麼!」什麼死不死的!明曉得他故意激她,還是踏進陷阱裡,一想到他和孩子真出了事,光是想而已,向來引以為傲的強壯心魂便要受不住。

突然間就哭起來。

不是默默墜淚的哭法,是嗚嗚哭出聲來,且越哭越痛,一發不可收拾。

「哭什麼?」孟冶粗粗魯魯低問,緊張靠過來,長臂張了張,最終抵不過念想和胸中發疼,一把抱住她和孩子。「我罵你了嗎?都還沒正經開罵,你就哭,你這樣……根本勝之不武!」

「嗚……」不管,哭得更使勁。

簡直慘敗。孟冶咬牙。「別哭了。」大掌來回挲撫妻子背心。

「……」

「你說什麼?」聽不清楚。

「人家……痛啦……」

痛?!

「哪裡?!」孟冶大掌握住妻子巧肩,驀地推開一小段距離,兩眼上上下下往她臉上、身上直打量。孩子賴在她懷裡,礙眼,他將大紅花布所裹的襁褓搶將過來,繼續盯著她瞧。

霍清若輕扣前襟,哭到最後有些借題發揮,模糊道:「胸……胸乳啦……好痛,娃娃吃過了,還……還是脹得好痛……」

她這般乳漲、撐得胸腩泛疼的事,已非首回。孩子吃奶就吃那樣的量,娃娃漸長後,她開始熬粥、燉菜肉,給娃兒換點新口味,但雙乳汁液仍豐,脹得難受時,她怕疼不敢自個兒動手揉擠,全賴丈夫一雙粗掌幫忙。

結果是……這種痛?!

孟冶心熱、臉熱、全身皆熱。

歎氣。惱她惱得要命,還能拿她如何?只能自己默默、不甘心地歎氣。

將孩子放在一旁草地,他拉她入懷一同坐在地上,前胸貼著她的纖背。

拉開妻子衣襟,他的手覆在她脹疼的一隻高聳上,摸到略硬的地方,他先將其揉開,揉的時候,懷裡人兒瑟縮再瑟縮,緊緊抵著他。

她咬牙,忍痛沒叫,聲音還是從鼻子哼出了,細細的、顫抖著,有些破碎……孟冶心也跟著瑟縮,但手勁依舊,以同一個方向,緩緩將揉開的乳汁推向蕊尖。

「誰讓你拋夫棄子?」還要罵。

「唔……嗚……」這時機,一心無法二用,沒法駁話。

「三日沒餵奶、沒揉開,已硬成這般,若再拖過幾日,不痛得你滿地打滾!」霍清若現下就很想滿地打滾!

驀地,一股壓力衝出,汁液從乳蕊上的許多細孔噴洩出來,他指上、手背皆被濡濕。沒給妻子喘息片刻,他一鼓作氣,將另一邊的漲乳也以同樣手法疏通。

雖曉得他在幫她,但,還是疼得想搥人。

她當真掄起小拳搥他出氣,搥在他硬如鐵的手臂,結果是胸脯痛、手也痛,再瞥見乳汁濺得他滿手皆是,一股羞恥感夾帶委屈襲上心頭,「哇啊……」一聲哭得更狠。

被揍的沒說話,動手揍人的倒是哭了,孟冶簡直一個頭、兩個大,覺得今日石林中一戰都沒讓他這麼頭疼。

頭一低,埋臉在她香髮中,他從身後抱住她,一臂橫過她的乳下,另一臂摟緊她的腰,想將她嵌進胸內一般。

「明明……都可以的……」後面的話含在嘴裡,哭模糊了。

終於,這具柔軟身軀又被他緊緊擁護。孟冶重重吐出一口氣。

他終於找回她。過去三天的煎熬,他想都不願再想,只覺空空的左胸在擁她入懷的瞬間,終於被填滿。

「……什麼一塊兒尋死的?明明……」哽咽。

「明明什麼?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歎氣。

「明明……是誰都可以的,不是嗎?」抓著衣袖,她邊掉淚,邊擦拭他手上、臂上的濕潤,還得邊忍淚,邊努力將話說清楚。

「什麼意思?」他鬆開兩臂,扳過她的肩。

霍清若沒瞧他,而是探手逗逗一旁的娃兒,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當時或許瞧不出,但後來就有些看明白了……你從「隱棋」退居西路山中,對接手孟氏大寨族長一事,絲毫不進取,非但不進取,還避得遠遠……你想過平淡舒心的日子,我知道的……」

深吸一口氣,徐吐,穩聲:「盧月昭可惜在不敢表白,喜歡,卻羞於說出……你和她雖差了十二、三歲,真要結為夫妻,也是可行……」

孟冶擰眉,惡聲惡氣:「又提不相干的人做什麼?」

她無聲笑了笑。「不是不相干,最終是她遲遲不敢站到你身邊,才讓我佔了先機……冶哥,你撿到我,救了我,我和你在一塊兒,順順的,就走在一塊兒了,這樣真好,當真好……但其實……其實後來我是想過的,想了又想,漸漸就明白了,當時不論是哪家姑娘,只要有姑娘肯嫁、肯與你一塊兒過活,你便娶,只要是個女的就成。」

一頓,垂睫猶沾淚水,她像很不好意思般咬咬唇:「而我呢,也就是你撿到的一個現成便宜罷了。」

孟冶臉色大變。「你胡說什麼!」

「我可說錯?」她不怕他的惡相,從未怕過。「你那時一心想成親,娶誰都成的……有了娘子,再生幾個孩子,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歲月靜好……你想過這樣的日子,我說錯了嗎?」

他怒瞪她,唇抿得死緊,彷彿嘴一開便要噴火。

霍清若將孩子抱回懷裡,臉一直低低的,孩子是個乖寶,不哭不鬧,眨眸直望著她,小嘴愛笑,讓她即使流淚也跟著笑。

「所以,把孩子帶走吧,孩子托付給你了,我能安心的,你們別跟來……別再跟來了……我總之得回一趟「玄冥教」,我會快去快回,不會……不會有事。」冥主封山,玄冥山上不知變成如何,還有陸督餘黨集結,狀況不明,她不想累了他、更不能累了孩子。

突然:「倘若出事呢?」孟冶聲音格外低沈。

「啊?」

「倘若出事,回不來了,我就再找個女的,想法子再撿個現成便宜,反正是女的便好,然後帶著孩子跟那女的一塊兒過活,繼續過我要的日子,是這樣嗎?」他替她作答,兩指扳起她的臉,絕不允她閃避。

他在等妻子出聲駁斥,結果……她僅是定定與他相視,眸底含水瀲灞。

完全的,默、然、無、語,她連辯駁都省了,根本被他說中,中得不能再中,直直一箭入心。命中。

氣海翻騰,似那股偏邪且強大的氣鬧著折騰起來,眼前紅霧一片。

他氣到額暴青筋,狺狺咆哮了——

「想撇了咱爺兒倆,發你的春秋大夢!」

霍清若深覺自己是好聲好氣跟丈夫打商量,實不知怎戳得他大爺冷臉、鐵青臉、怒紅臉、忿忿不平臉,全亂七八糟浮將出來給她看。

她哪有拋夫棄子?

只是事有輕重緩急,「膽」若落到旁人手中,不曉得要掀起如何的驚濤駭浪,而孟氏大寨與玄冥山相離不遠,極有可能遭殃。

她牽掛得要命,他還偏要與她作對,殊不知她最最掛心的就他們爺兒倆,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將可能爆發的險象拔除,如何在西路山中安生?

他怎就不懂!怎還是帶著孩子跟上來?!

他整路都在生氣,悶在胸內不發,且感覺那憤怒時時往上堆疊,連氣息都足可讓她感領那把勉強抑下的烈焰。

她本可視若無睹,但娃兒一路都繫在他胸前,娃兒肚餓、便溺、哇哇哭了,他沈著臉不動如山,她豈有本事學他?還不都件件接過來處理。

倘不是跟孟冶鬧不痛快,她該會笑到眼角滲淚,當她見到他背上包袱裡什麼都沒帶,卻有滿滿好幾疊乾淨棉布,那些布是她裁好,給娃兒墊著小圓屁便溺用的,他追來,邊用邊丟,已耗去大半。

若玄冥山上的事不能速戰速決,娃兒就快沒乾淨棉布可用了……明明橫在前頭的局勢難以預料,自個兒卻連「娃兒無棉布可用」的瑣事都擔心上,寧定再想,嘴角都要翹起,心軟得不像話,很難再跟丈夫鬧脾氣。

孟冶暴筋怒吼過後,就變回尋常寡言模樣,甚至較以往更沈默。

雖無語,內心掀起的狂風巨浪卻遲遲未止,反倒愈演愈烈。

自妻子自以為是、用極其拙劣的說詞「勸」他帶孩子回家,不要他們跟去,在那一番話後,他突然明白,她來。她走。彷彿一切隨緣。緣在便聚,緣去便散。

她的留與走都很瀟灑、很輕鬆、不拖泥帶水,似進入某人的命中,交纏糾葛後,離開的時候一到,依舊能淡淡抽身。

她真以為別人如她這般提得起、放得下!

真以為他……以為他可以這個不行換下個、那個跑了再找另一個!

她沒將他放心上?沒喜愛他?

……不會的!

他見過她眸中的火苗,當她望著他時,她的眸子會爍爍發亮,只有看他時才會有的眼神,連兒子都掙不到。

但她仍然可以輕易就走,把他推給別的姑娘都無所謂!

不想不氣,越思越怒,恨極、怨極、不甘心至極,即便帶著孩子,他都想揮刀大開殺戒,一路殺上玄冥山了事,省得在山腹中的暗道裡彎彎繞繞,多費時候。

甫上玄冥山,立即感受到冥主大人「封山自斃」的勁道,通往山頂「玄冥教」總壇的通天石階,碎得無法行走。

土崩樹倒,原本巍峨的樓宇被震得東坍西塌,樑柱碎作塊屑。

莫怪教眾四散流竄,而陸督之後集結的人馬,多在山腰處落腳,霍清若選擇避開,沒和那些人打上照面。她怕一迎敵,非得血染玄冥山不可,若風聲走漏,指不定會有第二夥、第三夥教眾回流,屆時事就更難辦了。

但她千般琢磨、萬般考量,她家男人卻磨刀霍霍又磨牙霍霍,明明低調上山,他硬是無聲無息又了結十餘條命,她之所以沒有制止,是因那些人正圍著凌辱兩名被劫上山囚禁的姑娘。

他取人性命,兩手不染血,十多個人全被他分筋錯骨、動彈不得了,再一個個、慢吞吞抓過來「喀啦、喀啦——」扭斷頸骨。

她深覺他在洩恨。

孩子還掛在他胸前,他背後還繫著整包袱的棉布,卻把人的脖頸當雞脖子扭……她想,是被冥主大人帶壞又帶歪了,竟覺他這般洩恨、替姑娘家出氣,兼讓孩子練膽,一石三鳥,欸,也還可以。

山腹內的暗道交錯蜿蜒,避進後,霍清若多少鬆了口氣。

「小的時候,冥主領我走過一次,跟著好幾回,他把我獨自一個丟在暗道中,一回比一回丟得遠,八成想看我嚇得大哭。」

片刻過去,才聽身後悶悶傳來問聲:「你哭了?」

腳步未停,她嗓聲似歎。「沒。冥主不愛軟弱之人。」

「那他定然極喜愛你。」聲氣更悶。

霍清若聞言一怔,回眸,就見丈夫一雙精目在幽暗中錠光,直勾勾的。

終於肯回她話了,雖然繼續擺臭臉,但又能交談上,什麼話題都好。

她巧肩微聳,淡然露笑。「或許是。但他待我娘,是喜愛中還有喜愛,怎麼喜愛都不夠,愛得亂七八糟,把全身氣力和心魂都使上。太過火,將自個兒使碎了,才有最後這場封山吧……」

孟冶突然又沈默了。

高大身軀堵得暗道幾無退路,他扛著鋼刀,一手輕拍裹著大紅花布的娃兒,目光深中透詭,只管盯住她瞧。

霍清若這兩日被他盯得甚慣,瞧不出他沈思什麼,就隨他看了。

她重拾步伐,在一個三岔道口前頓了頓,選了右邊的道。

聽到身後丈夫沈穩的腳步跟上,她微微笑,再不能否認,雖然惱他帶著孩子追來,然,此時此際身邊有他們爺兒倆伴著,心是喜的、悅的、滿的、歡足的。

再不管他要不要回話、有否在聽,她扳著指,逕自道:「以陣形數來,咱們已過暗道中的護、盾、河、盤、門、闇、局,嗯……再上去就是甕,是山頂的「甕室」,那錐形山室中頂端開了洞,白日大量天光注入,夜時可仰望滿天星斗,是冥主大人最常待的所在,我娘……她就葬在那兒。」

「甕室」的暗門在前,她摸索著正要推開,孟冶忽地一步跨近,抓下她的手,還將她拉至身後。

被丈夫護著,她撓撓臉蛋,垂頸笑了。

暗門一開,她隨在孟冶身後步進,整座山室完好如初。

她才往中間那方高台踏出幾步,想去尋娘親芳骨入土之地,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氣勁將她整個人吸過去。

「阿若!」她聽到孟冶驚喚,但出不了聲。

她身子倏地被吸到高台上,右腕被修長到不行且優雅到不可思議的五指輕輕扣住。

那人僅將她虛握,她卻無處借力,無法掙脫。

愕然揚睫,霍清若望見冥主大人長目帶笑。
作者: kattie    時間: 2013-12-1 12:27 AM

本帖最後由 kattie 於 2013-12-1 12:28 AM 編輯

第十一章

別輕舉妄動!

她想大聲叫出,想阻止孟冶出手,然而,身軀由內到外,完完全全無處借力。

她嚅唇,胸中空虛,叫不出。

孟冶竄上高台,與冥主大人對鬥。

有人能破他無形的勁壁,甚至搶上高台狠攻,且還能在他單掌下走過百餘招……冥主大人相當驚喜。相當、非常、十二萬分驚喜。驚得入定多時的蒼白俊顏,灰白中透現粉色,喜得甫回神的闇瞳迸射銳芒。

孩子!要顧著孩子啊!

霍清若幾是費去所有內力,勉強轉動眸珠,陣線側瞥,見丈夫卸都沒卸胸前襁褓,便跟冥主纏鬥上,她心裡暗暗叫苦,淚都滲出眼角了。

眸珠奮力再移,驚見冥主大人雙腿竟如樹根扎地,生生嵌進高台巖面。

她驚愕後是說不出的悵惘。

高台巖面底下,正是娘親埋骨所在。葬在「玄冥教」中,在最接近天際的所在,有天光日日照拂,有雲雨星月可享、可賞。

而發功封山的冥主大人,將自個兒天祭了,想把肉身封進巖面底下,與心愛之人化作一起……見到那雙彷彿木化的腿,參透冥主發了狂般的變態烈愛,她突然不驚無懼,只覺心酸……神識是否遭抽離?她不甚清楚。

但,她真真聽到冥主大人的笑語,十分歡快似:「依然是我的小清若懂我,就知這世上,唯你有本事尋到這兒來。」

「咦,這男的是跟了你了?好。甚好。我備了一份賀禮給你,這禮只你能取,不給別人,有你帶來的這人在旁護守,恰好不錯……呵呵,我賭你定會回來,我賭贏了,小清若,我等到你了。」

被冥主虛握的右腕手脈,在渾沌間有源源不絕的熱氣滲進。

熱氣攻心,宛若劇毒,喉中像在瞬間嚐到百味、千味、萬萬種氣味,穿喉入五臟六腑,墜進丹田,而後融進氣血當中。

「膽」!

冥主未道明,但她知道,那是萬毒之源的「膽」!

冥主將「膽」化入血肉之中,等她回歸,賭她定然回來,說好聽是送她大禮,實際上是將她整個人從頭到腳、由裡到外,化作「膽」。

「百毒不侵……噢,不止,是千毒、萬毒皆奈何不了你,從此,你的血便是解毒之瑜,小清若,你心悅不?這禮,你可喜歡?」血肉轉換融合的過程實在是疼,她禁不住淚流滿面,齒關下意識咬得格格響。

冥主笑了,穿透那笑聲而來的,是丈夫撼動山巔的暴吼:「阿若!」

隨即,一股偏邪且厚重的內力黏上她的左腕。

灌進她體內的烈焰和那股左突右衝的劇疼立即受到引導,從右腕手脈匯入,沖拂過全身之後,再從左腕手脈徐徐而出……於是疼痛輕了,灼燙變成溫溫的熱,誘人墜夢,尤其在她累得動也難動的這一刻。

往黑甜鄉的夢道上,一抹長身似在她左右,她僅瞧見他飄飄袍擺。

冥主的笑不知覺間變得悵然若失:「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小清若,你可找到你的歸處?」

她的歸處嗎……她家男人,還有孩子啊……那個西路山中的家……她的歸處是他們。是那個家。

「是嗎?找著了呀。那很好。那……就回你的歸處去吧。我等到你了,而有人一直等著我,我該走了。」有人一直等著他?

……是娘在等他嗎?那、那她能不能再見娘親一面?她想娘啊……

「阿若!」

天塌地陷的巨響轟隆隆震開,她再次聽到丈夫暴吼,拚命想回應,越去拚,神魂卻越抽離,她被拽進無夢之境。

當意識泅回時,先躍進腦袋瓜的思緒是有人緊抱她,力道有點過大,讓她清楚感受到抱她在懷的人,雙臂是如何緊繃、身軀是怎般地顫抖不止,還有心跳,既沈又重,每一下如錐鑿地,讓她心也跟著痛起。

熱熱的臉抵著她的頰面,她想,自個兒必定慘白得嚇人,因膚上好似結了一層薄霜,冰寒冰寒的,而她的霜頰被熱臉煨著,煨出一片濕意,似是霜融,又不全然,好像是從他眼中流出來的……

「阿若、阿若,沒事的,你沒事的……不會有事……有氣息,心脈跳動,用力跳著,所以不會有事,阿若……不可以有事,醒來,求求你,拜託你,阿若……別這樣對我……求求你……」她吃力地動了動手指,再緩緩將藕臂環上他的背。

緊抱她的人察覺到了,立即直起上身。

「阿若——」孟冶撫著她的髮、她的冰頰,深目含潤,瞬也不瞬細巡她的臉。

「冶哥……孩子……」靠在他胸前,感覺氣血正恢復。

小傢伙被爹一把提來擱在娘親懷裡。

孩子被護得極好,眼前甕室整個坍塌,下盤深陷,沒有高台,不見暗門,暗道想必也被掩埋,但娃兒一張臉仍白嫩乾淨,僅大紅花布上沾著不少土塵石屑。

「冥主呢?你們打起來了,可我記得……我正跟他說話,他、他說要走了,然後我聽到你喚我,聽到轟隆隆巨響……」

「他鬆開你的手之後,徹底封山。」山崩地裂之際,他攫住喪失神識的她、帶著孩子往上飛竄。

石塊不斷落下,他不斷地借力使力,直到一切止了勢,終於有堅固的所在能站穩腳步,他才放下她和孩子。

他們仍在玄冥山頂上,但甕室已被崩坍的土石完全掩蓋於下。

「那冥主和阿娘……他們都在底下了……」霍清若微弱歎氣。

孟冶沒有答話。

她抬睫去看,見丈夫唇色盡無、面色透青,兩眼將她看癡了。

她心魂倏然一震,忙騰出一手去探他的膚溫、頸脈和心脈,急急問:「有沒有哪兒覺得不對勁?胸間悶不悶?疼不疼?丹田氣海呢?會覺氣血滯礙難行嗎?想不想吐?頭暈不暈?」

胡亂急問,急得淚水直落,都不及擦了。「你破了冥主的勁壁,他不會簡單任你來去的,他、他……我怕他傷你、怕他施毒……」

說到毒,她心又緊縮,破碎低語:「他把「膽」化在體內,想將那東西藉行渡之法匯進我的氣血中,你……你不管不顧地插手,都不知有多凶險嗎?「膽」是萬毒之源,又被冥主動過手腳,誰能掌控?我一個被制住便算,你還跳進來湊什麼熱鬧?也不想想,你……你還帶孩子呢——」猛地被一雙鐵臂擁緊。

孟冶展臂擁妻兒入懷,喉結微動,帶狠嗓聲如此沈靜:「我說了,你要有事,我帶著孩子跟你一塊兒去。你到哪兒,上天入地,我和孩子都跟著,誰也不離開誰。」

他又來了!又說那樣的話威脅人!

但,若僅是「威脅」便好了……她已然明白,他說的字字屬實,說到做到。

都不知對他該氣、該哭,抑或該打、該罵。

她又心痛到難以呼吸。

想想人生的前二十年,遇變態冥主作怪,將她可能純良的心性帶偏到一整個無法回正之境地,以為出教之後,嫁的是樸實無華、腳踏實地、忠厚老實的漢子,豈知丈夫內心深處的深處,跟冥主大人一樣變態!

可是,她偏就這般、這般為他心疼,如此、如此地牽掛不捨。能怎麼辦?

「阿若,那日你問我,是不是在當時,誰家姑娘都沒差,只要是女的、肯嫁我的,我便娶?」低嗄男嗓鼓得她耳鼓微麻,小手不禁揪緊他前襟。等著。

孟冶道:「對。你說的沒錯。」

懷裡人兒似想掙開,他收臂緊了緊她,緩而沈道:「但如今不行。無你不行。阿若,不是誰都可以,不是你,就不行。」

不是你,就不行……她輕聲抽氣,在他懷中努力將雪臉蹭高,淚全抹在他胸前。「你、你……」

他瘖啞歎氣:「所以,別再把我推給誰,也別把其他姑娘塞給我,別瀟灑就走,我做不到你這樣收放自如,我這輩子已認定,只有你而已……別不要我。」

霍清若原還勉強能自制,但見丈夫目成流淚泉,他神態沈靜,彷彿順頰而下的淚水與他全然無關……心上宛如挨了一鞭,打得她身顫魂凜,淚哪裡由她,已撲簌簌地流。

「我娘雖是名響域外的「太陰醫家」傳人,病灶卻是打娘胎裡帶出,先天不足的身子讓她吃盡苦頭,一條命延過一回又一回,最終醫不得,已傾盡所有法子,醫不得、不能醫。」

抽抽鼻子,她微怯勾笑:「我……我知自己愛上,但很怕會愛得如冥主癲狂。娘不見了,他撐了這兩年多,終撐不下去。這「封山自斃」啊,外人只道莫名其妙,又有誰知他心癡情狂……我怕自己也會是那樣的,愛上了,入眼入心,眼底容不得一粒沙,死死霸佔著,不給丁點喘息……」她一頭褐髮忽被他五指一把纏住,力道雖不至於扯痛頭皮,卻容不得她低頭或撇開眸線。

「你、你愛上?你說你愛上?」凌厲又渴盼的注視燒灼著她。

「……嗯。」紅雲終於染開雪頰。

孟冶試了幾次才擠出聲音:「那……你說,你愛上誰?」

還能是誰?他心知肚明卻要逼她親口言出。

霍清若咬咬唇,被他過分專注的眼看得身心悸動,有滿滿、暖暖的情流動,覺得羞赧不已,又覺理直氣壯,矛盾得可以,但真真就是愛上。

「……不是你,還能愛誰?我……我就是愛上你了,就是這樣啊!」說完,禁不住搥了他胸口一下。

她這個愛搥人的毛病,孟冶實在太受用。

他心緒大縱,低吼一聲再次鎖她入懷,而目中又熱。

他緊緊閉眼,將臉藏進她豐柔髮絲中。

「我就知的、我沒看錯、不是胡亂猜測的,阿若阿若,你是喜愛我的,早早就愛上了,你心裡有我,我知道的!」

知道歸知道,意會歸意會,然聽到那愛語由她親口說出,當真震得他裡裡外外轟隆作響。

霍清若細細歎氣,不想哭的,但合起眸,淚還是順勻頰落下。

偎緊聽著他的心音,或須臾、或片刻,聽到丈夫在她耳畔字字咬得清晰:「阿若,怎麼辦?我就想你愛我愛得瘋、愛得狂,見我被欺負了,你搶著替我出頭,明著不行,暗著來也要替我出氣……有誰對我見獵心喜,我就想你捧醋狂飲,醋到欲下毒手了結對方,阿若……阿若……怎麼辦?我就要你死死霸佔著我,不放,死都不放,這樣我才開心暢快……怎麼辦?」

「你、你……存心的!存心惹人家哭!」

霍清若沒法子淡定了,「哇啊——」一聲哭出來,被抱得緊緊,一隻細臂還是有空便鑽地鑽出來搥人肩頭。

然後她「施暴」的小手被握住,手心被塞進一件小物。

攤開一看,是她的紅石釵子。

奔流的淚遂又狂洩一波,哭著聽他輕聲道:「阿若,冥主發勁封山時,我挾著你、抱著娃兒,腳踩過一塊又一塊的墜石,沒有一處立足點。那時就想,倘若生不得,一家三口抱在一團死作一塊兒,那也很好。你、我,還有娃兒,到哪兒都一塊兒……沒有別的女子,此生,我只認你,我也只能是你的……」

情話說得這樣狠,霍清若禁不住再搥丈夫好幾下,搥到最後,哭聲又洩,一隻藕臂緊緊攀上他的粗頸,濕頰貼偎著他。

無語便是作答!

好的。好的。此生亦只認你。

孟冶。

既已愛上,便徹底瘋狂。

明明感領到她的答覆,但一顆心仍如風中柳絮亂亂飄,無個定處,他突然硬聲硬氣:「起誓!拿你的命……不!拿我和孩子的命起誓,發誓你永遠、永遠不再拋棄我和孩子,不會獨自一個去送死,不會天涯海角流浪。」

誰拋棄他和孩子?!誰又天涯海角流浪了?!

簡直有理說不清!

然而,想罵罵不出,想叨念幾句也不知該念什麼,只會定定看他。

「我要聽你起誓。」萬般堅持。

她依然不說。

孟冶也抿唇不語了,眼中血絲更紅,很執拗、很不可理喻,尤其隱隱有水霧升起時,很驚心動魄。

真真被迷了神,因為見不得他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霍清若流著淚,在他深邃凝注下,有些昏昏然按著他的野蠻說詞,說出他要的誓言。

不離不棄。

以他和孩子的命起誓。

說出誓言後,她淚波閃閃,胸房極疼極痛、無端地酸軟,彷彿一輩子難止。

而孟冶卻低低笑了。

笑音鼓動著厚實胸脯,他五指穿過她的髮,將她的小腦袋瓜壓在心窩處。

他的心音隱晦求著……再說一次,說你愛上的,是我。

霍清若從善如流,低喃:「我愛上的,是你。自然是你。再無他人。」熱息掃上,孟冶低頭攫取妻子唇上芬芳。

大紅花布內一再受擠迫的小傢伙不痛快了,睡都沒法子好好睡,紅潤小嘴掀了掀,終於放聲大哭。

「噢,乖乖,娘惜惜,不哭不哭……」親著丈夫的芳唇,改而親在孩子額上、嫩頰上。霍清若柔聲哄著,抬睫見丈夫一臉無奈,不由得笑了。

孟冶跟著揚起嘴角,暗暗深吸了口氣,平撫胸中那股強烈且柔軟到近乎疼痛的心緒。他的妻、他的兒……額頭抵著妻子的雪額,他低語如歎!

「我們回家吧。」

「嗯。」妻子給了他一朵猶沾珠淚的美麗笑花。

暗道盡毀,下山時,孟冶背著妻兒、手提鋼刀,大咧咧地過山腰、下山腳。

一路上竟暢行無阻。

因山頂突發的地動山搖,整座玄冥山全震了,把聚在山腰的兩、三百名教眾嚇得東逃西竄,保命都來不及,哪還顧得了是否有人乘機混入又混出。

下了山,尋到一處隱密、安全的野宿所在,霍清若趕緊替丈夫仔細把了脈,很仔細、很仔細地望聞問切一番。

冥主將融進「膽」的氣,強行散入她四肢百骸中,除一開始體內強烈燒灼、極度不適,醒轉後,她臉色確實不好,膚溫亦過低,但調息吐納過後,回復得甚快,沒什麼窒礙感!就丹田氣海微有波瀾,然、行氣之後通體舒暢。

我備了一份賀禮給你,這禮只你能取,不給別人,有你帶來的這人在旁護守,恰好不錯……她記起渾沌中,冥主似說過這樣的話。

孟冶在她幾要撐不過去時,出手替她導氣,這或許正合冥主大人所說的「護守」。他還說了,「恰好不錯」——

那時,冥主大人與孟冶已然交過手,以冥主的能耐,定在幾招後便能覺察孟冶體內曾留走火入魔之象,症狀還與自己雷同,那股積疊已久的邪強之氣頑固地盤根在氣海當中。

冥主的「恰好不錯」,是指孟冶傾力護守她,催發了那股氣,然後拿她的血肉之軀作戰場,冥主一波波強行攻迫,孟冶一一護守銷抵,如建無形渠道,氣如水流,順渠導氣。孟冶導了她的氣,同時亦銷空自己體內那股頑強邪氣。

她把他的脈勢,既驚且喜,很怕自己弄錯,一而再、再而三確認,也一遍又一遍追問丈夫自覺如何?頭暈不暈?胸悶不悶?丹田痛不痛?想不想吐?目力如何?

呼吸吐納如何?

直到孟冶將她抓進懷裡,密密吻住她,才讓那張小嘴安靜了。

只是「膽」入氣血似乎已無礙,霍清若對於餵乳一事卻緊張起來。

被冥主大人留的這一手,弄得自個兒體質都不確定成什麼樣了,哪敢冒冒然喂孩子吃奶?

但不給娃兒奶吃,娃娃就哭,拿所剩的酥餅和麩餅喂娃,娃哭得更響亮,不吃就是不吃,孟冶找來蜂蜜,娃舔個幾嘴後,癟癟小嘴,依然很不給面子繼續啼哭。

孩子也是很知「進退」、很識「時務」的,之前肯吃餅止饑,那是知道娘親不在身旁,如今被娘熟悉的身香包圍左右,怎肯沒骨氣地屈就乾糧!

見孩子哭得聲嘶力竭、臉蛋通紅,哄都哄不止,霍清若眼眶也急紅了。

「點孩子睡穴?」孟冶指已動。

霍清若護雛護得緊緊,用力瞪人。

就算昏睡,小肚子還是餓著呢,怎麼可以?!

「那只好我來。」孟冶一臉嚴肅。

「……你來做什麼?」

「我先吃過,等等若無異狀,再讓娃兒吃。」語氣平平,似說著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等霍清若意會過來丈夫要先吃過什麼,秀顏暴紅,話都說得不利索了:「你那個……那天擠得整手……整手都濕了,還、還說要吃?你、你……」

「你捨不得孩子,都快急壞,我捨不得你娘兒倆。」無比正經。

噢,丈夫不表白便算,一表白真不得了,聽得霍清若暈暈然,傻傻笑。

然後,結果是,她真讓丈夫先吃過了。

吃的時候,吃得她氣血騰燒,臉紅到頭頂幾要冒煙。

值得慶幸的是,孟冶沒出現異樣,頂多峻臉暗紅,兩隻大耳也悄悄紅了。

當晚,娃兒終於如願以償吃到奶水,邊吃奶,圓圓眼裡還含淚瞟著俯看他的爹和娘,一副好委屈、好可憐的模樣。

霍清若愛憐地親親孩子的額,身畔的男人張臂將她和孩子擁進懷中。

返回西路山中後,舒心日子沒過上幾天,大寨外圍邊又來鬧事的。

探了底細,該是「玄冥教」餘下教眾所組成的勢力,覬覦大寨生活富庶,以往是井水不犯河水,現如今玄冥山沒了、「玄冥教」毀了,哪兒有好處自然往哪兒鑽竄,所以跑來搶寨了。

幸得先前孟冶與「隱棋」們已有察覺,早作佈置,大寨內外很快立起防衛。

流竄而來的幾撥人馬皆是烏合之眾,大寨采「明守暗擊」之則,守得嚴實,擊殺狠絕,幾次下來,對方人數減半再減半,減到最後僅餘七、八騎人馬逃出,之後便銷聲匿跡,不曾再見那些人出沒。

好不容易亂事大定,外敵死的死、逃的逃,孟氏宗族裡欲拱孟冶為下任族長的聲音再次傳出,總之又是十二長老們之間的愛恨情仇,孟冶懶得理,遂帶著妻兒在初秋時分重返西路山中的竹籬笆家屋。

終於、終於……終於可以好好放鬆下來,這是他的家、他的地方。

嗅著蒲草軟墊的清香氣味,連拂進屋內的風都是熟悉的,孟冶原只想閉目休息片刻,卻難得地睡了一個長長、沈沈的午覺。

醒來時,身邊多了一人。

他真的完全放鬆心神,妻子何時來到身邊,竟也半點未覺。

粗指撥撥妻子的額髮,再挲了挲她秀挺的鼻子,淡淡花紅的唇瓣最是誘人,他挨過去用嘴輕輕摩挲,感覺那張遭輕薄的唇瓣緩緩揚笑,然後為他開啟。

吻著,深入淺出,彷彿浸淫在暖暖水域,情便如柔水,親密包圍。

四片唇瓣稍分,彼此氣息交錯,霍清若近近凝注丈夫濃眉深目的好看面龐,眸光流露出憐惜。

「都瘦了呢,得好好補補了。」綿軟手心貼上他稜角分明的臉。

「嗯。」孟冶依舊寡言,但不知是否被兒子「帶壞」,不自覺間也學會將無辜和可憐的神態運用得恰到好處,且拿來對付同一個女人。

「阿若幫我補補。」霍清若很鄭重地點頭。「灶房用小火煲著補湯,我還煮了藥粥,一定把精氣血全給你補回來。」

他斂下墨睫,額頭靠上她的,大掌緩緩撫摸她的背,彷彿下一瞬又要睡沈。

靜靜躺了一會兒,霍清若閒話家常般道……「你忙著爺們的事時,我從大寨的女人們那兒聽到不少有趣的事呢。」

語調一慢。「聽說,盧家最小的閨女兒盧七姑娘婚事已談定,訂親的對象是大寨外的男子,嗯……如今大夥兒總算安定,日常生活也都回復了,我瞧,盧家也快嫁女兒辦喜事了,你說是不?」

男人張開雙目,慵懶神態一掃而淨,銳利瞧人。

霍清若眉心一挑,氣死人不償命問:「還是悔了?有點捨不得盧家姑娘?」

孟冶臉色大變,張嘴欲道,卻被妻子硬搶了發話先機!

「就算你真的悔了、捨不得了,也來不及了!你要是心裡有別家姑娘,我就毒了你,別人若膽敢覬覦你,也別怪我心狠手辣!我不想愛得太瘋太狂,全是你逼出來的,這般心黑手狠、眼裡容不進一粒沙的我,你要悔了,想退也沒得退,我告訴你……唔唔……」

身子被拉去壓在男人底下,喃喃不休的小嘴隨即遭封吻。

這絕非輕憐密愛的吻,兩人都有些火爆,孟冶幾乎是在蹂躪她。

「我心裡沒有別家姑娘!」手勁微重地揪著妻子的髮,迫使她仰頭承受他熱唇的攻擊,一字字帶火氣的話渡進她芳口中。

「哼,有男人也不行!」咬他唇和舌。

孟冶知道她說的「男人」,指的是孟回。

孟回的婚事最後沒談成,一延再延,推了又推,差點沒把四爺爺氣得背過氣去,就因這事,妻子私下曾半笑半惱地鬧過他,說他「紅顏禍水」,鬧得老四爺爺那邊不安寧。

「我才要告訴你,你要再敢拋夫棄子,看我怎麼治你!」火大了!

「我那個……才不是拋夫棄子。」

「狡辯!」該罰!

被熱烘烘的強壯身軀完全壓制,霍清若被丈夫的嘴和十指「罰」得滿炕亂滾,長髮亂散,笑得流淚,終於苦苦求饒……

「冶哥,冶哥……孩子在睡呢,要吵醒孩子的,啊!唔……呵呵,不要了,拜託,求求你,不要了……對了,孩子,要談孩子的事,孩子他啊,好癢!那邊不行、不行……」推推推,勉強抵抗,喘喘喘……

「孩子近來有些古怪,我擔心是不是……那個嗯唔……餵他吃的奶水……奶水不太對勁……不行!啊啊——唔唔唔……」霍清若被火氣頗大且精力旺盛的丈夫抓過去徹底「懲治」了。

「再無誰了,阿若……只有你,我只有你。」沙嗄又帶絕望的愛語,烘得一顆心發熱、泛甜、悸顫,她在丈夫強健的身下低泣嬌吟,努力探出雙臂緊緊、緊緊回抱……

「你有我,冶哥,還有娃兒,你有我跟娃兒……而你和孩子……你們是我唯一的歸處……」她所有的心意、完全的愛。

暫且,忘記要跟丈夫商量何事,兩人相擁,兩心相印,纏綿過後在彼此懷中靜靜又睡,初秋的午後天光悠悠漫漫,迷人如詩,慵懶似醉。

沒被迷得發懶的只有娃兒。

娃兒在搖籃裡睜開圓眸,自個兒嘰哩咕嚕一陣,皺皺小鼻,糾起小黑眉,似嗅到某種不太愛的氣味。

娃兒足十個月了,爬能爬得很好,他決定爬下搖籃往外探探。

他落地的技巧著實不賴,僅包得圓圓鼓鼓的小屁「咚!」一響著地,瞄了眼炕上,爹娘摟一塊兒睡睡,沒來理他。

娃兒咕噥一聲,往外爬了幾步,然後突然記起自己會用小肥腿走路似的,他撐站起來,慢吞吞、搖搖晃晃往外蹭去。

爬過高高門檻,再滾下土石階,滾到前頭院子。

娃兒小鼻又皺了皺,繼續邁開小短腿往養了一窩子雞的角落去。

那角落用竹籬圈圍起來,公雞、母雞和小雞在裡邊瑟瑟發抖,因為來了不速之客,嚇得雞都不敢啼叫。

嘶——便是這氣味了!

遠遠就攪得娃兒睡不好。

娃兒鑽狗洞般鑽進竹籬內,小屁坐地,板起胖臉,嘰哩咕嚕生氣地教訓那條週身赤紅的火煉蛇。

蛇嘶嘶吐信,本要游過來了,在離娃兒約莫一尺之距忽地停住,再不敢進。

蛇不來就我,只好我就蛇。

娃兒小屁往前蹭蹭蹭,火煉蛇像被無形火灼疼似的,連忙撤撤撤,娃兒不灰心再蹭前去,蛇嘶嘶吐信聲聽起來像痛得很淒慘。

「達達達達——」娃兒見蛇一直退,不聽訓,乾脆撲過去一把抓住蛇身。

「嘶!嘶嘶嘶!」蛇激烈掙扎,娃兒的力氣反常的大,蛇掙不開。

狗急跳牆,蛇被逼急,當然豁出去了。

火煉蛇蜷起赤紅長身,纏在娃兒小肥臂上,蛇身愈縮愈緊,然後對準娃兒的腕脈所在,張大蛇口,兩根尖銳毒牙亮出:「嘶!」

蛇全身抽搐,因為娃兒不喜歡被綑緊緊的感覺,於是張了口,露出上下四顆小齒,先咬先贏。

蛇被咬,一動也不動了。

娃兒好「毒」,蛇被「以毒攻毒」給剋死。

娃兒一臉無辜地瞪著那條軟趴趴掉地上的蛇,小指伸去戳戳,再戳了戳,蛇當真死透,當真不動,連抽個兩下也沒。

公雞和小雞驚驚怕怕又慢慢地圍過來,娃兒見牠們靠近,咧嘴笑,嘰哩咕嚕又說了一陣……咦,那母雞呢?

噢,母雞剛才經這麼一嚇,「咚、咚!」地嚇出兩顆蛋!

娃兒很喜歡蛋,娘會用蛋煮好吃的滑蛋粥,是他很喜歡、很喜歡的。

太開心了,為表達感謝之情,他撲過去抱雞。

「咯咯咯……」、「勾勾勾……」、「咯……咯咯咯!」、「勾勾……勾!」

家裡沒養狗,不然真要雞飛狗跳了。

屋裡,長炕上,身、心、靈難得全面鬆懈的娃兒爹娘,終於凜地醒覺過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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