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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 良臣吉妻 【單】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19 PM     標題: 千尋 - 良臣吉妻 【單】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6:19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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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活了兩輩子,她變了身分、變了容顏,不變的是她旺夫的能力,
上輩子她賺了金山銀山,幫她的夫婿二皇子扶植人脈、養軍隊,
他順利登上大寶,但她的下場卻是鴆酒一杯、閨中密友搶了她相公!
這輩子她不嫁二皇子了,要嫁給她上輩子商場上的死對頭,
但她很歡喜,因為他們是同類人,為了守護所愛,考慮周延且手段犀利,
知道他為朝廷盡忠,她偷偷給他送人才,必要的時候還送錢、送糧、送消息,
因為再兇猛的龍,若沒有一雙堅強羽翼,無法一飛沖天。
她做足準備,堅定地站在他這邊,她要當他的賢內助,再不要當他的對手,
哪知,揭開紅蓋頭的那一刻,她才得知──
他跟皇上求賜婚,求娶的是她的姊姊,而不是她……

【出版日期】    2020/4/15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85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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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19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6 04:03 PM 編輯

【序言】   身處逆境,練的是淡定

  小編很喜歡看類似「一步一腳印,發現新臺灣」這樣的節目,可以見到許多人的人生故事,從高峰到低谷,從低谷再爬起。

  在逆境中一步一步往上爬,這些真實的人生就發生在我們身邊,這樣的報導讓我們看到人生百味,也讓我們重新理解生命的意義。

  而千尋老師筆下的故事也具備這樣的特質。

  這本書的女主,她上輩子就是我們口中的人生勝利組,有錢有地位、丈夫寵愛家庭幸福,她也以為自己活得好,直到被丈夫一杯毒酒毒死,她震驚不敢相信,魂魄飄蕩下,才知她的美滿人生竟是被算計的假象!

  重生成為被人瞧不起的外室女,她反而活得自由恣意,在商場上大展身手,為自己賺了豐厚身家,偏偏人生有起有落,她的罩門都在男人身上,她曾哀嘆,在商場上她所向無敵,可是在男人身上,她總是失敗。

  對於感情,她再也不敢過度樂觀,但她貴在有耐心有毅力,性情堅定無比,因此這一世,盡管波折不斷,但她終於得到真愛,真正實現夫妻齊心、其利斷金的想望。

  在看故事時,覺得女主的遭遇真是令人心疼極了,但更吸引人的是,她沒被打垮,哭完之後,她依舊正面積極,揚起笑面對逆境與挫折,這,便是千尋老師筆下人物的魅力。

  有哭有笑、有沮喪有堅強,還有讓人又恨又愛的愛情……如此真情真意的《良臣吉妻》,小編誠心推薦!



【楔子】 重蹈覆轍

        「少奶奶。」白芯慌慌張張跑進來,面上驚疑不定,直奔到晴蘭面前雙膝跪地。

        「怎麼了?」晴蘭隱憂上心,又發生什麼事?

        「是丹雲,她出事了。」丹雲和白芯是承恩侯府給的陪嫁丫頭,幾年來隨侍左右,成為晴蘭的左右手。

        「丹雲一早被大少爺命人帶走,奴婢以為大少爺傳她去問幾句話,可她一直沒回來,方才奴婢讓人到前頭問問,來人回話,說她挨板子了。」

        晴蘭蹙眉,丹雲是她的人,便是行差踏錯,賀巽也不該越俎代庖。

        白芯吸口氣後續道:「出門前,丹雲曾告訴奴婢,倘若她回不來,讓奴婢在少奶奶面前幫她磕幾個頭,就說少奶奶的恩德來生再報,這話令奴婢不安極了。」

        來生?這麼嚴重?她犯了什麼錯?

        「別急,妳先起來,我去問問清楚。」

        話音方落,碰地一聲,門被踹開,怒氣滔天的賀巽大步跨進屋裡,他沉著臉,在發現跪在地上的白芯時,一腳將她踢翻。

        賀巽性格向來克制隱忍,情緒鮮少外露,這般生氣是……

        沉靜的目光望向賀巽,晴蘭想不透問題所在,他的視線在她身上凝結,裡頭有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晴蘭皮膚本來就白皙,因為她不喜脂粉,所以只薄薄地抹了層香膏,淡淡的蘭香鑽入鼻息,這氣味總令他沉淪不已。

        冬日陽光照進小花廳裡,更襯得她的皮膚像宣紙般脆弱,似乎一碰就會破掉,幾絲如鴉羽似的頭髮柔柔地散在頰邊,讓美麗的她更秀麗明媚、更像個瓷人兒,只是頸間的指印轉為青紫,破壞了她的完美。

        那是他動的手,是他用來恫嚇她、逼迫她不許對媛希使手段的證據,可是膽大妄為的她……沒有記取教訓……

        他大步上前,抓住她的雙肩往後推,晴蘭抗衡不住,接連退了好幾步,直到背脊撞上冰冷牆面,一陣疼痛猛地襲來,痛得她齜牙咧嘴。

        心,酸楚得厲害……胸腹間那口氣,吐不出也吞不下。

        別啊,不是已經絕望,怎還能哀傷?不是已經斷絕希冀,怎還難受?

        她應該用鋼鐵打造一副護具,好好護住自己的心臟,免得一再一再的心碎,免得碎成齍粉,風吹灰散。

        堅持對上他的眼,那雙很久以前就喜歡上的眼睛,幽幽暗暗的,如一汪無底的深泉,裡頭正冒著一簇奇異的火燄,似是憤怒、似是失望,明暗交替、變換莫測。

        晴蘭能夠讀懂他每個細微表情,她知道他非常生氣,並且正極力壓抑憤怒。

        所以呢?前次認定她調查他,這回又認定了什麼?

        他咬緊牙根,啞聲問:「為什麼非要弄死媛希?王嬤嬤的事我已經解釋過,妳為什麼非要恨她入骨?」

        「我是恨她入骨,但我真沒有想弄死她,我之前說的不過氣話。」

        「別把我當傻子,也別用謊話唬弄我。」

        「在你認知裡,夏媛希所言都是真話,凡出自我口的皆謊言,對嗎?」

        她的意思是……他自以為是的認知?他多希望這整件事只是他的「自以為是」,可偏偏不是!

        「妳要證據是嗎?可以,來人,把丹雲押進來。」

        命令方下,丹雲就被府衛拖進屋裡。

        她像灘爛泥似的被丟在地上,頭髮散了、臉頰腫得不見原樣,銀芽色的衣裳染滿鮮血,顯然受過重刑。

        晴蘭見了,怒氣翻湧,種種委屈再也難以忍受,莫非天底下就只有夏媛希才是人,其他人全都不重要?所以王嬤嬤死得,楊嬛的孩子死得,丹雲死得,唯有夏媛希珍貴?

        使盡全力推開賀巽,晴蘭奔上前扶起丹雲,心疼地為她拭去滿臉血痕,晴蘭不願意轉頭看賀巽一眼,只是滿腔怒意控制不住,「幾時賀家的規矩裡,有屈打成招這一條?」

        竟然是他屈打成招?呵呵,這世上還有沒有是非黑白?賀巽寒聲道:「同少奶奶說清楚,若有半句假話,別怪爺下手不留情!」

        丹雲垂眉,眼淚無助淌下,她寧願就此死去也不願意面對主子啊,她頻頻搖頭,止不住地啜泣,卻是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說!」大掌往桌上重重一拍,賀巽怒吼道。

        抬起脖子,丹雲定眼望向晴蘭,她有不忍、有抱歉,但下一刻她硬起心腸,強忍疼痛跪著往後爬兩步,碰碰碰,她使盡全力朝地上磕頭,磕得額頭一片青紫紅腫。

       「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貪生怕死,是奴婢嘴巴不嚴,是奴婢害了少奶奶……」

       「妳在說什麼?」晴蘭滿頭霧水,眼底盛裝著不解。

        「奴婢招了。是少奶奶讓奴婢用一百兩買通城裡的混混綁走夏姑娘……」

        丹雲嘴巴張張合合,晴蘭越聽越頭痛,怎會這樣?丹雲是她信任的人啊,這些年她厚待她、重用她,怎麼到最後卻……被背叛?

        深邃黑眸冷冷地盯住晴蘭的背影,他一字一句緩聲問:「憋悶嗎?對於心腹的供詞,妳有什麼要反駁或補充的嗎?」

        賀巽目光凌厲,盯得人頭皮發麻,但她不覺得麻,只覺得冷,是墜入冰淵、跌入地心的寒冷……

        晴蘭握住丹雲的肩膀,迫得她看向自己,「我以為待人仁厚必得善意,沒想到……我錯了。」

        「少奶奶……」丹雲哽咽不已。

        扶著椅子,晴蘭用盡全力才撐著自己站起,斜眼望向賀巽,輕蔑笑意浮起。

        「你說的對,我是憋悶,一路活到今天都深感委屈,我瞧不上嫡庶的臭規矩,卻不得不遵行,我明明事事出色,偏偏得處處低就,夏家踩低拜高、以庶換嫡,分明不是我錯,卻要我來承擔你的惡意。

        「我小心謹慎,走一步看三步,話到舌間還得吞回去,日日看著你的臉色過日子,總想著,你的心再硬,焐著焐著,總也會焐熱了,沒想到你對夏媛希看重至此,沒想到我再努力,你都視而不見。

         「我認命啦,既然沒本事對抗夏媛希,無法阻止你要做的,我又何必多事?我早就擇定態度,決意置身事外,我告訴自己,你與夏媛希要如何與我何干?往後你對我視而不見,我便也對你視也不見,更遑論夏媛希,所以我不碰她、不聽她、不想她,所以丹雲說的事……我不認!」

        賀巽目光越發冷冽,「對,妳一向謹慎細心,即使氣憤不平,卻仍裝賢慧、充良善,妳處處小心,逼著自己假作豁達,妳勸阿洵、勸黑子白子,卻把他們勸進妳的陣營裡,妳讓所有人仇視媛希、委屈媛希,這些我全看在眼裡,但半句話都不多說,因為我試著理解妳。反觀妳呢?妳已經得到所有人的支持還不夠,還想害死媛希,其心可誅。」

        哈、哈、哈!夏晴蘭大笑三聲。

        聽清楚沒?她的賢慧善良是假裝的,她的豁達、她對黑子白子和阿洵的勸慰是假的,四年的朝夕相處吶,竟換來他這樣的「理解」。

        夏晴蘭,妳的人生不僅是一塌糊塗,還是盤爛局。

        她氣得全身發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憤怒,背心滲出一片冷汗,指甲掐入掌心,她想尖聲咆哮,想痛哭流涕,想替委屈的自己出一口氣,然……在他冰冷的眼光下,所有的痛苦堵在嗓子口。

        「我解釋什麼都是多此一舉,對吧?你心裡已經給我定了罪,對吧?」

        「人證物證俱在。」

        意思是……不容她反駁?

        她站在原地,進退維谷,他逼得她找不到立足地,還以為抽掉愛情、抽掉心,她可以無喜無慾、平平順順走完此生,還以為不出頭、不爭寵,可以與夏媛希兩兩相安,幾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

        可是他這樣……擺明就算她抽了心也無法平安順遂,擺明他連一個可以安心呼吸的立身之地也不願意給,那便……算了吧!

        搖頭地淒涼一笑,她問:「好吧,我認下,所以呢?你打算怎麼做?」

        「我說過,賀家後院不許有齷齪事,妳敢做,就得承擔。來人,把少奶奶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他要對她動手?

        哈哈,前世今生都一樣,只要違反男人的心意,即使有再多的喜歡、再多的助益,皆能丟到一旁。

        只是比起周懃的鴆酒,三十大板粗暴得多,連塊遮羞布都不給啊,果然是敢做敢當的賀巽,比起周懃那個小人,他贏!

        晴蘭忍不住大笑,她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笑得滿臉甜蜜。

        他殘酷的眼光讓她明白,她於他是後悔、是阻礙、是不該存在的存在。

        夏晴蘭,妳這個笨女人怎就學不乖,怎會以為結局將要不同?又怎會相信傾力付出必得善終?

        別再希望也別再期待,此刻她深深明白,人生不過是戴著鐐銬、踩著刀尖,被炭火逼著一步步往前走。

        只是為什麼?這樣滿肚子明白的自己,還是會重蹈覆轍?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19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6 06:02 PM 編輯

【第一章】 嫡女重生成庶女

        元禧十三年。

        梆子聲剛敲過,京城忠勤伯府陸續點上燈火,堂屋內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手纏念珠,一雙眼睛灼灼地看著坐在下首的兒子。她的嘴角刻著風霜,眉頭微擰。

        忠勤伯陸泓志穿著一身赭色薄衫,靠坐在椅子上,心底有幾分不安,今日前來是有所求,但母親擺出這番態度,該是想說些什麼吧?

        他不蠢,心裡多少有幾分明瞭,只是人死燈滅,難不成還為了一個死人,鬧得闔府雞飛狗跳?

        忠勤伯傳到陸泓志已經是第三代,除了第一代的忠勤伯因侍君有功得到爵位,之後再無子孫能得朝廷看重,於是一代代沒落,如今也就領著個虛銜,眼看再傳兩代爵位就要沒了,可至今還不見上進子孫。

        陸老夫人對此只有無奈,想當年真是錯了。

        她總想陸泓志非自己所出,管得緊了,怕會母子離心、晚年無福,可如今子孫不上進,擔著老伯爺夫人這名頭,日後豈有臉面見陸家祖先?

        家中光景已遠不如從前,陸泓志身邊仍有一妻四妾,謝氏是她作主娶進門的,性格強硬,卻也管不住丈夫,但這事兒賴不了媳婦,連她也管不住名義上的兒子,哪能要求媳婦?

        然媳婦多年無出,總不能眼睜睜看陸家絕後,陸老夫人只好把兩個丫鬟開臉,送到兒子身邊。

        但即使她慎重挑選性格安分的婢子,可此舉還是惹毛了媳婦,從那之後,謝氏對她這婆婆冷臉相待,一年進敬壽堂請安的次數屈指可數。

        陸泓志對陸老夫人給的兩個丫鬟並不滿意,自己又從外面娶回兩名女子。

        項姨娘是良家子,父親是讀書人,但懷才不遇一生碌碌無為,因為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賣掉女兒續命;曹姨娘是個清倌,容貌豔麗,床上手段百出,一進門就讓陸泓志寵上心,十幾年來爭權奪利,隱隱壓過正室一頭。

        她得寵多,孩子也生得多,接連四胎,可惜生的全是姑娘,直到三年前才生下兒子陸筠,偏偏那孩子多病多災,幾乎是泡在藥罐子裡長大的。

        項姨娘容貌娟秀美麗,只是性情溫吞,不懂得討男人歡喜,但她命好福大,進門不久便帶了喜,生下庶長子,如今已經八歲,那孩子聰明伶俐,是根好苗子。

        去年底她又懷上第二胎,這胎孕程和前次一樣平順,沒想到前幾日提早發動,孩子生下,人卻沒了。

        「母親有話想說,兒子聽著便是。」迫於氣勢,陸泓志終於開口。

        對陸老夫人,他心底總有幾分畏怯,雖不是親生娘親,但當年她強勢對抗族人,保住伯府家業,又將自己拉拔長大,因此面對她,他心底多少有幾分顧忌。

        「聽說你最近託人想謀個差事?」

        陸泓志沒想母親竟主動提起此事,意外之餘,舒展了眉心,臉上掛起笑意,「是,黃侍郎那裡已經說上話,運氣好的話,年後許會有消息。」

        這幾個月他忙著四處打點,打點嘛自然少不得用到銀錢,他算計著妻子的嫁妝,夜夜往謝氏房裡鑽。

        沒想到運氣好,謝氏這顆老蚌竟然懷珠,他正缺個嫡子呢。

        謝氏心情大好,手上慷慨給了不少,他本以為這份差事跑不了了,可沒想人也託了、錢也花了,始終沒得到一句明白話。

        周周轉轉,知道陸老夫人與黃侍郎的母親是舊識,早知如此,何必捨近求遠、大費周章,這不,傳到母親跟前來了。

        揚眉,陸泓志等著陸老夫人繼續往下說。

        陸老夫人卻在此時繞個彎,她捧起杯盞,輕抿茶水,不疾不徐道:「我原是不管事的,也不想多嘴多舌惹人生厭,你院子裡的是非,我從不過問,可這幾年你也越發逾禮,縱得曹氏目中無人。」

        陸泓志心中一凜,果然母親是想說這事兒。他臉上出現幾分不耐,不過是個妾室,值得她在這時候拿捏自己?

        見陸泓志不語,陸老夫人繼續往下說:「曹姨娘終究是個妾室,你給的體面已經讓她分不清身分,如今又縱得她釀出惡事,你就沒往深處裡多想想嗎?」

        眉心更緊,他心底卻是一聲輕哼。往深處裡想了又如何?事情已經發生,難不成讓曹姨娘抵命?好歹這十幾年來,她安分守己、處處小心,還給自己生下一子四女,更別說夫妻十數載,感情豈能輕易抹滅?

        「母親,此事我已訓斥過曹姨娘,她知錯了。」壓下厭煩,他低聲回話。

        「知錯?你未免想得太淺。你可知道仕途競爭,多少進士還乾巴巴熬著,等待補缺,有多少人眼紅,等著尋人錯處,那黃侍郎又是個規矩極嚴的,倘若有一點風聲傳揚出去,知你家宅不寧,你這差事還能順利?」

        陸老夫人語音微弱,漸漸不聞,只一雙眼睛灼灼地望著兒子。

        這話說得陸泓志坐直了身子,原來問題竟是出在這裡?他滿臉惶然,不敢隨意接口,堂屋內一時肅然。

        他總覺得不過是後院小事,哪就嚴重了?何況誰家後院沒幾件齷齪事,豈能拿來大作文章?只不過黃侍郎倒真如母親所言,正直重規矩……

        母親是正陽侯的嫡女,從小到大受的教養讓她比尋常女子更有見識,她很少對他的媳婦姨娘指手劃腳,今兒個特地尋了他來,莫非外頭真有什麼風聲傳揚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陸泓志壓下不耐,低聲道:「是兒子沒本事,管不住後院,不知母親有什麼想法。」

        陸老夫人見他聽進去,方才鬆口氣。

        項姨娘產子那天,謝氏剛好回娘家小住,管家權交到曹姨娘手裡。

        發動時,身旁的人全被支出去,身邊只有一個二等丫鬟,分身乏術。等她得知時連忙命人出去請大夫,怎知滿京城的產婆大夫全出事啦,從中午到子時竟請不回半個,硬生生把項姨娘給熬死,幸好那孩子命大,沒隨了母親過去。

        當然,這當中疑點太多,不完全是曹氏的問題。首先謝氏怎就掐準,項姨娘會在那幾日發動,提早回娘家?離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呢。至於曹姨娘就更狠,手段拙劣得讓人想不懷疑都難。

        「項姨娘這事兒,泓兒打算怎麼辦?是要打迷糊仗,一句認錯便揭過去,還是要拿人抵命?」

        他猶豫片刻,終究不忍心對曹姨娘下手,道:「這些年曹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為兒子生下四女一子,若傷了她,怕是在孩子們心頭留下疙瘩。」

        果然,他想要輕輕放下……

        可他怕在四女一子心底留下疙瘩,怎就不擔心在庶長子心底留疤?

        「你的意思是打算輕放?」

        「項氏已死,再追究也沒意義,總要顧慮活著的。」

        「那麼如今家中沒大沒小,妻妾不分的情況,你打算怎麼辦?」

        陸泓志滿面愧疚,連忙作揖,「母親明鑒,項姨娘與兒子十餘年感情,那日返家見她離世,兒子心中自是悔恨難當,下人膽敢如此猖狂,就是沒有嚴厲的規矩約束所致,謝氏管家不嚴謹,想來根源就出在這上頭,我已下定決心,必得整肅門風,只不過謝氏現下已懷上孩子,身子得將養著,難免有顧慮不到的地方。」

        話裡兜兜轉轉,意思已然清楚,他打算把過錯全推到下人身上,再讓謝氏擔個管家不嚴的名頭,至於曹姨娘那裡,竟一丁點也捨不得教她沾上。

        更甚的是,他依舊打算把大半的管家權力交到曹姨娘手中,偏頗至此,這陸家家風怕是……陸老夫人搖頭,眼底滿是失望。

        陸筠的身子無法指望,謝氏肚子裡的是男是女還難說,下一代只能指望庶長子,可泓兒這態度,怕真要鬧得父子離心了。

        冷笑兩聲,她端起茶碗輕輕吹著,喝過水後,軟聲道:「我深知你宅心仁厚,只不過愛之適足以害之,你的寵愛讓曹氏越發不知進退,殊不知許多世家大族都是從內裡爛起的,需知禍起蕭牆,咱們陸家想要子孫綿延,就得從嚴治家。」

        陸泓志平庸無才,本性卻不壞,就是耳根子軟,有曹氏天天吹枕頭風,他的心不偏都難,可端正家風非小事,她不能不計較。

        眼看話已至此,陸老夫人仍不肯讓步,陸泓志不得不低頭。

        「都是兒子的錯,過去兒子太過糊塗,我立刻去找謝氏把話說開,將曹氏手裡的中饋接收過來。」

        這是他的底線了,陸老夫人也明白,無法再逼他更進一步。

        「謝氏不是個寬厚人,項氏、曹氏日子過得不易,你重感情,深怕子女們遭受委屈,這才處處維護,我如何不知你用心良苦,因此這些年裝聾作啞,事事不管,卻沒想到竟害了人命,釀下大禍。」

        「都是兒子無德,母親字字句句說到兒子心坎,日後必不再犯下此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黃侍郎娘親那裡,我這張老臉還能說上幾句,這些天我就遞拜帖,走上一趟。」

        目光一閃,陸泓志更加確定,這事恐怕真是黃侍郎那裡遞話,否則素來不管事的母親怎會找來自己?

        也好,話敞開說了,母親願意為自己出頭,差事肯定能夠穩妥。

        想到這裡,他揚起笑,朝陸老夫人身前一跪,道:「兒子已經許多年沒和母親說體己話,今日一番話,心底好生敞亮,多謝母親,往後府裡還望母親操持。」

        「罷了,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若非此次動靜鬧得太大,也不想多這個事。」

        聞言,陸泓志笑得越發燦爛,只見陸老夫人似乎有些累,靠在軟榻靠背上,眼睛微闔,見狀,他也不勉強,忙退了下去。

        直到看不見影兒,林嬤嬤方才靠向前,低聲道:「老夫人,大少爺在耳房等了許久,要見見他,還是打發回去?」

        陸老夫人睜眼,眼底有幾分訝然,這孩子從沒主動來過敬壽堂。

        「是,他抱三少爺等著呢。」

        眉心微攏,陸老夫人若有所思道:「讓他們進來吧!」

*             *             *

        陸泓志的庶長子抱著剛出生幾日的嬰孩大步跨進敬壽堂,他嚴肅得不像個八歲孩子。

        看著一身孝服、跪得筆直的大少爺,林嬤嬤忍不住輕喟。

        大少爺早慧,自小就表現得不同一般,他自項姨娘身上傳得好樣貌,膚白、眉濃、精緻五官以及一雙漂亮得令人讚嘆的眼睛。

        老夫人曾暗示過夫人,既然無出,就該把大少爺帶在身邊好生教養,日後孩子有前程,必會知恩反哺,可惜夫人聽不進去。

        項姨娘是妾室,人死後不過一口薄棺,草草下葬了事,哪有辦喪事的道理,但這孩子偏要獨排眾議、為親母戴孝,不知該說他不懂事,還是純孝。

        林嬤嬤上前接過三少爺,不足月的小嬰兒眉清目朗,雖瘦小卻也看得出來又是一個像極項姨娘的俊秀孩子。

        小嬰兒沒睡著,卻乖覺地不哭不鬧,彷彿知道自己處境艱難似的。

        屋裡安靜得針落可聞,陸大少爺抬眼對上坐在軟榻的陸老夫人,她身旁一個紫檀案几,上頭放著幾卷經書,濃濃的檀香味在空氣中環繞。

        所有人都說老夫人是不中用的,在這個家裡純屬擺設,兒子不尊、媳婦不敬,可他卻心知肚明,這府裡真正有本事、能撐得起家的是老夫人。

        她善於忖度局勢、腦子清晰,心知兒子非親生,少了層血緣關係,年老後便裝聾作啞、不干涉府務,只求一個順遂安居。

        收攏掌心,陸大少爺一揖到底,連磕三個頭後道:「孫兒求祖母看在孫兒死去的親娘分上,把弟弟帶在身邊教養。」開門見山,一句廢話都不多說。

        他目光凝重,自親娘去世後,此事已在他心底琢磨數日,他比誰都清楚,從今往後,他們兄弟唯有傍上老夫人這棵樹才得以平安。

        「這事該由你父親嫡母作主,怎求到我這裡來?」陸老夫人看著他道。

        一旁抱著三少爺的林嬤嬤則是有些訝異,對於後宅陰私,通常男子理解不多,更遑論大少爺年紀尚稚,沒想到竟能想得如此透?

        確實,夫人性格強勢,若她懷的是女孩,或許能說服她將三少爺當親兒教養,如若不是呢?

        至於曹姨娘,就算老爺打定主意把項姨娘的事按下去,可做過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把孩子交到她手中,日復一日看著相似的臉孔,她會有多少想法?

        老夫人身邊無子無孫,雖過得清苦,但她可是正陽侯的嫡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行事作為更無讓人詬病之處,她面上雖冷,心地卻正直良善,把孩子交給老夫人,只有千百個好。

        「由他們作主,弟弟能平安長大?」他說得尖酸刻薄卻真實無比。

        陸老夫人平靜地看著長孫,輕道:「你心中有恨。」

        當然!他恨父親、恨嫡母、恨曹氏,他恨上整個陸家,恨不得滅掉這塊地方。

        他沒回答,嘴角邊的凜冽卻給了答案。

        「為何而恨?」

        「嫡母與曹姨娘聯手殺害我生母,我不該恨?父親昏聵、寵妾亂矩,釀出家禍,我不該恨?五進的大宅子,卻無我與弟弟容身之地,我不該恨?」

        一句句的恨,咄咄逼人,他知道說白說透很蠢,但父親的態度已然清楚,生母是白死了,不會有人為她申冤,倘若連恨都不敢表現,那麼,他枉為人子!

        「你也恨我,對吧?恨我袖手旁觀,在緊要的時候,沒拉你母親一把。」

        「奴才欺上瞞下,林嬤嬤知道此事時已近午時,是祖母命人去找的大夫,若無祖母此舉,連弟弟都保不住。」是非黑白,他尚且看得清楚。

        原來是把前因後果都給弄明白了,才求到這裡?

        八歲的孩子,何等心機、何等城府,這些天竟無透出半點蛛絲馬跡,想來謝氏、曹氏看輕了這孩子,否則這孩子哪得風平浪靜。

        「我沒多少年好活了,我只想閉上眼睛、關起耳朵,在陸府偏安一隅,倘若插手此事……」勢必與謝氏、曹姨娘對壘。

        「祖母的晚年有我。」

        這話說的……陸老夫人睜開老邁雙眼,直直盯著長孫。

        「我有你父親。」短短的五個字,竟是教她說出顫意。

        「父親忘恩寡倖,只有用得著祖母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的兒子豈能倚仗?」

        「你想做什麼?」她直覺反問。

        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很清楚,自己只要袖手旁觀,所有事都將有天道來解。淡淡一笑,他深沉得教人驚心。「我能做什麼?自然是功成名就、榮耀家族。」

        腦門一涼,這話是否代表……他日功成名就時,將是謝氏、曹氏、陸家滅亡日?

        祖孫倆四目相望,像在探究對方,也像在對峙,兩人皆沉默。

        這時,襁褓裡的孩子發出兩聲嗚咽低鳴。

        老夫人做下決定,「我與你做一個交易。」

        「祖母請說。」

        「我把你弟弟養在膝下,竭盡全力、悉心教養,我亦會掏盡箱底為你尋來名師,助你功成名就、榮耀家族,但你必須答應,絕不能對陸家人動手。」

        意思是不許他報母仇?鄉願吶!

        「祖母十五歲嫁入陸家,一生為陸家人精心盤算,可祖父回饋您什麼?美妾嬌娘無數?妻妾相爭、連親生兒子都保不住?

        「祖父死去,陸家本該就此沒落,然祖母一肩扛起責任、養大庶子,辛苦十幾年最終只能在陸府偏安一隅,如今又要為陸家掏光箱底,祖母圖的是什麼?」

        「心安!自我嫁入陸家那天,陸家便是我的責任,日後我要高坐陸家祠堂,自該為陸家盡心。」

        他反問:「活得不好,只能圖死後?」

        這話逆倫,但陸老夫人沒同他計較,「做決定吧,你同意的話,我便養大這孩子。」

        他不甘心,憑什麼壞人不必得到報應?不過,微笑在嘴角凝結,他不會生氣的,因為天網恢恢、世事多變,哪是她想護,便能一路護到底?

*             *             *

        元禧十五年。

        鄭王為亂,領兵三萬直攻京城,有大臣作為內應,一路勢如破竹。

        皇帝親自率兵與鄭王對抗,最終皇帝贏得此戰,亂事平定,牽絲攀藤查出朝中若干大臣,忠勤伯陸泓志也牽連其中,皇帝震怒,決定嚴辦。

        聖旨下,忠勤伯府誅連九族,陸家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斬首示眾,女子與十六歲以下男孩發賣。

        謝氏受不得凌辱,帶著一歲的兒子在獄中上吊自盡,陸筠體弱,甫入獄就發起高燒,不到三天便死去,丈夫兒子皆亡,曹氏幾乎快發瘋。

        這天市場很熱鬧,許多犯官的子女像粽子似的被綁成一串等待發賣。

        曹氏呆呆地看著眼前一切,四個貌美的女兒垂著頭,滿臉的無助與倉惶,再不復見平日的嬌縱任性。

        她們是天之驕女,曾經因為父親的寵愛不可一世,如今生命轉折,人生變了模樣。

        此時人牙子走到她們身邊,一提溜,將她們拉到中間,扯起嗓門對站在正中的萬花樓老鴇說道:「這是忠勤伯家的姑娘,從小可是用琴棋書畫教養大的,瞧瞧這一身細皮白肉,要是再養上幾年……」

        突然間,曹氏發瘋了,她衝上前用力撞開人牙子,用力抱住女兒,啞聲道:「誰都不許賣我的女兒。」

        她的力氣大,人牙子被她一撞,摔倒在地,打手們見狀連忙走過來想將人扯開。

        曹氏已經死了兒子,不能再失去女兒,於是她撕扯拉,她尖叫咆哮,她衝向人群,用指甲抓撓著圍觀路人,場面一片混亂。

        好不容易,打手們才制伏瘋狂的曹氏,一左一右將她架起來。

        被撞倒的人牙子大怒,他站起身,狠狠地一巴掌搧上曹氏,她的臉被搧得偏向一側,牙齒斷裂,滿口的鮮血。

        人牙子猶不解氣,手腳並用踢打得她癱倒在地。

        「娘、娘……」小姑娘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她們越是鬧,人牙子越是憤怒,加上打手,幾個人輪番踢打,漸漸地曹氏滿身是血,失去意識一動也不動,最終嚥下最後一口氣。

        「把人拖下去!」

        打手們把曹氏給拉走,這才繼續交易。

        這齣戲讓人牙子覺得面上無光,自願降價,把曹家四個女兒全數賣給萬花樓老鴇,老鴇得到好處,自然是滿面春風。

        陸大少爺冷眼看著,他微撇嘴角,曹氏死了,母親終於可以安眠,曹氏與謝氏算計一輩子,害人無數,最終也逃不過命數。

        轉過頭,看見兩歲的弟弟緊緊環住林嬤嬤的脖子,稚氣的臉龐帶著兩道淚痕,他沒說話,只是舉起被麻繩緊綑的兩手,抹掉弟弟的淚水。

        「別怕,有哥哥在呢。」

        聞言,小弟弟吸吸鼻子用力點頭,「有哥哥在。」

        陸老夫人輕嘆,都這個時候了,這孩子竟還能如此沉穩?倘若沒有今日之事,好生栽培,他日後必是人中龍鳳,真真是可惜了。

        不久一道粗暴力量將他拉到場中,但他沒有不安焦慮,只有期待,他長得很高,比一般十歲孩子都要高,深沉的目光望向遠方,等待……

        終於……緩緩吐氣,嘴角微彎,心心念念的人出現了……

        舔舔乾涸的嘴角,他在心底默唸……

*             *             *

        元禧十七年。

        靠在小屋窗邊的一個女孩兒,捧著臉望向白雲藍天,這天風和日麗,午後的陽光灑在身上,讓人暖暖懶懶。

        她回來了!

        不清楚是怎麼發生的,整整兩個月,每天醒來,她都重複這句,「我回來了。」

        但……回來做什麼啊?不知道是誰安排她的重生,不知道重生的意義是什麼?但是,她回來了。

        她曾經是夏媛希,承恩侯府這代唯一的嫡女,她擁有父兄母親的疼愛,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出嫁之前,她一直是這樣認定的。

        家裡給她最好的教養,期待她能坐上女人最尊榮的位置,而她,也這般期許自己。

        外祖母是商家女,她將一身經商本事全數教給自己,但祖母卻認為商女下賤,不允許她學習。儘管如此,許是骨子裡流著外祖母的血液吧,一分提醒、兩分點撥,她便將外祖母的本事學了個齊全。

        祖母天天逼她背婦德女誡,家裡為她請來各樣師父教導才藝,她每天忙得團團轉,只為走上那個位置。

        夏媛希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她認真學習、努力勤奮,她有無與倫比的毅力。

        然後她長大,遇見風流倜儻、親切溫柔的二皇子周懃,一眼相對,她愛上了他。

        她想,她再也碰不上一個能令自己如此心動的男子了吧!

        她愛他,願意為他付出所有,她嫁入二皇子府後,竭盡全力輔佐周懃,她助他打敗三皇子周鑫,最終爭得帝位。

        諷刺的是,她對周懃最大的幫助,不是祖母教導的婦德女誡,不是師父教導的琴棋書畫舞蹈,而是她最令人不屑的經商本事。

        因為收攏朝臣需要錢,私蓄兵力需要錢,與對手打擂臺需要錢,她掙回數也數不清的銀子,將周懃推上那個位置,她為此心力交瘁,終生無法受孕,然她無怨無悔。

        待周懃得到他想要的,她滿懷喜悅等待那頂象徵皇后的鳳冠,誰知,她等來的是一杯催命酒。

        真諷刺吶,她最好的閨密楊嬛爬上他的床,成為他的新寵。

        直到後來的後來,她才曉得,原來自己不孕不是因為商事繁忙、身體虛空,而是她在不知不覺間早已喝下絕育藥。

        原來周懃總是安撫她別在意子嗣,不是因為體諒,而是楊嬛已經為他生下兒子。

        真蠢,她用一輩子的竭盡心力換來死亡。

        鴆酒下肚,魂魄幽幽飄盪回到承恩侯府,她想再看一眼親人,沒想到……府中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歡樂掛在人人臉上。

        她在書房聽見祖父和父親的對話—— 他們知道自己的死亡真相。

        既然知道,難道不該為她聲討?但是並沒有,他們選擇和周懃談條件。

        周懃同意追封她為后,而楊嬛所出的兒子將會掛在她名下,對外聲稱,夏氏產後虛弱身亡,日後承恩侯府將會是大皇子的外家。

        父兄升官數級,他們會像過去那樣繼續輔佐周懃。

        至此她恍然大悟,自己拚盡一世力氣,造就家族榮光,可她不只是周懃的棋子,也是承恩侯府的棋子。

        人死子棄,無人為她一掬同情淚。

        親人的疼愛是諷刺,情人的枕邊絮語是笑話,她自謊言中清醒。

        於是她帶著遺憾與痛苦投身忘川河水,原以為將會進入輪迴,殊不知竟回返人世間。

        復活後,身分轉換,她不再是承恩侯府嫡女,她竟成為父親的外室女—— 夏晴蘭!

        其實她在當夏媛希時便知道夏晴蘭的存在。

        夏晴蘭的母親王氏是個清倌,跟了父親之後懷上孩子,母親為此大鬧一場,而家中長輩擺明態度,絕不讓王氏進府。

        倘若王氏是良家子,或許有機會成為侯府的一分子,可惜身分讓她與富貴無緣。

        王氏和夏晴蘭被安排在莊子上,王氏在夏晴蘭兩歲時過世,而夏晴蘭在八歲那年感染風寒死亡。

        本是對無足輕重的母女,前世她當成故事過耳便罷,哪知道此生自己會變成無足輕重的夏晴蘭。

        很有意思吧,老天爺的安排總令人猜不透。

        帶她長大的是莊子裡的王嬤嬤,因為同姓又說得上話,王嬤嬤和王氏結下母女情誼,臨死前王氏將晴蘭託付給王嬤嬤。

        這一場風寒,夏晴蘭死去,夏媛希重生在她身上,她沒有夏晴蘭的記憶,王嬤嬤以為是延誤醫治,把腦袋給燒壞。

        她不介意被誤解,她耐心地適應這個身分,比起成為棋子的夏媛希,她更樂意當得以自由自在的夏晴蘭。

        石子撞上窗臺,打斷夏晴蘭思緒,回過神,她看見站在窗外的盧予橙,眉一彎,勾出甜甜的笑容。

        夏晴蘭長得很美,比王氏更美,而王氏……若非那分飄逸出塵、宛如仙子的美貌,怎能讓看盡繁花的承恩侯世子亂了心?

        這是她重生以來領受的最大好處,夏晴蘭美得令人轉不開眼,一蹙眉、一捧心,皆教人憐愛不已,比起前世的自己,容貌勝出無數。

        她常目不轉睛地看著水盆裡的臉孔自問:倘若風流的周懃遇見夏晴蘭,與他暗渡陳倉的對象還會不會是楊嬛?

        「晴蘭,妳看!」盧予橙伸手,將掌心的絹花往前遞。

        原主夏晴蘭驕傲好勝,性子刻薄、自視甚高,她以自己的美貌為榮,瞧不起村裡的孩子,因此大家都不肯與她交好,只有盧予橙對她無比耐心。

        夏晴蘭常對人說自己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因身子弱得在莊子上嬌養,等她長大爹爹就會接她回去。

        多傻氣的姑娘!若是嬌養,怎會讓她與王嬤嬤三餐不濟?

        何況哪來的莊子?這兒不過是間破爛屋宅,以及三、五畝瘦田,租出去連兩人一年的口糧都不夠。侯府擺明要她們自生自滅,若非靠王嬤嬤替人漿洗衣服,夏晴蘭哪能活下來?

        承恩侯府壓根沒接夏晴蘭回去的意思,至少前世,不管是王氏、王嬤嬤或夏晴蘭,都未曾踏進侯府大門半步。

        她跑出屋子,跑到盧予橙跟前,笑眼瞇瞇地看著眼前的十二歲男孩。

        他的爹爹是個貨郎,娘很早就沒了,他有一個妹妹,寵得緊,可惜兩年前不幸過世,為此他度過一段消沉的日子,直到夏晴蘭取代妹妹,讓他從痛失親人的絕望中慢慢恢復,兩人之間的情感,非他人能言。

        盧予橙不介意晴蘭的傲嬌,而晴蘭樂於享受他的寵愛,白天王嬤嬤出門幫人漿洗衣物,盧叔叔外出賣貨,兩個孩子沒人管,便經常玩在一塊兒。

        盧予橙不清楚,但其實他們是老熟人。

        前世的他成為皇商,他和夏媛希在商場上幾度對壘,雖說一山不容二虎,但她非常佩服他。他沒有任何背景,單靠一雙手就把生意做得那樣大,甚至成為她的對手,這點相當不簡單。

        要知道,她之所以能把鋪子開遍大江南北,是因為有二皇子這塊大招牌,很少人敢不買她的帳,而盧予橙不同,他做的每個決定都出於自身的能力與判斷。

        前世她幾度上門想尋他合作,可他總是拒人千里。當時不解,但現在明白了,他是在為夏晴蘭打抱不平吧,同是承恩侯府的姑娘,為何待遇天差地別。

        前世的盧予橙下場並不好,但不僅僅他,有周懃在,所有和她成為對手的人下場都不好。

        然而,相當公平地,她這個「始作俑者」,下場一樣悲慘。

        盧予橙獻寶似的把絹花遞到晴蘭跟前,笑問:「喜歡嗎?」他知道晴蘭愛俏,可是王嬤嬤買不起絹花。

        晴蘭一哂,前世多少精緻的金銀頭面她都看不上,怎會喜歡這朵紅彤彤的粗糙絹花?不過她珍惜他的寵愛。

        「喜歡,橙哥哥幫我戴上。」

        晴蘭的要求讓他滿心歡喜,自那場病好後,晴蘭似乎變得更懂事可愛了。

        「漂亮嗎?」她轉個身,頰邊酒窩若隱若現。

        「漂亮,晴晴是咱們村裡最漂亮的姑娘。」

        說笑呢,夏晴蘭的容貌何止在村裡,便是在京城中,也沒幾個人及得上。

        「橙哥哥又逃學啦。」

        盧叔叔千方百計想讓兒子考個功名回來,可盧予橙性子跳脫,雖聰明卻不耐煩學堂夫子的刻板教讀,於是三天兩頭逃學,每回被抓到,屁股就得開一次花,可父子兩人樂此不疲似的,時不時就要玩上一回。

        「趙夫子講學無趣,每次他開口,我就想睡。」

        「有機會讀書是福氣,我多希望能上學堂呀,可惜家裡境況……橙哥哥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晴晴想讀書?」

        「當然,會認字多了不起啊。」晴蘭滿臉嚮往。

        她需要一個由頭來坐實自己會讀能寫這件事,她很清楚承恩侯府不會照管自己,未來她只能靠自己爭取,且王嬤嬤年歲已大,她捨不得嬤嬤頂著寒風,衣服洗得雙手長滿凍瘡,也換不來一頓溫飽。

        「那行,妳等等,我回去拿書來教妳。」

        丟下話,還沒等她回答,盧予橙一溜煙就跑得不見人影。

        這一個華麗轉身,盧予橙沒想到自己會教出一個天才學生。

        天才學生一天下來能認上幾十個字,為持續保持自己在晴蘭面前的優越感,他不得不加把勁兒認真學習,然後一天天、一年年,今生的盧予橙依舊成為皇商,並且是個有功名在身的皇商,但這是後話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19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6 11:38 PM 編輯

【第二章】 第一筆交易

        盧予橙不愛唸書,他希望像爹爹那樣四處販貨做買賣,看遍形形色色的人們,可是晴蘭愛啊,她愛唸書、他便認真學習,把懂的全教給她。

        許是那麼點兒驕傲,許是不想讓妹妹對哥哥的崇拜消失,於是他和書本較上勁。

        這一較勁,月底考試,原本回回墊底的他居然考到第五名,那可是了不起的成績,他被先生狠狠誇獎一回。

        爹爹知道原委後,給他二百文錢,讓他帶「大功臣」進京城大吃一頓。

        「晴晴想去哪裡?」盧予橙滿臉滿眼的笑,他的快樂毫不遮掩。

        「承恩侯府。」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話說完,眼皮垂下,她在心底暗罵自己,去那裡做什麼呢?那裡再不是她的家,就算看上千百次,「夏晴蘭」也進不了門,何況她怎甘心再度成為夏家的棋子?

        她的黯然,盧予橙看在眼裡,他誤解她的難過,連忙接話,「好啊,就去承恩侯府,我也想看看那裡的圍牆有多高,房子有多小?」

        小到容不下一個小姑娘,高到阻隔父女親情。

*             *             *

        果然……牆高、門厚,侯府不是人人都能進得去。

        盧予橙緊抿雙唇,握緊晴蘭小小的手心,此刻他發下誓言,要傾力求得功名,日後成為最厲害的御史大夫,與承恩侯府在皇帝面前打官司,告他們一個生而不養、無情無義。

        晴蘭站在對街看著熟悉的大門,心情撲騰不已。曾經她以為這裡是避風港,沒想……

        莫怪呵,嬌養的女兒不用來榮耀家族,用來做什麼?人死燈滅,難道她能期待父兄為賭一口氣,放棄追求利祿功名?

        算了,就這樣吧,承恩侯府再也與她無關,夏家的光芒榮耀再不需要她來承擔,就這樣一刀兩斷,很好。

        拉拉盧予橙的手,他們準備離開,沒想朱紅色大門在此時緩緩打開,她看見「夏媛希」在僕婢的簇擁下走出。

        她很是吃驚,她在這兒,而「夏媛希」也還活著?

        只見那位夏媛希微蹙眉心噘高嘴唇,不知在同孫嬤嬤抱怨什麼,只見孫嬤嬤苦口婆心勸著。許是勸人的話不中聽,夏媛希斥喝一聲,孫嬤嬤立刻住嘴、退後兩步,不敢再多話。

        孫嬤嬤是她的奶娘,之後作為陪房隨她嫁入二皇子府,嬤嬤忠心耿耿,為阻止她被灌下鴆酒,被周懃提劍刺死……

        抬高下巴、剜了孫嬤嬤兩眼的夏媛希上了車,不久,承恩侯世子夫人也領著幾個僕婢走出大門。

        那是她的娘,她嫻雅端莊,無比高貴的娘親啊。

        今天是夏家姑奶奶的祭日,每年這天母親都會領著她到廣緣寺為姑姑做法事,貪玩愛吃的她總纏著母親,讓她在外頭吃飽喝足玩夠才回家。

        平日母親待她極其嚴格,唯獨這天願意讓她放縱,起初她不懂為什麼,而且每年這天母親看她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帶著淡淡的哀憐,直到生命最終,她才明白生為夏家女子的悲哀。

        她和姑姑一樣,都是家族的犧牲品……

         「娘,那是我的親妹妹啊,我不要她用性命換來的榮華富貴。」夏晨希握緊拳頭,目光猙獰,青筋在額頭浮現。

        「不然呢?媛希犧牲還不夠,你要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和新帝抗爭?」

        「我就是不服!妹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天下人都曉得,周懃是隻披著人皮的野獸……」

        父親一拍桌子,怒指夏晨希,「身為女子本該遵守三從四德,是媛希量小容不下楊嬛,不然她也能高坐后位,一世尊貴。」

        「是周懃親口答應妹妹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倘若做不到,他大可以到妹妹面前去爭、去堅持,而不是卑劣地利用妹妹為他謀得帝位之後再下毒手,這種人不配當帝君!」

        「啪!」父親一巴掌狠打過去,倏地,夏晨希臉頰腫起。

        「這些話不准再說,媛希的犧牲換得夏家男兒官升兩級,換得夏家的從龍之功,封爵封王,這是她身為夏家女兒的光榮。」

        「像姑姑那樣嗎?用性命換取夏家榮光?」

        「媛希和你姑姑都是正確的,她們是夏家的驕傲。」父親撂下話轉身離去。

        夏晨希猶自不服,還想追上前,母親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別鬧,媛希能夠死在最好的時機,為家族謀利,是她的幸運。」

        死後魂回家中目睹的這一幕,教她恍然大誤,原來她和姑姑的死是家族榮耀,更是責任與幸運,她們天生該死,並且要死在最好的時機點才不忝夏家女兒身分。

        諷刺吧,即便是親人的疼愛,也承載著令人心寒的目的。

        清冷目光掃過侯府匾額,她感激上蒼的安排,沒讓自己重生在夏媛希身上。

        在晴蘭轉身的同時,世子夫人看見她了,片刻怔愣過後,她面帶厭惡地別過頭去。

        她認出夏晴蘭了—— 那張和王氏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

        她竟然找到這裡?她想圖謀什麼?世子夫人憎恨地輕哼一聲,心道:有她在的一天,夏晴蘭就別想踏進侯府大門。

        「去吃餛飩吧,周記餛飩可有名了。」盧予橙道。

        周記啊……前世她把周記的廚子余大同挖到旗下,用高薪養著,啥事都不讓做,光讓他研發新食單。她慧眼識英雄,余大同靈敏的舌頭弄出許多旁人沒有的新食單,讓她的「百味樓」人滿為患。

        「好啊,去周記。」

        微微笑著,她同盧予橙走在大街上,與來來往往的人們擦肩而過。

        前世她總坐在馬車裡,只聽得街頭嘈雜,卻感受不到這份鮮活,而今接近人群,方知感受截然不同。

        「快來、快來!新店開張,好事成雙,大米一斤只賣十二文,綠豆紅豆黃豆小米……全比別家鋪子便宜……」

        夥計敲起銅鑼,扯高嗓子放聲大喊,路人從旁邊走過,耳膜都快給震破了。

        這麼便宜?盧予橙道:「要是爹在,肯定得買個幾十斗、幾百斗回家。」

        「買那麼多米做什麼,又吃不完。」晴蘭道。

        「便宜啊,大米一斤至少便宜六文,過去兩斤米價可換得三斤米,若是釀成酒,必定能賺回不少。」

        釀酒?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她抓住盧予橙的衣袖急問:「今年是元禧幾年?」

        「元禧十七年啊。」他莫名地看著一臉緊張的晴蘭。

        「元禧十七年……」

        她想起來了,外祖母曾以這一年作為範例,教導她削價競爭一事。

        抬頭看著匾額上「張記糧鋪」四個字,沒錯……是這裡。張記糧鋪的背後是禮親王府,禮親王府的糧鋪開滿附近州縣,京城近郊的莊子十有六、七都在禮親王府名下,張家曾被戲稱是皇親糧倉,直到元禧十七年元氣大傷。

        元禧十六年,大周上下風調雨順,各處糧倉囤滿米糧,眼看元禧十七又是個豐收年,去年的稻穀豆麥積存不少,若是再收上新米,肯定沒處收,於是以低於市場三成的價格將舊米清倉。

        許多莊頭也嗅到豐收味道,層層往上報,於是糧鋪紛紛低價賣糧,酒商趁此際大量收購、製成新酒。

        然而在新米收成之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讓即將收割的稻田顆粒無收,預期心態加上嚴重缺糧,最後一斤米喊價百文,許多百姓都吃不起了。

        有人建議開糧倉賑災,不料官員貪汙,早在糧價開始飆升時,已盜賣近八成官倉糧米。

        龍顏為之大怒,午門前天天有官員被砍頭,可是砍再多的頭,也改變不了缺糧事實。

        最後有農糧司官員建議,種植可在短期內收成的地薯,才勉強挨過這兩季。

        晴蘭下意識握緊拳頭,要是口袋裡有錢就好了,距離八月只剩幾個月時間,倘若手邊有錢,絕對可大賺一筆。

        她拉起盧予橙飛快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果然……不長的街道上就有五間糧鋪,當中有三家正和張記糧鋪打擂臺,一家家都在削價競爭。

        她走著走著,最後停在尚未掛出降價牌子的「日宣糧鋪」前,猶豫片刻後她鼓起勇氣往裡頭走。

        盧予橙見狀,忙跟上前,他看著紅紙上的標價,在晴蘭耳邊輕聲道:「妳要買糧嗎?這家貴多了。」

        她搖搖頭,對迎上前的夥計說:「小二哥,請問掌櫃在嗎?」

        「小姑娘認識咱們家掌櫃?」

        「不認識,但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說,可否請他出來一見?」

        夥計多看了她兩眼,猶豫著要不要聽信她的話。

        許是晴蘭模樣長得太好,許是因為她眼底無法形容的自信篤定說服了他,夥計轉身進屋。

        不久,一名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的少男走出來。

        四目相對間,晴蘭臉上有著掩不住的錯愕,竟然是他……賀巽?

        賀巽是自己前世的死對頭。從頭到尾,他都是三皇子黨,他為周鑫籌謀算計,為他的奪嫡之道鋪路,但最後他輸了。

        賀巽之所以輸,是輸在不夠狠。明明知道夏媛希的存在能提供周懃源源不斷的財源,倘若掐斷她這條線,他至少會多出五分贏面,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重重拿起卻輕輕放下。

        她想問賀巽:是你不屑與女子相爭,還是認定我的本領有限?

        周鑫落敗,周懃坐上大位,而賀巽消失於人前,沒人知道他去哪裡,但她曉得周懃四處派人尋他,他發誓要將賀巽挫骨揚灰。

        再後來……她不知道了,因為利用價值消失,她被一杯鴆酒結束性命。

        十二歲的賀巽是長這模樣的呀,原來他的深沉、冷酷,對人的疏離是從年少時期就有的?

        晴蘭細細打量對方,這是兩世以來,她第一次面對面認真看他,同時間,賀巽也審視著晴蘭。

        他對她的第一個感覺是驚豔!尚未長開的小姑娘就美得讓人心亂,長大後豈不是傾國傾城、禍國殃民?

        他的眉心微蹙,眼底卻帶起兩分興味,「小姑娘找我有事?」

        晴蘭回神,揚眉笑得無比甜蜜。心情激盪吶,她太高興了,高興重來一回,有機會彌補前世過錯。

        望著賀巽的眉眼五官,晴蘭滿臉認真,她一定會竭盡全力撥亂反正,她會想盡辦法償還他,償還自己對他的負欠。

        「一路行來,我發現許多糧鋪在削價出清,唯獨你們不這麼做,公子有什麼其他計劃嗎?或者準備跟進?」

        這丫頭眼睛黑得發亮,被她這樣盯著,他的心竟然亂了序,不過是個陌生女娃兒……好吧,是個漂亮到讓人心揪的漂亮女娃,但……又如何?

        「我的生意、我的計劃,有必要告訴妳?」

        是沒必要……唉,晴蘭輕嘆,被人潑冷水了呀,但就算被他潑冰塊,她非但不能退,還得迎上前,誰讓她欠他呀。

        晴蘭咬緊銀牙,笑得沒心沒肺,「我給公子一個建言,倘若公子能聽進去,幾個月以後必能大賺一筆,屆時可否給我五十兩分紅?」

        「幾句話就想換五十兩,這算什麼?空手套白狼?」賀巽失笑,怎地小姑娘模樣這般好,腦袋卻不好使。

        晴蘭沒理會他的嘲諷,續道:「公子且聽我一言,非但別削價競爭,相反的還要低價大量收購其他家米糧,不久後這些米糧價格必定翻漲數倍。」

        幾句話,瞬間讓賀巽心頭翻起驚滔駭浪,她怎麼會這樣說?下意識拉住晴蘭,將她往身前一扯,他居高臨下緊盯她的臉,「把話說清楚。」

        晴蘭認真道:「今年氣候不尋常,怕是會有大災難降臨,屆時田地十損八九、糧米短缺,如果能趁早囤米,日後價格飆升,必能賺得缽滿盆溢。」

        「誰告訴妳會有大災降臨?」

        「我姥爺,他種一輩子的莊稼,對氣候天災經驗豐富。」

        眼看著他要繼續往下追問,她連忙屈膝道:「如果你相信我就照做,如果不信……希望日後你別後悔。」

        丟下話,她一陣風似的往外衝,腳上像安了風火輪,跑得飛快,因為話是臨時胡謅的,禁不起對方細細推敲。

        賀巽沒追出去,只是細細想著她的話,緩緩吐氣,目光更見深邃。

*             *             *

        那廝的眼光殺傷力太強,晴蘭跑得飛快,直奔過三條街,才讓後頭追上的盧予橙阻下。

        他擋在她面前,由著她的頭撞上自己胸口。

        抬眼,晴蘭一臉不好意思,她忘記橙哥哥了。

        「為什麼說謊?」盧予橙口氣微慍。他可以寵她,但做錯事也該教導,他認真拿她當親妹妹看待。

        晴蘭無法回答。

        「現在糧米雖賤,但不盡快賣出的話,待新糧收上,價格肯定會壓得更低。若對方聽信妳的話,囤下無數糧米,得賠多少錢?雖說做生意有賺有賠,但那位公子年紀尚輕,這次的挫敗對他會是多大打擊?倘若他因此一蹶不振,幾句玩笑話很可能會斷他的經商之路,妳有沒有認真想過?」

        他義正詞嚴的指正,一句比一句嚴肅。

        看著盧予橙年少帶著稚氣的臉龐,他是個正直的大好人啊,難怪生意做的那樣成功,難怪看不起手段百出的自己,難怪總是指責她是奸商。

        她沒因為他的指責而懊腦或生氣,反握住他的手說:「橙哥哥,如果你有錢,也買一點糧米吧。」

*             *             *

        王嬤嬤背佝僂得更厲害了,白天咳,夜裡也咳,但她仍堅持去幫人漿洗衣物。

         「晴晴,嬤嬤出門啦。」王嬤嬤皺紋滿佈的臉上,充滿慈愛。

         「嬤嬤可有吃飽嗎?」晴蘭放下筷子。

        「有,咱們晴晴做菜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嬤嬤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自風寒好後,這孩子好似突然長大了,變得懂事聽話還會打理家裡。只是……承恩侯府的姑娘,怎能受這等委屈?晴晴親娘臨死前殷殷哀求,求她想辦法將晴晴送回去,要是做不到怎麼辦?

        輕咳幾聲,晴蘭連忙輕拍嬤嬤後背,道:「不如嬤嬤今兒個在家裡歇歇?」

        她也想歇啊,可是怎麼可能?王嬤嬤沒回答,但欲言又止的表情把話給說足了。

        是的,她不能不出門。一個月多前,承恩侯府的管事上門,把她們賴以生存的幾畝地賣掉,從此沒有租子收入,王嬤嬤必須接更多活計。

        原本她們也要被趕出門的,是王嬤嬤拿出辛苦攢下的幾百文錢,將舊宅承租下來,才能繼續在這片屋簷底下遮風避雨。

        晴蘭猜測,那天娘肯定看見自己了。

        娘是高門貴女,喜怒不形於色,但那一眼……是忿然吧,王氏和夏晴蘭一直是她心頭不可觸碰的銳刺。

        前世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在娘面前提起王氏母女,也幸而沒有太久,王氏與夏晴蘭就相繼離世,那根刺方隨著歲月慢慢彌平。

        然而此生夏晴蘭不但沒死,還膽敢出現侯府門前,娘那口氣吞不下去,只能算在帳面上,晴蘭明白這是對她的懲罰。

        她錯了,不該去承恩侯府的,多看那一眼又如何?徒然惹麻煩罷了。

        「嬤嬤,您別太辛苦,能做的做,做不來的就推了吧,以後晴晴會孝敬您,給您養老。」

        人待她一分真心,她必還人十分真意,她就是這種人,所以會為周懃的溫柔多情嘔心瀝血、鞠躬盡瘁。

        「好孩子,嬤嬤以後就靠妳了。」王嬤嬤欣慰地把晴蘭摟進懷裡,想她一世孤寂,老來能有這孩子為伴,是上天厚待。

        「我會讓嬤嬤錦衣玉食,住上大宅子。」

        「有志氣。」她心疼地摸摸晴蘭小臉,跟她娘長得真像啊,當年王氏若不離開青樓,幾年下來,憑那身舞藝和容貌,定能混得風生水起,至少吃穿不憂,沒想到跟了世子爺,卻連命都混沒了。

        「再不走要遲啦,晚飯等嬤嬤回來再弄,妳好好跟著盧家小子讀書認字,我們家晴晴將來可是要當女狀元的。」王嬤嬤玩笑道。

        會認字、有學問,她希望承恩侯府能因此高看晴晴幾分,終有一天晴晴得回到那裡,完成她母親的遺願。

        「好,嬤嬤路上小心。」

        晴蘭送王嬤嬤出家門,直到背影遠了,才關上大門。

        她先到後院撿蛋再把幾隻雞鴨餵飽,收拾碗筷時她想著,是時候走一趟京城了。

        大災難果然發生,很多地方有了蝗災,漫天飛舞的蝗蟲吃光田裡的稻子,即將收成的稻穀顆粒無收,米價翻倍,四處賣貨的盧叔叔帶回消息,說許多人都吃不上米飯了。

        眼看天氣將冷,別說糧米,便是蔬菜也種不來,斷糧危機讓百官在朝堂上吵成一片。

        這幾天她琢磨著,要走一趟日宣糧鋪。

        洗過碗,將幾張圖紙收進包袱,再把前陣子用舊衣做成的布娃娃收進去後,打開大門,卻發現盧予橙站在門外,一身乾淨的青衫,看起來有幾分儒氣。

        發生大災難一事,他是不信任晴蘭的,他親耳聽見她滿口謊言吶,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說服爹拿出幾十兩去買糧米。

        前兩天,爹賣掉一半,不但把本錢拿回來還賺上一倍,剩下的一半,爹打算接近過年,再賣給大戶人家。

        不信任為何仍照著晴蘭的話去做?不知道,也許是天性護短,在他眼裡晴晴就是親妹子,就當花點銀子哄妹妹開心,卻沒想真能賺回那麼多。

        「要出門了?我陪妳。」許是默契極佳,他想,她該是時候要進城一趟了。

        「橙哥哥可不能逃學。」

        「沒逃學,這次是正正當當的請假。」

        他再不是敬陪末座的壞學生,回回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這樣的學生請假,先生哪會多話?先生還對爹說,明年他可以下場試試,爹聞言開心得合不攏嘴,比米糧賺錢還樂呵。

        那日爹點起一管旱煙,臉上淨是滿足,道:「找個時間上山,看看咱們盧家祖墳是不是冒了青煙。」

        「走吧!」盧予橙接過她的包袱,並肩往村子口走。

        她腳步輕快,滿眼含笑,止不住地開心,甚至哼起小曲。

        「晴晴。」盧予橙欲言又止。

        「嗯?」

        「別抱太大希望,不說日宣糧鋪有沒有照妳的話去做,就算他們真的照做,當初不過是一句戲言、連契約都沒立,人家認不認帳不好說。」

        「我知道呀。」那是賭,一個她和自己的賭約,賭這輩子與前世軌跡相同,也為自己賭一個出頭機會。

        若成功,她便有了做買賣的本錢,不成?沒關係,頂多起頭難點,不代表達不到她想要的目的。

        「知道還那麼開心?」盧予橙揉揉她的頭髮。

        她眨眨亮晶晶的眼睛道:「今天會有進帳的。」不管日宣糧鋪給不給錢。

        看著她莫名的自信,盧予橙彎起雙眉,晴晴真是變得很不一樣了,不過他更喜歡改變後的她。

*             *             *

        晴蘭站在「羽裳坊」門前,這是房家的鋪子,現在房玉還是個十歲的小丫頭,跟在爹娘身邊打下手。

        鋪子是她祖父留下來的,房玉下面還有個弟弟。

        房玉很小就展露女紅天分,她會裁衣刺繡,還搗鼓出許多新鮮有趣的小玩意兒,後來她這身本事被當時最大的衣飾鋪子「月莊」盯上,企圖把房玉攬入門下。

        好好的,誰願意為別人作嫁,於是月莊想方設法打擊羽裳坊,但即便鋪子倒閉,房家父母也不肯讓女兒賣身為奴。

        誰知月莊手段粗暴,竟栽贓嫁禍,以勾結盜匪為名,將房玉的爹爹送進牢房。

        房玉的父親熬不過刑罰,死了,母親也傷心過度去世,房玉帶著弟弟走投無路。

        她是在那個時候收留房玉的,她將月莊扳倒,為房家報仇,從此房玉留下,為她打造全國最大、最好的「衣樓」,鼎盛時期全國有近三十間衣樓,擁有裁縫、繡娘近五百人。

        這些天晴蘭不是沒有考慮過,她可以等上幾年,等月莊把羽裳坊打垮,再以恩人身分出現,收留房玉姊弟,有房玉為助力,她必定能夠再次打造獨一無二的衣樓。

        然而晴蘭依了本心,前世房玉為她盡心盡力,今生輪到自己保她一家和樂安康。

        房家一家人圍在桌邊,看著圖紙上的衣服款式,兩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太新鮮、太有趣也太漂亮,這年頭沒人把袖子做得那麼寬,做事不方便吶,可如果是高門大戶的婦人姑娘呢,她們喝杯水都有人伺候,不需要考慮方不方便的問題。

        至於裙襬……得用什麼料子,才能縫出圖紙上波浪層疊的輕盈感?

        房玉則是抱著晴蘭做的娃娃驚呼連連,娃娃的頭能轉動,手腳也能扳出各種姿勢動作,像真人似的,甚至還能幫她們梳頭髮、換衣服,她都已經十歲是個大姑娘了,也想要這樣一個娃娃,更別說年紀輕的女娃兒。

        看著目不轉睛的房家一家人,晴蘭心想:原來房叔叔、房嬸嬸長這個樣子啊,這樣和樂融融的家庭,竟因某些人的貪慾而摧毀,著實可惡。

        她立誓,再不教同樣的事發生,月莊不起貪念便罷,一旦使出骯髒手段,她必叫他們悔不當初。

        盧予橙被房玉愛不釋手的模樣逗得發笑,沒想到有人的眼睛可以這樣黑、這樣亮,裡頭像裝進星子一樣,尤其那表情……怎麼會這麼有趣啊,好像要把娃娃給生吞了似的。

        「這些全是妳想出來的?」房夫人急問,眼底有掩不住的欣賞,這孩子才多大,竟有此天分?

        不,這些全是房玉親手設計的,在前世。

        娃娃裡頭包裹著木頭架子,像人骨般,在關節處卡榫可以自由轉動。

        前世,這個娃娃賣遍大周上下,凡疼愛女兒的父母親都要為掌上明珠買一個回家,好像不這麼做就不夠疼愛孩子似的,因此他們一年出一款,熱賣了整整十二年。

        晴蘭迴避房夫人的問題,道:「除了賣娃娃之外,還可以賣娃娃的衣服,能單個賣,也可以整組賣……」

        她軟聲細語一一解說,讓房老闆看到商機,「……若房老闆感興趣,我們不妨合作。」

        「合作!肯定要合作的。」房玉興奮地衝上前一把抱住晴蘭,興奮地跳不停,第一次看到比自己更能耐的姑娘,何況她還這麼小,假以時日必會不同凡響。

       房老闆看著一本正經的小姑娘,笑問:「妳想怎麼合作?」

        「我不懂得做生意,房老闆說吧,該怎麼合作對彼此都公平?」晴蘭回道。

        房老闆與妻子女兒互看一眼,再望向晴蘭。

        她的五官容貌極其美麗,但更吸引人的是她那身與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彷彿不是個八歲孩童。

        房老闆道:「往後凡是姑娘帶來的衣服圖稿,一張我用二十兩銀子買斷,至於娃娃以及妳說的小東西,我們賣掉多少,妳都能收兩成利潤。」

        兩成利潤?盧予橙驚訝。

        圖稿買斷實屬寬厚,這年頭女子都會女紅,多看個幾眼,就算做得不及羽裳坊,也能模仿出幾成。

        但是娃娃?晴晴不過是個孩子,就算是佔了便宜,她也沒有能力同他們相爭,可是對方沒有,還願與她分成?這老闆如此寬厚實誠,便是這樣的心性方能教出……眼神如此乾淨澄澈的女兒吧。

        晴蘭也沒料到房叔叔這般大方,一哂,大方道:「就依房老闆說的。」

        立好契約,晴蘭收下六十兩銀票,同房玉和房夫人認真討論過裁剪與布樣後,她與盧予橙走出鋪面。

        從沒見過那麼多銀子,晴晴應該喜不自勝、得意非凡吧?盧予橙本想誇她幾句,卻見她一臉平靜,彷彿兜裡揣著的不是六十兩而是六十文,不禁有幾分訝異。

        「在想什麼呢?」盧予橙問。

        「在想怎麼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六十兩變成六百兩、六千兩。」她自信回答,眼底的篤定令他心驚。

*             *             *

        她來了。

        賀巽一直在等她—— 自從那天過後。

        他並不認識她,卻覺得她熟悉,很奇怪的感覺,而這份奇怪,讓他在過去幾個月裡,心頭不時浮上她的倩影。

        視線相觸那刻,夏晴蘭眼睛一亮。

        他長得比周懃更好,五官精緻、眉眼深邃,只是他不像周懃,總擺出一副風流倜儻溫柔可親的模樣,相反的,他常常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場。

        「公子可還記得我?」晴蘭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跟前。

        沒等賀巽回答,白叔方搶上前,一把拉住晴蘭的小胳膊,一臉興奮地打量起她,「就是這小丫頭嗎?」

        賀巽點點頭。

        白叔方一樂,親近地揉起她的頭髮,像揉狗毛似的。

        晴蘭還來不及抗議,賀巽已經將他的手架開,擋在兩人中間。

        為啥?因為……礙眼。這是第一次,賀巽覺得好兄弟礙眼。

        被瞪了?白叔方一頭霧水,幹麼啊,不就是個小不點兒,揉揉頭怎麼了?

        白叔方古怪地回望賀巽,然後彎腰再度把臉湊到晴蘭面前說:「小丫頭,妳絕對不相信,妳的一句話幫我們賺進多少?」

        其實賀巽對這場蝗災隱約有印象,但不確定會發生在哪個時間點,前世此時的自己正埋首苦讀,雙耳不聞窗外事,只知道糧價高到家裡只能天天熬稀粥。

        然而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小丫頭,幾句話讓他下定決心聽她的話這樣做,他做了,也賺了!但他賺最多的不是十萬兩雪花銀,而是賺得在皇帝跟前掛上號。

        前幾天,他捐出二十萬石糧米,並將地薯苗栽呈到皇帝跟前,這份禮物不是最昂貴的,卻是此刻最能為朝廷解決問題的,皇帝龍心大悅,決定封賞。

        皇帝問:你想要什麼?

        初生之犢不畏虎,賀巽抬頭,清澈目光直視龍椅上那位,尚未變聲的嗓音中還帶著幾分稚氣,他昂首挺胸回答:「我要一個能為百姓做事,報效朝廷的機會。」

        聞言,皇帝樂不可支,銳利眸光倏地變得溫和。

        隨著白子的話,晴蘭心花怒放。他賺了?真好啊,她還他一點點了……

        「那公子可還記得與我的約定?」雙目閃閃發光,閃的是小心思、小貪婪,和大大的可愛。

        賀巽冷冷的臉龐洩漏一絲笑意,他從懷中掏出銀票,但在晴蘭接手之前,瞬地舉高右手。

        看他那副姿態,晴蘭惱了。這是怎樣,要給不給的?她鼓起腮幫子,抓住他的手臂,連蹦帶跳的伸手搶,但她還是個小豆丁呢,哪裡搶得贏?

        晴蘭噘嘴,噘起一臉的不滿意,「想說話不算話嗎?行啊,以後別往來了,有好事再也不告訴你。」

        她的生氣缺乏威脅力,他想笑卻硬是憋住。

        「除蝗災囤糧之外,妳還知道其他事嗎?未來、尚未、發生的事?」

        賀巽一個詞一個詞說得緩慢,灼灼目光對上,帶著兩分威勢、三分脅迫。這是他在胸臆間反覆斟酌的話,他臆測她和自己是一樣的人,這個念頭讓他心潮起伏不定。

        他的意思是……晴蘭心跳陡然搶快兩拍,他當她是神婆、是妖魔鬼怪了?晴蘭連連搖頭,無法接球,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球給打回去。

        她道:「什麼叫做未來尚未發生的事?既然尚未發生,我怎麼可能知道,又不是未卜先知。」

        他猜錯了?賀巽問:「種莊稼的人到處都是,卻沒人能預測天災,為什麼……」

        晴蘭急急接話,「哼!我姥爺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天地間最厲害的,他早上說會下雨,下午便有大雨傾盆,他春天說會枯旱成災,秋天就會米糧減產,他說會有天災危禍,就一定會有!」

        她刻意裝萌,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直盯他,滿臉的崇拜、滿眼的驕傲。

        瞧她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樣,所以是對祖父的尊敬與盲目崇拜,讓她把老人家無意間出口的話當真,然後陰錯陽差遇上自己,大膽出言?

        念頭起,賀巽緩和了眉目。

        晴蘭見狀,心知唬過賀巽了,趁他沒防備,她蹬腿奮力一跳,攀著他的手臂,抓住他手中銀票。

        「我搶到了!」她笑得臉上開出一朵花,彎彎的眉、彎彎的眼、彎彎的嘴角,彎了他冷峻的臉龐。

        滿意地看過上頭數字,她表現出小小貪婪,吐吐舌頭再輕拍他胸口兩下,她說:「大哥哥,以後要是姥爺說要下大雨、颳大風,我肯定第一個跑來告訴你,只要大哥哥像今天這麼大方就行。」

        看著她帶著嬰兒肥、白裡透紅粉嫩得讓人心動的小臉,他一個沒頂住,竟彎下腰,兩手各掐起一邊臉頰,往旁邊扯開,語帶恐嚇,「往後這種天災人禍的胡話別到處亂講,這次是好運,萬一不準,被人剝了皮可別哭。」

        「誰曉得呢,說不定我是天生福星,說什麼準什麼。」臉頰被扯開,她說話漏風,偏生要把話給說齊,那模樣可逗啦,逗得一旁的白叔方笑個不停。

        但盧予橙不滿了,那是他家妹妹,誰准外人動手動腳的?大步上前,他一把推開賀巽,將晴蘭護在身後。

        賀巽瞄了盧予橙一眼,默不作聲。

        「沒事了,我們回家。」盧予橙道,一雙眼睛仍防備地看著賀巽。

        「好啊。」晴蘭從盧予橙身後探出頭,握著銀票晃兩下,笑得一臉糖,道:「謝啦,大哥哥。」

        賀巽倚在門邊看著兩人背影,笑意更盛,這古靈精怪的丫頭,長大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直到人走遠了,他才突然想起沒留下她的姓名住址,那麼往後……

        數息過後,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篤定,他揚唇笑開,會的,他們還會再見面的。

*             *             *

        確定背後兩道威脅眼光不在了,盧予橙凝聲道:「以後別再同他打交道,那人年紀雖輕,看起來卻不簡單,沾上了,怕是要沾出無數麻煩。」

        輕輕笑開,晴蘭抬高下巴,搖搖頭晃晃手指,「這事,我不聽橙哥哥的。」

        既是還債,怎能不繼續打交道?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7 11:42 AM 編輯

【第三章】    夏小姐們相遇

  元禧十八年冬天。

  賀巽不時瞧向外頭,晴蘭將近十天沒來了。

  過去一年多,她隔三差五地出現,頻繁的見面,交情自然養成,她那麼純粹可愛,她既聰慧又嬌憨,是人都會想與她親近的,賀巽亦不例外。

  但晴蘭從不提自己的出身,每次問,她總是三言兩語打發,賀巽曾命人跟蹤,試圖追出個子丑寅卯,可那丫頭古靈精怪竟然發現了,還帶著他的人繞圈圈,最後把人給甩掉。她也不同賀巽虛與委蛇,下回進京直接走到他面前,理直氣壯道:「當朋友就該剖心相交,哪能搞背後心機,你要是再派人跟蹤我,咱們連朋友都當不成。」這個稱不上恐嚇的恐嚇,卻恐嚇到賀巽了,從那之後他再不幹這事。

  但是現在他後悔了,如果知道她的住處,他就不必一天等過一天,越等越心焦。如果知道她的家世,他就可以探聽她碰到什麼難題……但是他對她,一無所知!

  賀巽瞄向大門口的目光太密集,密集到黑敘和白叔方眼神互槓。

  他們與賀巽從小就認識,白叔方家裡是商戶,黑敘的爹爹是個將軍,兩人家世不錯,然他們只是庶子,還是眾多庶子當中最上不了檯面的那個,家裡多他們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不受重視的兩人從小就在外頭鬼混,直到碰見賀巽。

  算是不打不相識吧,在賀巽力爭上游時,同一個書院中,極力想要向下沉淪的白子和黑子處處看他不順眼,三不五時就想尋釁。

  這種情況很正常,資優生就是會礙了資爛生的眼。

  然賀巽在祖母掏盡箱底的重點栽培之下,跟著師父學過拳腳功夫,他可不是軟趴趴的弱雞,因此一對二,他把黑白無常打貼到牆壁上。

  最後英雄惜英雄,兩人從此跟在賀巽屁股後,哪兒也不肯去了。

  這會兒,黑敘朝白叔方頂頂鼻子,白叔方朝黑敘嗷嗷嘴,在一陣眼神溝通過後,黑敘走到賀巽身前問:「老大,你在等晴丫頭嗎?」

  白叔方翻白眼,問什麼鬼啊?廢話,不等晴晴,還能等別人?

  「晴丫頭古怪得很,沒來,肯定又結識哪家公子,鑽人家錢袋子去了。」

         拜託,會不會說話啊?這不叫安撫,叫往火裡潑油。

  推開黑子,白叔方決定自己來,「老大別擔心,晴丫頭不會出事的,聽說她有意蓋酒樓,許是在忙這事。」這才叫做安慰嘛!

  蓋酒樓?欣賞自眼底滑過,他吩咐夥計跑一趟「知味記」找找。

  晴蘭拿走五十兩銀票那天,她和盧予橙上周記吃館子慶祝,發現餐館味道不對,便藉機溜進廚房。

  余大同不在,他的妹妹生了急病,病情來勢洶洶,大夫不敢保證能不能醫好。余大同向老闆借錢,但當初老闆要他,是因為他祖傳的餐館手藝,幾年下來,二廚學得差不多了,哪還在乎他做不做。

  一句不借,余大同坐困愁城。

  晴蘭找到他,贈銀二十兩,妹妹病體康復後,余大同寫下賣身契投身晴蘭。

  余大同厚道,沒開餐館與舊主家爭生意,卻在晴蘭的提示下做出蒸、煎餃子,對於食材的變化,余大同勇於嘗試,試出多種口味的餃子,再沾上不同醬料,不到半年時間,從路邊小攤變成小鋪。

  現在要開酒樓了?都說窮人孩子早當家,她的家庭是有多苦多難?

  此時夥計氣喘吁吁進門,來不及喝水,直道:「主子,知味記的余掌櫃說,晴姑娘已經很多天沒進鋪子了。」

  「沒問原因?」

  「問了,余掌櫃不知道。」

  連余大同都不知道?濃眉一緊,賀巽起身往外走去,哪知這一進一出間,竟和慌張進門的晴蘭撞了個滿懷。

  他握住晴蘭肩膀細看,發現她的頭髮亂了,衣裳扯破幾處,雙手卻還牢牢地抱住包袱護在胸前,頰邊明顯一塊紅腫,是被打的。

  「發生什麼事?」賀巽聲音含冰,凍得嚇人。

  順過氣後,她咧唇一笑,刻意忽略頰邊的疼痛,「沒事,我已經處理好了。」

  「我不是問你有沒有事,是問你發生什麼事?」他口氣嚴峻,目露凶光。

  「不就碰到幾個紈褲嘛,放心,他們沒從我這裡討得了好。」出來江湖混,怎能不碰上幾顆渣?她不再是二皇子妃,無勢可靠,想搶人地盤,自然得承擔風險,不過酒樓契書到手啦,新鋪子很快就能開張,她的「百味樓」即將在京城出現。想著想著,笑容不自覺浮上,卻沒發現賀巽臉色越來越難看……

         「是誰?」

  晴蘭回神,發現他眼光不善,連忙重申道:「真的真的,我給他們下藥了,現在肯定還躺在大街上,癢得打滾呢。」

  癢癢粉還是賀巽特地給她防身的。

  賀巽沒答話,視線一轉,白子、黑子默契十足,齊身往外。

  老大態度擺明——癢癢粉不夠看,得給他們再加點料才成。是啊,好歹得斷個手腳,在床上躺大半個月才能記取教訓呀。女人啊,就是心軟。

  賀巽拉她走到裡間,拿了套衣服給她,「我在外頭,換好後喊我一聲。」

  「好。」

  晴蘭快手快腳換下衣服,不料,賀巽端水進來看見她時,噗地!噴聲大笑。

  小人穿大衣,松松垮垮的衣服罩在身上,像皮褪一半的蛇,下襦垂到膝蓋,衣袖成了水袖,褲腳直接踩在腳底下成了鞋,那是他的衣服。

  見他大笑,晴蘭鬆口氣,只不過……她樂意嗎?翻年才十歲呢,九歲的小丫頭,能指望她長多高?

  他邊笑著邊尋來剪刀,先幫她把衣帶紮緊,剪掉過長的袖子褲腳,邊剪邊道:「怎會矮得這麼離譜?」

  「別笑,我容易嗎?我努力長、奮力長,天天吸收水分養分,還是這副模樣,我有什麼辦法。」

  「你心思太多,成天琢磨著生意經,飯不好好吃……」他嘮啜叨叨地列出她十大生長緩慢因素。

  這會兒白子、黑子不在,要是在,眼珠子肯定要落到地板滾幾圈。從何時起,他們高冷酷帥的老大變成了老嬤嬤?

  拿起木梳,他幫她把頭髮梳齊紮好,拭淨手臉,挖取藥膏塗在她頰邊的紅腫上,晴蘭痛得齜牙咧嘴倒抽氣,他的濃眉打上死結,「痛嗎?」

  「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

  不痛還擺那副樣?他不相信!

  見狀,她衝他猛笑,又說:「真的不痛。」

  他瞪她,沒好氣問:「這幾天去哪兒了?」

  「說到這個……」她立馬興奮起來,拉住他的手說:「咱們合作吧!」他承認她有很好的腦子,若非本錢不足,她大概已經將鋪子開滿大江南北,尤其是她建立人脈的本事不容小覷。

  「開酒樓,想從我這裡進貨?」

  「那是肯定要的,但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找到釀酒很厲害的昆叔,他釀出來的酒又醇又烈,我不敢說在京城能賣多好,但如果賣到北疆呢?北疆冬天一到,颳起風刀子,能把人的耳朵給凍掉,如果有烈酒禦寒……」

  她找到前世為自己釀酒的昆叔,現在的他還很年輕,年輕氣盛的昆叔,讓她花大把功夫才說服他為自己盡力。

  「若是能用在軍中,定能減少死亡人數。」賀巽接話。鄒大夫說過,用烈酒清洗傷口,有助於傷口消炎。

  晴蘭雙眼圓瞠,轉眼功夫他就想到這點?

  沒錯,前世她就是大量產酒送往邊關,賺回一車車金子,那些金子幫周懃建立起強大的暗衛系統。

  賀巽果然是人才啊,他太能耐了,這麼能耐的人怎會敗在自己手下?想不明白啊!

  「為什麼想找我合作?」

  她一笑,親匱地用手肘撞撞他胸口,「我們是兄弟啊,這門生意太大,我一個人吃不下來,何況有好處的事當然要挺兄弟。」

  「重點是『吃不下來』還是『挺兄弟』?」他抓住她的手肘,不苟同地皺起眉頭,這丫頭在商場上混越久,越像個小子,早把大家閨秀的模樣給丟了。

  她知道他在皺啥眉頭,可大家閨秀如何、溫良恭儉讓又如何?到最後還不是成為棄子?重來一遭,她決定當棋手,不當棋子,必要的頑強與圓融滑溜,她必會牢牢抓在手中。

  「有差嗎?結果都一樣呀。」她痞痞地用兩根手指頭戳上他的臉頰,「說嘛說嘛,合不合作,快點做決定哦,不然我得找別人。」

  他抓下她的手指,反手將她包裹在掌中,無奈翻眼道:「行,明兒個把契書擬給你。」

  「你可不能讓我吃虧太多。」

  他輕嗤一聲,反問:「你在我手中吃過虧?」

  「這倒是沒有。」反倒是好處占盡,還占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

  實話說,他待她是真的好,剖心相交的好,被這樣一個能耐人如此對待,是人都會心動感激。

  「這幾天,你光是跑去找人?」他倒杯水給她。

  她笑盈盈地接過,是她最愛的雨前龍井,他總是記得她喜歡什麼,愜意、心滿,望上他的眼,她心裡暗道:此生,必定不再負欠於他。

  「不止呢,我還找鋪子、還買下一批人訓練著,酒樓開張後,可有得忙了。」萬事起頭難吶,想前世,這些人員的事她全丟給周懃處理,可也是如此,人家認的主子從來不是自己。

  「不談這,來,你看看!」晴蘭打開包袱,從裡頭拿出一卷紙。

  「什麼東西?」

  「給你的,這精貴著呢,聽說文先生抓題本事一流,你好好讀讀,明年春闡考出個好成績,之後進士遊街,肯定有你的分。」她很清楚他有多大本事,前世他一路過關斬將,考上二甲傳臚。

  是題猜?賀巽打開細細讀過。

  這位文先生果然有幾分本事,他竟能猜到將近六成考題。前世,元禧十九年春闡賀巽下場了,雖沒考上,卻做過考題,題目依然清晰記在腦海裡。

  「兩份?」他揚眉問。

  「是啊,一份要給橙哥哥的,他明年也要下場。」雖然橙哥哥的程度有點勉強,但盧叔叔對他寄予厚望,就當練練手吧。

  一份給盧予橙,意思是一視同仁?兩道濃眉豎起,他不開心。

  好幾次了,他想提醒晴蘭,男女七歲不同席,別老和盧予橙混在一塊,卻又擔心萬一她把話給聽進去,也不跟自己混了呢?因此每回話到嘴邊,不得不吞回去。

  他不理解這種莫名情緒,也不願將這莫名情緒表現出來,只是手指在卷子上不停輕敲。

  片刻後,他凝聲問:「你和盧予橙是什麼關係?」

  她直覺想要回答哥哥妹妹,但……這個話她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他卻一問再問。於是她認真思考後道:「是負債關係,我欠橙哥哥許多,欠得心慌心虛、總擔心這輩子還不完,因此但凡有幫得上忙的,我必竭盡全力。」

  回望賀巽,對他,她有同樣想法。

  一開始,她確實是用這樣的心態接近他的,只是一來一回間……他的本事教人驚艷,他的思緒令人折服,慢慢地,她崇拜他、佩服他……進而喜歡他。

  怎麼能不喜歡呢?他待她那麼好,他處處幫助她、維護她、擔心她,被這樣一個男子關注著,誰能夠不喜歡?

  但他們都還太小,她知道世事難料,也清楚在他眼裡,自己不過是個古怪的丫頭,他對她的在乎,也許只是……同情、憐憫再加上幾分欣賞罷了,因此對於感情,她不敢有過度奢望。

  可近水樓臺先得月啊,只要夠靠近、夠努力,誰說她不能存下兩分希冀?

  是負債關係啊?晴蘭的回答讓他又一次莫名地鬆口氣。

  他心知這丫頭講究公平、不肯欠人恩情,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樂意助她一臂之力。

  拉她坐到自己身邊,提起筆,賀巽在題目上頭圈畫,「這題、這題、這題……考的機率有九成,你讓盧予橙好好念。」

  「你怎麼知道?」她面露訝異。

  「我消息來源比你更多。怎麼,不信我?」

  重重一拍手,她抓起他的手臂搖晃,「信,當然信。太好了,如果橙哥哥能夠考上進士,盧叔叔肯定要樂瘋啦!」

  「那你欠他的,算還清了嗎?」

  她笑著沒回答,卻知橙哥哥心有丘壑,他有他的本事,本就不需要她幫助,而這一回……就算不能兩清,總也是重擔卸下。

  見她不語,他橫她一眼,手指又掐上她的嬰兒肥,鬆手後提筆將答案細細寫出。

  晴蘭捧著臉,看著認真作答的他,一雙亮亮的眼睛笑成線。

  賀巽不像外表那樣冷酷呢,她知道他將會飛黃騰達,知道沒有「對手」阻撓,他定會心想事成,今生結局會出現重大轉變,對吧?

  半個時辰後,黑子白子回來了,此時賀巽已派人將晴蘭送回家了。

  「三個人,李侍郎家的。」白子低聲道。

  「雙手雙腳全斷,又給他們加了癢癢粉,至少得癢上三天。」黑子道。手腳全斷、不能撓癢,那得多痛苦啊,這懲罰夠他們記取一輩子教訓。

  賀巽點點頭後又搖頭道:「我記得李侍郎家有兩處鋪子,賣金銀頭面的。」

  啥?連鋪子也要奪,這懲罰會不會太嘖嘖,算這些人倒楣,寧可欺負公主也不能欺負晴丫頭,否則下場肯定無比凄慘。

*             *             *

  元禧十九年。

  晴蘭、盧予橙和房玉坐在「百味樓」二樓,等著看進士遊街。百味樓是晴蘭開的第一家酒樓,規模不算大,但生意極好。

  盧予橙之前通過秋闡已是舉人,今年的春闡成績差強人意,他喜歡做生意,然而盧叔叔不同意,他便向晴蘭借錢,在書院附近賃了處鋪子,專賣學生喜歡的點心和文房四寶,生意蒸蒸日上,他又經常呼朋引伴到百味樓喝茶、作詩,替酒樓添生意。

        晴蘭腦子一動,將書生作的文章詩詞謄寫出來,空出一片牆張貼。作品被貼在牆上供人讀閱,書生們驕傲又得意,便更喜歡到百味樓聚會。

  這回的二甲進士中,有三人是百味樓常客,晴蘭以此大肆宣傳,今日特別備下炮竹替三位進士老爺慶賀。

  總體而言,日子是越過越鮮活了,晴蘭有鋪面、有莊子,還在京城買下新屋,好吃好喝好住地供著王嬤嬤,眼看她身子越來越健康,看起來比過去更年輕……晴蘭覺得人生本該是這般。

  「快到了吧?」房玉捧著下巴,一雙大眼睛往街道那頭瞧去,整個人跟沒骨頭似的,靠在晴蘭身上,分明比晴蘭大兩歲,卻像妹妹似的愛撒嬌。

  「還早呢,他們得先進宮謝恩。」盧予橙道。

  「聽說新科狀元是個十四歲少年,知道是哪家的貴公子嗎?」房玉問。

  「他不是貴公子,就是個平頭百姓,念書之餘,還得養弟弟、照顧祖母,他白手起家,開許多鋪子,他的腦子靈光……」講到賀巽,晴蘭哇啦哇啦說個沒完,她可驕傲著呢,彷彿那成就是自己的。

  「停!你這麼了解他?」房玉問。

  「他是我大哥哥。」晴蘭用姆指指了指自己,得意洋洋得很。

  「是啊,人家現在眼裡只有大哥哥沒有橙哥哥,唉,誰讓大哥哥是狀元。」盧予橙說得酸溜溜的。

  自從賀巽出現,妹妹就被搶走一半,他當然不滿意,可賀巽能力高強,他便是拍馬也及不上,能怎麼辦呢?

  「噗」的一聲,房玉大笑,捧起糖水往他身前湊,「糟糕,咱們家橙哥哥吃醋啦,快喝點糖水調調味。」

  「別鬧。」盧予橙推開她。

  「要鬧,就要鬧,不把橙哥哥滿身醋味鬧開,這飯還吃不吃得下?」

  房玉往他身上鑽,晴蘭撓他癢癢,三人玩得正起勁時,夥計卻苦著一張臉走進廂房裡。

  「東家,樓下有位姑娘非要咱們開一間廂房給她,誰都勸不了。」

        晴蘭蹙眉,「我下去看看。」

  「我陪你。」房玉和盧予橙異口同聲道。

  「不必,我去去就來。」

  做生意嘛,碰到惡霸機會可不少,周旋這種事她已駕輕就熟。

  晴蘭沒想到與掌櫃對峙的……竟是自己?更正,是前世的自己,夏媛希。

  一陣乒乓聲,夏媛希將櫃檯上的算盤筆墨全掃到地板,筆筒、硯臺碎了,墨汁噴滿地。正在用膳的客人們紛紛擠到一旁,深怕被波及。

  「小姐別生氣,我們先回府吧!」婢女好意在她耳邊低語。

  沒想夏媛希一個巴掌甩出,婢女臉上多了幾道紅印。

  「小小賤婢,什麼時候輪到你作主?」

  婢女驚恐跪地求饒,沒注意到地上的碎瓷,這一跪,瓷片刺進膝蓋,轉眼裙褲染出一片殷紅。

  晴蘭心頭揪起,「夏媛希」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夥計想把人扶起來,但沒有主子發話,婢女死活不肯起身。

  掌櫃道:「請姑娘別為難下人,不是我不願意騰位置,實在是……別說廂房了,鋪子裡外的位置也都教人訂滿,挪不出來了。」

  「挪不挪得出是你的事,今兒個我非要吃上一頓不可。」夏媛希不讓步。

  「姑娘,進士遊街是朝廷三年一度的盛事,廂房早在半個多月前就被訂光。」

        「進士遊街有啥了不起?每三年一批進士入朝,有幾個能混出名堂?有人官當到鬍子發白,家人還得吞糠咽菜,這種官不當也罷。」

  「要不,明兒個我給姑娘留最好的廂房,上最好的茶水菜肴,權當賠禮。」掌櫃極有眼色,見對方穿著打扮,必是大戶人家的姑娘,這種人萬萬招惹不得,他們為尋生計沒日沒夜忙著,人家可是閒閒等著隨時上門找碴,一旦招惹,怕是後患無窮。

        大家都覺得店家退讓至此,這姑娘該適可而止了。

  但鬧都鬧了,沒達到目的她哪肯歇手,「當我是乞丐嗎,一桌席面就想打發?今日不教我遂意,誰也甭想順心。來人,給我砸!」一聲令下,幾個小廝搶身上前,就要摔桌子。晴蘭才要阻止,沒想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住手。」

  順著聲音望去,是穿著一身月牙色長衫,濃眉飛揚、英氣逼人的年輕男子,晴蘭頓時心頭一陣溫暖,那是夏晨希,是最疼愛自己的四哥哥。

  見夏晨希走進門,夏媛希恨恨的握緊拳頭,卻也同時換上一張嬌俏可人的笑臉,她依偎到他身邊,撒嬌道:「四哥哥,哪有人這樣做生意,他們好壞。」

  「這位少爺,實在是今天情況特殊,裡裡外外真的都沒座位了。」掌櫃低眼順眉,盼著這位公子能講道理。

  「既然沒座位,我們先回府。」夏晨希拉起妹妹就要往外走。

  他心知,府裡千方百計給妹妹抬舉名聲,倘若知道她這般作死,祖父定會勃然大怒。這妹妹是他從小寵到大的,他捨不得她挨罰。

  「不要嘛,我今天就要知道百味樓的點心是不是虛有其名。」

  前幾天吳家辦宴會,席間大家說起百味樓的茶點,一個個贊不絕口,聽說她沒嚐過,林家姑娘竟笑話她是鄉巴佬。

        她最痛恨「鄉巴佬」三個字,她不是!從那之後,她再也不是!

  「別鬧。」夏晨希低聲安撫。

  「我哪有鬧?是他們不講理。」

  晴蘭眉頭深鎖,她不知道哪裡不對,但那人的行事作派一點都不「夏媛希」。祖母教導她,高門貴女笑不露齒、驕矜自持,外祖母教導她,為商首重圓融通達,雖然兩人教導方式不同,但都同樣想教出一個自矜自持的大家閨秀。

  然而看著對方,她有足夠理由懷疑夏媛希已經不是夏媛希,如同夏晴蘭也不再是夏晴蘭。

  掌櫃發現晴蘭,連忙迎上前,「東家。」

  點點頭,她朝夏媛希走去,朗聲道:「不知本店何處不周到,令姑娘如此忿忿不平?」晴蘭視線與四哥哥對上,她忍不住鼻酸,想起前世四哥哥為自己與父母親對峙,他寧願不要功名,也要為她的死討回公道,他看重自己勝於利祿功名呀!看見晴蘭那刻,夏媛希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她怎還活著?不可能的啊,她明明死了、死得透澈……

  手顫身抖,後腦勺像被人揍一拳似的,麻痛感從脊背處一寸寸攀升,冷汗飆流,夏媛希嚇死了。

  晴蘭穿著鸚哥綠小襖,外罩珍珠色比甲,沒上妝但五官麗雅,膚色粉膩,分明是個十歲姑娘,那雙眼睛卻像看透世事般清亮剔透。

  她美得亮眼、美得驚人,讓眾人的目光無法不聚焦在她身上。

  直到現在大家才曉得百味樓的東家居然是個小姑娘,那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撐起這樣一間店?

  晴蘭彎腰將跪在地上的婢女扶起。

  宛兒原本不敢起身,然視線對上晴蘭時,不知道怎地心頭一緊,那雙眼睛好像過去、未生病前的小姐……一時間,她忘記恐懼,隨著手臂上的力量慢慢站起。

  晴蘭捏捏她的掌心,無聲安慰。

  那是過去小姐經常對她做的,宛兒心口更滿了,漲漲的、飽飽的,好像有什麼說不出口的情緒在裡頭膨脹。

  夏媛希垂眉,飛快隱去眼底驚詫,回答晴蘭的話,「我命人訂位,人來了,掌櫃卻說沒座位。」

  「是嗎?」晴蘭以眼光詢問,掌櫃搖頭。

  晴蘭道:「倘若訂位必定有單據為證,姑娘可否將訂位單子取出?」

  啥?哪家茶樓訂位還給單據的?她當然沒有。

  下人回覆,說百味樓訂位已滿,她才不信吶,不過是家小酒樓,生意當真那麼好?她甚至相信,就算滿座,一旦知道自己的身分,店家必會想方設法為自己騰出位置,卻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硬,這麼不看情面。

  「單據丟了。」夏媛希咬牙道。

  一句話,惹來眾人嗤笑。

  夏晨希明白,這擺明是自家妹妹尋釁。他拱手為禮,對晴蘭說:「我代妹妹向姑娘致歉。」

  夏晨希和宛兒相同,不過是淡淡一眼卻心潮翻湧,那是不曾對任何人有過的感覺,他竟然想要親近她、探究她、了解她。

  不因為她年紀輕卻已是百味樓東家,不因為她傾國傾城有張絕美容顏,而是因為她的眼神,她讓他感覺……舒適美好。

  沒來由地熟悉,沒來由地歡喜,沒來由地……他想與她建立交情。

  晴蘭也想啊,想和四哥哥多處處,於是揚聲相邀,「樓上廂房裡,我正招待幾位朋友,如公子姑娘不嫌棄,要不要一道用膳?」

  「末流商人哪有資格和我們同桌?想攀高枝嗎?作夢!」夏媛希不屑、厭惡也……緊張。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夏晴蘭為什麼沒死?會不會和她一樣,是異地魂魄鑽入陌生軀體?

        聽見此話,晴蘭怔愣,「夏媛希」看不起商人?她沒接受外祖母的教導?皺眉,此時晴蘭相信了,她不是「夏媛希」、不是自己。

  「末流商人?公子也這樣認為嗎?」晴蘭望向夏晨希。

  那眼神讓夏晨希呼吸一窒。

  他常說小妹那雙兔子似的眼睛裡,總帶著讓人無法招架的無辜,凡有所求時,任誰都不能拒絕,現在……很久不見的無辜眼神出現……

  皺了皺眉,夏晨希道:「如果妹妹不願意就先回府吧。」說完,他向晴蘭做一個請的動作,「久聞百味樓的點心堪比御膳,今天厚顏叨擾了。」

  「公子請。」晴蘭領身前行。

  見狀,夏媛希急忙跟上,她怎能讓兩人獨處?

*             *             *

  盧予橙……夏晴蘭……

  「夏媛希」手指在桌下絞成麻花,「她」絕對不是夏晴蘭,因為自己才是,是承恩侯世子和清館王柔兒生下的女兒。

  曾經她深惡痛絕,為什麼同樣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在夏媛希享盡眾人寵愛的同時,她連吃飽飯都困難?她妒恨夏媛希,每天都詛咒她早點死掉,好讓爹爹接回自己。

  然後,老天爺聽見她的痛苦。

  同樣發高燒,夏媛希沒死,夏晴蘭卻病重,昏昏沉沉間,她看見王嬤嬤眼淚直流。

  她想,王嬤嬤哭得那麼難受,是不是代表自己沒救了?那刻她滿心怨慰,還沒等來好日子呢,她怎能死去?

  但即使有再多怨恨,她還是死了,魂魄隨著一陣輕風飄到夏媛希床邊,她看見昏迷不醒的夏媛希。

  太醫、下人來來去去,有人專司熬藥,有人為她拭汗換衣……真不公平啊,同樣流著夏家的血液,待遇為何天差地別?

  便是這點不甘心,讓她欺身上前,狠狠地凌辱夏媛希,她掐、她踹、她嘶咬、她用盡力氣,然後一個不小心……她進入夏媛希的身體裡。

  再度清醒,她成為夏家嫡女,她終於得到心心念念的寵愛與富貴。

  那麼夏晴蘭身體裡面的……會是夏媛希嗎?她們交換身子、交換命運?如果是的話,她會不會正在想盡辦法奪回失去的一切?

  這個想法太嚇人,夏媛希急忙搖頭否認。

  不可以,她不要失去,她是夏家嫡女,誰都不能否認的嫡女!倏地,夏媛希望向夏晴蘭的目光中淬了毒。

  晴蘭沒發現,因為她所有的注意力全落在夏晨希身上。

  四哥哥進國子監念書了吧,之後,他將一步步順利通過鄉試會試及殿試,成為祖父和父兄的助力,他將被分派到莆縣當官。莆縣臨海,常有採珠人下海,四哥哥托人給她送回一匣子又一匣子的圓潤珍珠。

  許是親情牽繫,晴蘭與夏晨希一見如故,幾句寒暄便聊了開來。

  「夏公子可認得今年的新科狀元?」房玉隨手挑個話題。

  盧予橙對夏家人沒有好感,連親生骨血都不要的家族,不值得真心相待。

  「不認得,但他名頭響亮。」夏晨希回答。

  「怎麼說?」房玉又問,她很想知道呢,讓橙哥哥喝醋的「大哥哥」是怎生模樣。

  「記不記得兩年前,京城附近幾個州遭遇蝗災?當時出身商戶的賀巽捐糧二十萬石及地薯苗栽,助百姓度過劫難,聖旨下,皇帝破例讓他進國子監就學。」

  「意思是,如今這狀元郎名頭是皇帝給的獎勵,而非真才實學?」房玉問。

  「他捐糧換得入國子監機會,這種入學方式引得許多學子對他側目,更糟的是,他進學不久就得到先生看重,更讓同學心生不滿。」夏晨希語氣持平的述說,並未偏袒哪一方。這事晴蘭聽賀巽提過,當時她想,得有多強大的心理建設,才能安然地在一群痛恨自己的同儕中求學。

  「能進國子監的哪個不是天之驕子?人人出身富貴,從小眼睛長在頭頂上,自認高人一等的他們,怎麼甘心與末流商人同學?

  「他的加入就像在鳳凰窩裡丟進一隻野雞,所有人都覺得被諷刺了。」大家聯手欺負賀巽,而他冷眼看待同儕的排擠與酸言酸語,從不予理會。

  「後來呢?」房玉很是好奇。

  「有一次一群人圍在桌邊諷問他,舉子名頭得花萬万石糧米交換?他沒生氣,卻道:

  「敢不敢一比?倘若我輸,立刻離開國子監。」

  「此話一出,國子監鼓噪起來,消息迅速傳出去。有人開出十二道題貼在牆上,長長的桌案,數十名想向他挑戰的監生,紛紛搶好位子開始振筆疾書。

  「他不慌不急,一派悠閒地尋個位置坐下。然而旁人一道題還沒寫完,他已經寫完兩道,越到後來題目越難,大家雖好面子,卻也不得不棄筆。

  「放棄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只剩顧書恩和席康生,他們是國子監裡成績最好的兩個。他們絞盡腦汁,不肯輕易認輸,沒想到賀巽將所有題目寫完時,兩人才寫到第七篇,賀巽雖寫得飛快,卻也非搪塞敷衍,他的十二篇文章句句條理、篇篇精闢,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敢輕易挑釁。」

  晴蘭聽得雙眼發亮,這麼精彩的故事,為什麼他提都不提,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還是覺得不光榮、不重要?

  好強哦……她對他的崇拜更上一層樓。

  「新科進士來了。」

  樓下的人揚聲一喊,鞭炮聲此起彼落,房玉忙拉起晴蘭從窗口往下望。

  夏媛希見狀冷笑不已,沒見過世面,不過是進士遊街又不是皇帝出巡,夏家旁支的阿貓阿狗今年就考上好幾個。

  她雖然這麼想,卻還是挪動腳步,慢慢走到窗邊。

  沿街百姓圍觀,不少商家掛出炮竹,待進士隊伍走近便燃上。

  劈哩啪啦,人聲、鑼鼓聲,聲聲熱鬧,再過不了多久,某某進士在鋪子裡買過什麼、吃過什麼、用過什麼……就會被眾人傳出。

  三年一試,不過取仕一兩百名,大周學風旺盛,家裡凡是有幾個錢的,都想送孩子進學,由於僧多粥少競爭激烈,比起前朝,現在的進士更難考。

     不過今年的狀元、榜眼、探花郎,年紀真輕吶。這代表什麼?代表皇帝看膩了老家伙,想用一票能夠改革新政的少年郎。

  耳語在人群中流竄,到底是不是這樣沒人曉得,不過今年的新科進士,年紀確實偏輕。

  尤其是高坐馬背上的狀元郎。

  天!他不止年輕,那容貌簡直是天人吶。

  這些耳語,賀巽全聽見了。這些話有一部分是真的,皇帝確實看膩那票老家伙,但改革新政?沒有!

  皇帝沉溺道術,一下朝便關起門來聽道法、習煉丹,他相信自己會因此長命百歲,能在龍椅上坐千年萬年。

  他無心朝政,文武百官越是勸諫他越厭煩,甚至下旨懲戒多話臣子,這作派,造就了皇子們的蠢蠢欲動。

  皇上只是無心,並非愚蠢,怎會看不出皇子們的野心?

  兩年前賀巽捐糧,替皇帝解決了燃眉之急,奉旨進國子監念書,皇帝常讓劉公公前往探望。

  明裡是皇帝關心,待賀巽份外不同,私底下……他進出皇宮頻繁,替皇帝出過大小主意,辦好無數差事。

  一次次的成效,讓那些認定皇帝不務正業的臣子們啞口無言。

  皇帝享受這份成就之餘也越發倚重賀巽,他深信賀巽是上蒼送來的福星,好在自己修練成仙的道路上鼎力相助。

  因此賀巽未出仕,卻早已在皇帝跟前有舉足輕重的份量。

  絲巾、帕子、鮮花紛紛落在賀巽身上,他不避不躲,抬眉挺胸,微揚的嘴角透露他的歡欣。

  行經百味樓時,賀巽下意識舉目,二樓每個窗口都站了不少姑娘,但放眼望去,第一眼他便看見晴蘭,她笑得那樣美、那樣甜,那樣的教人歡悅。

  一笑,他握緊拳頭放在嘴邊、翹起小指。

  那是他們的約定,昨天他們勾勾小指約下今晚,晴蘭看見了,也握起拳頭、翹起小指。

  一點頭,他和她的默契無人能及,然而目光流轉間,他看見……是她,她也來了?賀巽的眉目瞬間變得柔軟,是她啊……夏媛希臉頰緋紅,她確定賀巽在看的人是自己。

  當然囉,這種事沒什麼好懷疑的,她琴棋書畫樣樣通,是人人敬仰的承恩侯府姑娘,她才貌無雙,凡是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他誰啊?爹娘說過的,她受的教養是為了嫁入皇家做準備,不過一個狀元也敢高攀。

  她這樣想著,但賀巽模樣長得太好,面如冠玉、俊朗無雙……任誰被這樣一個男人凝望都會害羞。

  於是她垂下頭,紅了耳垂。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6:27 PM 編輯

【第四章】   皇帝的賞賜

  月很圓,星星很亮,滿空璀璨落在兩人眼底,在進士遊街的晚上,賀巽沒和一群朋友高歌暢飲、尋歡作樂,他選擇和晴蘭背靠著背,仰望星空。

  兩人都很開心驕傲,因為他們都一步一步穩紮穩打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晴蘭靠著賀巽寬寬的背脊,像一道篤實的牆壁似的,讓人感到無比安全。

  「輔佐明君?好敷衍的夢想!」晴蘭撇撇嘴。

  「天下讀書人的夢想,你竟然批評敷衍?」

  他喝下一口烈酒,胸口暖了,那是昆叔親手釀造的。

  第一批酒已經送往北疆,很快地,他們將會賺個盆滿缽溢。

  將酒呈到御前的那天,皇帝激動地將賀巽從地上拉起來,說:「好阿巽,你是朕的福星吶!」

  福星?賀巽也往後靠去,後面軟軟的、暖暖的女孩才是他貨真價實的福星,好像自從碰上她,他就順風順水、行事無比順遂。

  「一身學問賣與帝王家,哪個讀書人圖的不是功名利祿?輔佐明君、造福百姓,不過是藉口而已。」擠擠鼻子,晴蘭不信這種冠冕堂皇的鬼話。

  「是男人就會想做出一番志業,想名留青史,想要這個世間因為自己努力而變得更好,這種證明,不但能證明男人的本事與能力,更能讓男人得到無上的自信成就。」

  「與功名利祿無關?」

  「只要做得正確、做得夠好,功名利祿自然會隨之而來,但它們只是附屬,並非目的。」

  所以前世他支持周鑫,是相信周鑫能讓百姓富足安康,而非為了求得從龍之功?所以他與周懃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要的不是權位,不是榮華富貴,他要的是改變,改變自己、改變百姓民生?

  他竟是這麼想的?這麼不同一般的志向……天,他是英雄、是偉人,是她用一輩子也無法追上的人物。

  「可是伴君如伴虎,皇帝怎容得下比自己更傑出優秀的臣子?」

  「與其說伴君如伴虎,不如說伴君如導虎,把帝心往正確的事情上導,把皇帝往對的理念上導,誰能把帝王導到自己身邊,統一了戰線,誰就是贏家。」

  如此的君臣關係,是要有怎樣的自信才能辦到?她繞到他面前,盤膝而坐,看著他的臉,點點頭、搖搖頭後咬唇嘆息。

  「怎麼了?」他又掐上她的臉,這麼小的孩子,怎會有雙這麼憂愁的眼睛?「我突然發現,我們之間的距離不是一尺兩尺,而是天與地、雲與泥。」

  「是嗎?」他一直以為,她就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待著,他一轉頭,就能看見她的笑容。

  「是啊。我當你是典範,我竭盡心力想與你並肩同行。可是你這麼強大、這麼厲害,你的腳步這麼寬、這麼穩,我怎麼追得上?」早晚她會遠遠落在他身後,只能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嘆息。

  賀巽握住她的手,摸摸她的頭,認真道:「不必急,我會慢慢走,你慢慢跟,我往前一步,總會回頭等你一步,不管怎樣我們都要並肩的。」

  多美好的話啊,突然覺得就算當不成他喜歡的女人,能與他並肩便也足夠。

  「你的夢想呢?當大商人?」賀巽問。

  「這是其一。其二我要還清恩情、還清負欠。其三……」她垂眉。

  「其三?」他催促。

  「你同意復仇嗎?還是認為應該化干戈為玉帛?」

  復仇?對誰?誰欺她負她了?賀巽揮眉,心中開始想像著千百種酷刑。

  「人生苦短,該為自己活得瀟灑,能放下便放下,不能放下就去討回公道,直到心裡滿足便能解脫。」這個公道,他樂意為她聲討。

  「復仇之後,就能快樂嗎?」此生她與周懃沒有交集,當生活一天天順利,憋在心底那口氣彷彿漸漸消彌。

  「不是快不快樂的問題,而是復仇後就沒有包袱,心無罣礙,自然能輕鬆自在,好好生活。」

  所以周懃過得不好,她就沒有包袱?就能得到解脫?

  一個栗爆,敲掉晴蘭的思慮,她撫上額頭,憋屈道:「做什麼打我?」

  「你分神了,快說!誰對不起你,你想對誰復仇?」他打算把所有酷刑,在對方身上輪番演繹一遍。

  「只是假設,我一個小小女子能與誰結上仇?」她避重就輕道。

  賀巽緊望住她,是不想說?和身世一樣,是不能外傳的秘密?她哪來這麼多秘密?

  「你還想去金城賭坊嗎?」賀巽刻意問。

  聽到金城賭坊,晴蘭立馬彎出兩道笑眉,她好想進去啊,可之前人才到門口就被護衛阻攔,她太小,並且性別不對。

  前世她為了替周懃拉攏金城賭坊的老闆,學會聽音辨骰的本事,與賭坊老闆搭上線。鄭平昌是個講義氣的男人,今生她也想同他建立交情,想將上輩子兩人一起研究出來的新賭法搬上賭桌。

  「可以嗎?」她滿眼全是期盼。

  「不可以。」他不爽她的隱瞞。

  被噎住,晴蘭橫眼道:「不可以還問。」

  「女孩子去那種地方做啥?」

  「我說賺錢,你信不信?我說結交有義之士,你信不信?我說那裡會是我命運的重大轉折,你信不信?」

  她一句句問,他一次次搖頭,這種話,相信才是傻子。

  賀巽不是傻子,但半個月後,他帶她上金城賭坊,用聽音辨骰賺回十萬兩,她以十萬兩及數種新賭法入股,成為金城賭坊的二東家,從此銀錢再不是她考慮開不開新店鋪的原因。此乃後話不提。

  這個晚上,他們說話、玩鬧,他們分享心事,他很高興在人生最得意的這天和小丫頭一起度過。

  月西斜、星漸落,她累得躺進他懷裡,卻還捨不得閉上眼睛。

  環住她小小的身體,他說:「晴晴,我們當一輩子的朋友吧!」

  笑著,她沒有回答。

  她喜歡「一輩子」,卻不滿意「朋友」,但她不擔心,因為來日方長,因為他們都還太小,她相信總有一天,自己會長成他喜歡的模樣,他會喜歡上她、愛上她,像自己喜歡他那樣。

*             *             *

  元禧二十三年。

  蒲團上坐著一個留了兩撇鬍子,頗有幾分清風道骨的男子。

  他一身明黃衣裳,那不是普通人可以用的顏色,他慈眉善目、笑眼瞇瞇地望著面前的賀巽。

  六年了,這孩子幾乎是他看著長大的。

  十八歲的賀巽體格高大健壯、臉龐剛毅,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兩道劍眉,一抹英氣,眉眼彎彎時格外生動,是個極俊俏的小夥子,只是性子太直、太冷、太剛硬,他認定對的事,十匹馬也拉不回來,他總是我行我素,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一心想為朝廷做事,即使頂著罵名也不怕。

  很傻啊,傻得不懂結黨結派,傻得不知道找個隊伍站,可賀巽就是這麼傻,傻到讓皇帝不得不喜歡他、重用他。

  皇帝曾問賀巽,「當官。你圖的是什麼?」

  這問題恐怕是朝臣百官都想問的,他不求名、不圖利,每回遇事就像個愣頭青,皇帝讓他往哪裡就往哪裡衝,明知道危險也不皺一下眉頭。

  賀巽在皇帝跟前認真想了半炷香時間,也虧得皇帝性子好,否則哪個人等得了,沒想最後他竟是回答,「無愧祖先。」

  多奇怪的回答,不就是個商戶子嗎?但他嚴肅正經的口吻,讓皇帝起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他說:「數十年前,曾祖父馬上馬下,為先皇開疆闢土,先皇感念先祖,封官賜爵。無奈祖父與父親無志於天下百姓,最終丟了祖先顏面,微臣從小受祖母教誨,立志要將祖先的顏面給掙回來。」

  皇帝這才明白,賀巽竟然是忠勤伯的後代,父親犯事,他幸運從人牙子手下脫身,更名換姓、一心上進,方有今日樣貌。

  這次賀巽再度立下大功,皇帝樂極,因為賀巽終於有求於自己。

  「這可是樁大功勞,跟著你的那票人,升官的升官、封賞的封賞,你卻只要朕為你賜婚?」現在,以賀巽的聲勢,就算不賜婚也有許多人想與他聯姻。

  「是,求皇上成全。」賀巽一揖到地。

  幾個月前朝廷派他南下修堤防,江南水惡,朝廷屢次派官員下去治水,可年年修、次次毀,所有人都說自己已竭盡全力,但每年秋汛依舊釀出災情,差別只在災情嚴重與否。

  然災情與堤防無關,而是看雨水下得多寡,雨水多,災情大;雨水小、災情小。

  皇帝在位二十幾年,就沒有一年是平安度過,他也想當個好皇帝、想留下好名聲,無奈底下官員無能,朝廷三年一次選才,選上來的家伙沒幾個頂用的。

  去年皇帝問,誰願意下江南修提防?

  誰不曉得這是個肥缺,無數官員搶破頭,明裡暗地競爭,全想謀此差事。

        皇帝正愁著讓誰去呢,賀巽獻計,說讓辦差的官員出京前先立下生死狀,倘若堤防修好,但今年秋汛再度釀災,便革職砍頭,以示負責。

  此話一出,搶差事的官員一夜之間銷聲匿跡,背地裡把賀巽罵到臭頭。他犯下眾怒,於是百官聯名上奏,求皇上派賀巽下江南。

  大家都在看好戲,等著賀巽搬石頭砸自己。所有人全指向賀巽,使得他不得不簽下生死狀。

  四年前考上狀元時,他只是個小小的翰林編修,卻屢屢與輔國大臣到皇帝跟前論政。

  皇帝待他優厚,自然引來不少人的側目與彈劾,有人想盡辦法抓他錯處,無奈人家回回差事都辦得讓人驚艷側目,漸漸有那聰明的,知道帝心所趨,願意改弦易轍與他站在同一陣線。

  賀巽攏絡一票有野心、想要有所作為的年輕朝臣,漸漸形成一股新勢力。

  人越多越好辦事,南下築堤,他帶的全是自己的人馬。

  今年秋天未到,雖說簽下生死狀的只有賀巽,但同行的官員比賀巽更緊張,各自派人到江南盯緊災情。

  哪知才入秋,雨水就開始下,一連十八天都不見雨停,江河滔滔,黃泥滾滾,人人都擔心得睡不著,沒想除幾處小淹水之外,秋汛居然就這麼平安過了。

  消息傳來,龍心大悅,皇帝封賞所有辦差官員。至此眾人越發堅定,賀巽雖只是個小小的四品官,可是只要誰願意擔起袖子、一心一意跟著他幹,定能升官發財。

  皇帝誰都賞了,獨獨沒封賞賀巽,今兒個讓他過來,便是想問問他要什麼。他竟然什麼都不要,只求皇帝為自己賜婚。

  看著匍伏在地的賀巽,皇帝笑得見牙不見眼,沒爹沒娘的孩子,婚事得自己張羅,他偏把這事求到自己跟前,這是拿他當成親爹看吶。皇帝問:「真不想要榮華富貴?」

  「回稟皇上,這些年微臣經商營利,不需入朝為官便可享一世富貴。」

        這話倒是沒錯。皇帝又問:「不想求升官?」

  賀巽又道:「微臣若是值得,便是不求,皇上也會許以高位,倘若不值,屍位素餐,難不成要重蹈父親覆轍?」

  賀巽對父親的怨,從來不在皇帝跟前隱瞞。

  這可是個大把柄吶,一句不孝,再大的官也會被壓得低頭,他卻不介意將把柄送到皇帝手中,這讓皇帝看賀巽,怎麼看怎麼順眼。

  一年年下來,他待賀巽比待自己的親兒子更信任、更寬厚,他對賀巽的倚重遠遠超過對輔國大臣,可惜他年紀太輕,否則皇帝早把李文良、夏成彰那票礙人眼的老賊給換掉。

  皇帝呵呵笑道:「就沒想過,讓朕把忠勤伯的爵位還封於你?」

  「微臣還年輕,沒那麼大的頭,戴不了那麼大的帽子。」

  「哪就戴不了?元禧十七年的蝗災、十九年的織造貪污案、二十年的民亂、二十一年……你幫朕做過多少大事。」

  低頭看著青玉地板,賀巽嘴角微勾。

        他不求官,因為清楚皇帝雖無心朝政,但行事公平、賞罰分明,該他的,半點跑不掉。見他不語,帝心更歡,「朕知道,你在擔心那票老家伙是吧?」短短五年不到,從七品編修變成四品鴻腫寺卿,升官的速度可謂前所未有。

  御史上書,認為史無前例會亂了朝堂規矩。

  前例?哼!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御史,倒是給他舉個「前例」,看看哪一年、哪個狀元郎能像他那樣,替朝廷辦成一件件大事?

  「微臣專心朝事,比起名位祿利……」他嘆口氣後道:「微臣更不願意百官心存忌……」話沒說盡,皇帝卻聽懂了。

  官員怕賀巽風光太過,總壓他一頭,賀巽擔心,萬一日後啥事都不讓他碰,還怎麼辦差?他這是寧可積著功勞,日後一次提領。

  就說這孩子聰明吧,倘若皇子們都像他這副模樣,他早就立下太子,哪會至今仍讓東宮虛懸?不過不要爵位、不想升官都沒關係,當皇帝的總不能寒了臣子的心,這暗地裡的賞賜他不會少。

  「行了,就依你的意願,說吧,看上哪家姑娘?」眉一彎、眼一勾,他揚聲道:「承恩侯府的姑娘。」

  出宮前,劉公公朝賀巽走近,從袖子裡翻出匣子,低聲道:「是袁尚書獻上的丹藥,像上次那樣,皇上命他先吞下兩顆,幾天後沒事,皇上肯定要服用了。」賀巽打開匣子,取出一丸,道:「過兩天,我會帶藥丸過來,皇上那裡如果急著吃,公公暫且攔一攔。」劉公公點頭。

  「辛苦賀大人。」

  賀巽點頭致意,大步離去。劉公公感激地看著賀巽的背影,忠臣吶,大大的忠臣!太醫們都道丹藥不能多吃,吃了有損龍體,可皇帝對道術深深著迷,哪肯聽人勸?以至身子一天壞過一天,要不是這些年頭賀大人偷龍轉鳳,龍體哪得康泰?

        出宮後,賀巽急著尋找晴蘭,他要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她一定會替自己高興吧,一定會幫他的婚禮出主意。

  她的點子多,絕對能讓他的婚禮耳目一新,日後旁人提起賀巽的婚禮,仍會記憶深刻,是了,她必定會讓「衣樓」給未來的嫂子裁製嫁衣。

  多年夢想終要成真,心心念念的女子將要來到身邊,他腳步輕快,衣袂生風,臉上滿是克制不住的笑容。

  上馬車,吩咐道:「去百味樓。」

  車夫揚鞭,他在心底幻想晴蘭的笑容。

  只是……又一次,晴蘭失蹤了!即使他知道她開了多少鋪子,她最常去哪晃悠,他們之間卻沒有多少人可以聯繫……

*             *             *

  斜斜的陽光射進屋內,照在背上,微微的暖、微微地發癢。

  晴蘭以為這些年將養得當,王嬤嬤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但一場風寒,竟讓她病得下不了床。

  王嬤嬤常說:「我沒幫你什麼,就想著啊,別成為你的負擔。」

  嬤嬤不知道,她有多麼願意承擔,有她在,便有了親人、有了主心骨,有她在,賺錢便多了幾分意義,有她在,她才能享受親情、享受無私的疼愛。

  可是……她就要死了。

  握緊王嬤嬤枯瘦的手指,輕輕貼在臉上,晴蘭一點一點回想過去。

  百味樓第二家開張的時候,王嬤嬤說:「我的晴晴真能幹,不輸男兒呢。」她開衣樓時,王嬤嬤掩不住滿眼笑意,道:「這下子可好了,嬤嬤天天有綾羅綢緞可以穿了。」

  嬢嬤以她的驕傲為驕傲,她一分成就,嬤嬤高興十分。

  她總說:「我們家晴晴這麼能耐,將來就是皇子也嫁得。」

  皇子?她嫁過啊,可是下場凄涼,除非是傻了,她才會找個皇子再嫁出去。此生她努力做好每件事,她認為好人應該有好報應,待還清前世債務,她便可以無拘無束、順心遂意。

  現在的她要求不多,只想要一點平穩、一點幸福、一點親情,為什麼這麼難?

        「我的晴晴不開心嗎?」王嬤嬤睜開眼睛,看見晴蘭滿面愁容,輕輕一笑。

  「嬤嬤不好起來,我怎麼開心?」她嘟著嘴撒嬌。

  「傻孩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的歲數都是天定的。」

  王嬤嬤輕嘆,時間怎地這樣快啊,才一眨眼功夫,十四年過去,她的晴晴長成大姑娘,原以為自己能夠活到她及笄,能夠親自送她回承恩侯府,讓侯府替她尋一門好親事,可如今……怕是沒機會了。

  「嬤嬤別嘆氣,要多笑笑、多開心,病才好得快。」

  「嬤嬤大概撐不過這回了。」她清楚自己的身子。

  「這話,晴晴不愛聽。」晴蘭哽咽了,卻還是裝出一張笑臉。

  她不知道這號表情讓王嬤嬤多心酸,偽裝的堅強、偽裝的快意,她的偽裝從來逃不過王嬤嬤的眼睛。

  「不愛聽也得聽,就當最後一回,晴晴再乖一次好不好?」

  一個問句,問得酸澀在晴蘭鼻腔內炸開。

  見她垂眉不語,王嬤嬤道:「嬤嬤也不甘願吶,我的晴晴這麼能耐,我還想跟著你出嫁,幫你帶大孩子,偏偏這身子骨………」她喘過兩口氣後又道:「過去嬤嬤總擔心,哪日回到承恩侯府,無依無靠的,晴晴不知道要吃多少虧、受多少氣,可現在不同啦,有錢有底氣,咱不怕了。」

  「嬤嬤,咱們不說這個。」

  「嬤嬤知道你不想回去,但那是你娘的遺願,何況承恩侯府再不好,也有你的血緣至親,身為女子,需要父兄幫扶才能保證後半輩子的幸福。」

  「幸福,我可以自己掙。」

  「傻孩子,記得林寡婦不?她夠本事吧,一個人撐起一家鋪子,可到最後怎樣?一把火燒個精光,錢被搶、人被糟蹋,最後還不是一條繩子把自己給掛了。」想起林寡婦,王嬤嬤欷歔不已。

  林寡婦丈夫死後被夫家趕出,她憑著一手廚藝開了間小鋪子,晴蘭原本想招攬她為百味樓添助力,沒想惡霸夜闖,污了她的貞潔。

  她選擇告官,有晴蘭和賀巽相幫,林寡婦贏得官司,惡霸入獄。

  事情本該是個圓滿結局,沒想惡霸家人不滿判決,反咬一口,四處污她名聲,道林寡婦風流,勾引自家兒子,因進不了門,這才反目告官。

  眾口磔金、三人成虎,林寡婦敵不過污言惡語,最終選擇輕生。

  「我不會變成她。」

  「世事哪有好說的。當年你娘還是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呢,她有骨氣、志高,堅持賣藝不賣身,留得清白迎來愛情,結果又如何?」

  王嬤嬤心知承恩侯府不好,但好歹能遮風避雨,能為晴晴撐起一道屏障,她相信侯府老爺、少爺一個個在朝堂上站穩,為府門名聲,必定不會虧待晴晴,何況晴晴長得這樣美麗又這麼能幹,為了家族利益,他們必會她的婚事盡心。

  「你不回去,我對你娘無法交代,也無法安心,嬤嬤求你了。」

  看著王嬤嬤殷切目光,晴蘭說不出口拒絕的話,只能暫且哄著,她無奈道:「好,我會回去,但如果那裡不好,我隨時要離開。」

  王嬤嬤一笑,又想說她傻了。進入侯府,哪是想離開便能離開的,除非像自己犯了事,才會被侯府遺棄。

  「行!」王嬤嬤握住晴晴的手,她相信老天有眼,必定會庇佑這孩子一生。許是心事終於放下,王嬤嬤等不及晴蘭端來新湯藥,便咽下最後一口氣。

*             *             *

  怎會這樣?她明明就……

  那天,她發現王嬤嬤鬼鬼祟祟在侯府外頭探頭探腦。

  她知道王嬤嬤一直在想辦法把「夏晴蘭」送回承恩侯府,可……不需要了呀,她已經變成夏媛希,已經成為堂堂正正的侯府嫡女。

  她注意這個夏晴蘭多年,確定她忙著賺錢,沒有回侯府的心思,這樣很好啊,橋歸橋路歸路,各取所需各過各的生活,王嬤嬤何必多事?

  王嬤嬤的舉止令她害怕,萬一這夏晴蘭真的是「夏媛希」呢?萬一她回來,搶走屬於自己的一切呢?

  四哥哥不過見夏晴蘭一面,便喜歡上她、時常與她聯繫,宛兒不過幾個眼神,回來便告訴其他丫頭,夏晴蘭更像未生病之前的小姐……要是她回來,真相會不會漸漸地浮出水面?她實在太害怕了,害怕的不得不要了王嬤嬤的性命。

  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沒想到爹娘竟要把那個冒牌貨接回侯府!夏媛希滿目憤怒、滿腔怨對心,恨恨地掃掉桌上的杯盤。

  「你在做什麼?」世子夫人進屋,看見滿地碎瓷,攏起眉心。

  她不理解,女兒怎會性情大變,自從幾年前一場大病過後,她變得激動易怒,對下人惡毒殘酷,她忘記過往的一切,連先生的悉心教導也忘得一乾二淨。

  幸好終究是個聰明孩子,丟下的課業在這幾年裡慢慢拾掇起來,只是性情……大夫說應是高燒傷到腦子,吃藥的效果不大。

  她的壞脾氣,當著人前還勉強能遮掩一二,可背著人卻沒有少折騰,要不是自己把後院管得滴水不漏,沒讓半點風聲傳出去,她的閨譽早已……

  「娘,為什麼要接夏晴蘭回來?她是個賤種,母親還是個妓子,有這種姊妹,侯府名聲能不受損?」

  世子夫人皺眉道:「這話豈是姑娘能說的?」

  「我說的是事實啊。」

  「終究是你父親的血脈。」

        「直接將她打殺不就得了。」夏媛希咬牙。

  一出口就是打殺,這惡毒心思,哪裡還是她溫柔乖巧的女兒?

  更何況夏晴蘭如今並非默默無聞的女子,她若出事必有無數人出頭為她討公道。

  誰能想得到,一個未及笄的小姑娘手下竟有大片產業,幾十家鋪子、數千畝土地,手底下還管著幾百個人。

        王氏竟能生出這樣的女兒……看著媛希,世子夫人自嘆不如。

  「這種話給我爛在肚子裡,沒多久人就該接回來了,你好好與她處著。」

  「我不要!難道您甘心,那個王氏……」

  她當然不甘,那孩子的存在對她就是重大羞辱,何況夏晴蘭那張臉……那是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容顏。

  「停!別再說了。」

  「娘不疼我了。」她用力跺腳,撒潑起來,「我不管不管不管,我不要夏晴蘭這個妹妹。」

  世子夫人嘆道:「你很清楚,你祖父想把你嫁給二皇子。」

  這話讓夏媛希一愣,瞬間泛紅了雙頰。她見過周懃,那是個斯文溫柔、風流多情,是女子心中可望不可攀的人物,能夠嫁給他,夏媛希心中小鹿亂撞,呼吸微促。

  見女兒這番模樣,世子夫人鬆了口氣,她有這份意願最好。

  「可這和夏晴蘭有什麼關係?」

  「宮里傳來消息,皇上要為賀巽賜婚,你可知道皇帝打算把誰指給他?」

  「誰?」

  「承恩侯府的姑娘。」

  「亂點鴛鴛譜!我才不要嫁給他。」賀巽不過是個四品官,哪配得上自己。「亂點鴛鴛譜?那是賀巽親自向皇上求來的,說!你什麼時候招惹人家?」

  「我沒有。」夏媛希氣急敗壞,這男人真不要臉,根本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真的沒有?」

  「我從來就……」驀地……夏媛希變了臉色。

  「想起來了?」世子夫人望著女兒的表情,心知有事。

  「不過是在宴會上見過幾次罷了。」她吶吶地道。

  賀巽模樣長得好,難道還不准人多瞧幾眼?

  那方帕子真是不小心落下的,才不是別有居心;她吟詩是為了彰顯才華,可不是要吸引他;那回她被張家姑娘笑話,也沒人要求他挺身相幫,她……越想心越亂,莫非是這些小事,一點一點把他給勾上?看著女兒表情變化,世子夫人不問了,孽緣吶!

  「過兩天聖旨一下,你打算嫁給賀巽嗎?」

  「我不要……」她心急地扯上母親衣袖,「娘,您得為我作主。」

  「違抗聖旨是誅連九族的罪,你祖父不敢,你父親更不敢,因此為了讓你能夠順利嫁給二皇子,我們不但得把夏晴蘭接回來,還必須把她記在我名下,以嫡女之名出嫁。」

        夏媛希終於明白了,只是心中仍然不平,惱了雙眉,恨道:「太便宜她了。」

  「為免夜長夢多,這樁婚事會速戰速決,夏晴蘭在府裡不會住太久。你不喜歡她,就別見面、別挑釁,要是鬧到外頭,讓賀巽知道侯府打算,到時你想嫁得嫁,不想嫁也得嫁。」怕女兒不知輕重,她不得不恐嚇幾句。

        「知道了,我保證不鬧事。」

  「那就好。」世子夫人嘆氣,但願此事能順利解決。

  只是……女兒這性子,真能母儀天下?皇子府的後院哪是容易經營的。

*             *             *

  晴蘭手抖得嚴重,她始終認定王嬤嬤是風寒侵襲,始終相信壽命是上天注定,但……方才為王嬤嬤更換壽衣時,她的屍身還沒有僵硬,皮下浮現一塊塊鮮紅印子,像花瓣似的。這情況不尋常,晴蘭不得不透過關係,求來鄒大夫。

  沒想鄒大夫斬釘截鐵道:「老太太死於中毒,蘭花醉,宮裡的毒藥。」王嬤嬤不過是平頭百姓,一個無關緊要的老太太能礙著誰,竟還用上宮裡的毒藥?想著王嬤嬤的疼愛,想著大寒的天,王嬤嬤為她一口飽飯,把雙手泡進冰冷的水裡;想她夜裡夢魔,王嬤嬤到她床上,摟著她、唱小曲兒哄她入睡……她滿腦子回憶,滿腦子悲憤,恍惚自己又回到那個黑色的房間裡,一杯鳩酒、七尺白綾,等著結束她的性命……

  「小姐,人帶來了。」稟報過後,白芯站到自家小姐身後冷眼看著被綁成粽子的趙大夫,晴蘭沉默不語,只一雙眼睛凌厲得驚人。她遲遲不開口,目光卻像鈍刀子割肉似的,令趙大夫心生戰栗。

  「想說嗎?」晴蘭問。

  她……知道了?趙大夫全身簌簌發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啊。

  越憤怒,晴蘭臉上越是平靜,眼底不見一絲波瀾,只是雙眼紅腫得厲害,見趙大夫始終不語,她輕道:「不想說嗎?沒關係,總有辦法的。」

  她拿起桌上的藥包,那是從趙大夫屋裡搜出來的,她將殷紅的藥粉倒入茶碗內,拿起杓子輕輕攪動,不久清淡的茶水變成濃艷鮮紅,像血似的。

  趙大夫瞳孔一縮,滿臉驚懼,呼吸越見急促,雙腿不停打顫。

  他將藥材泡進蘭花醉中,取出曬乾後,再混入風寒的藥材裡,劑量很少,王嬢嬢接連喝上一個月才死去,他若一口喝下晴蘭手中那碗,必定立即暴斃。他蠕動身子,一點一點往後退。「你、你……你想做什麼?」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你不要亂來,我是誠德堂的大夫,夥計曉得我到這裡,如果我不回去……」

  「如何?看完病後趙大夫就離開啦,難不成病人還得負責大夫行路安全?」

  「你不會、你不敢……你、你……」她只是小姑娘,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他試著安慰自己,但……平日溫和的夏晴蘭,如今卻宛如索命羅剎。

  「不敢?試試便知。」晴蘭淡然一笑。

  趙大夫全身抖如篩糠,跪都跪不穩,癱軟在地,「你不怕……」

  「怕呀,但王嬤嬤是我唯一的親人,她疼了我一輩子,卻死得不明不白,因此就算再害怕,這公道我也得親手替她討回來。」

  晴蘭放下杓子,表情無比堅定,四目相對間,趙大夫明白了……她要自己的性命。冷汗濕透衣襟,倏地,趙大夫跪著膝行到晴蘭跟前,他帶著哭聲大喊道:「我錯了,求姑娘饒我吧,從此以後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一句重新做人就能讓她不追究,天底下哪有這麼簡單的事?那可是一條性命、一個深愛她的親人!

  「本以為趙大夫仁心仁術,是救人性命的,沒想到竟是催命閻王,不曉得在決定做這件事之前,趙大夫有沒有想過饒王嬤嬤性命?」

  「我該死,姑娘把我送官吧,讓我坐牢贖罪。」趙大夫盤算著,東窗事發後,為顧及名聲,夏府必定會想辦法把自己撈出去。

  「當我傻嗎?誰曉得趙大夫是不是人面廣闊,與縣官知府有幾分交情,許是前腳進去,後腳便出來,屆時我能耐你何?不如今日債今日清,以命抵命。」

  「不要、不要……求求姑娘,不要啊。」

  「不要?也行。說清楚是誰指使你的,我可以考慮網開一面,否則……我不介意連同你兒子一起送進地獄,黃泉路上有人相伴同行,應該比較不寂寞吧?」

  她居然要他們父子倆抵命?

  「別認為我在開玩笑,趙成文、金城賭坊……」

  她連兒子的事都查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是認真的……她真的敢!沒有退路了……頭磕上地板,「砰」的一聲,趙大夫痛心疾首道:「小犬欠下巨額賭債,賭坊說不還錢就要把他剁成塊,送到醫館給我當藥引,那是我的獨子啊,我怎麼能夠不救?我求爺爺告奶奶,沒人願意借錢給我,走投無路時,夏小姐找上門,說她願意出一千兩,要求是讓我想辦法弄死王嬤嬤。

  「身為醫者,誰願意做這等違背良知的事?可那不是別人,是我的親生兒子啊……讓我下地獄吧,我來抵罪,求求姑娘放過我兒子,是我拿人錢財為人辦事,小犬毫不知情……」

        她沒理會他的求情,只問:「哪個夏小姐?」

  舔舔乾涸的嘴唇,趙大夫道:「承恩侯世子獨女,夏媛希。」

  夏媛希?為什麼?王嬤嬤不過一介僕婦,她竟願花上千兩銀子、動此心思,原因是……靈光閃過,晴蘭滿心震驚,她知道那個「夏媛希」不是真正的自己,但一時也沒想過她竟會是……前世的夏晴蘭?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6:27 PM 編輯

【第五章】     天上掉下的親事

  馬車上,承恩侯府的管事娘子坐在身旁,晴蘭沒說話,對方便也沉默。晴蘭認得她,徐嬤嬤是祖母身邊最得用的管事,從年輕就跟在祖母身旁,前世出嫁,祖母本想讓徐嬤嬤跟著自己,後來徐嬤嬤生了一場急病,就此作罷。

  她根本不想回承恩侯府,即使答應過王嬤嬤……但眼下由不得她點頭搖頭,侯府派出這麼大陣仗,便是插翅也難飛。

  也好,她正想和夏媛希算算王嬤嬤這筆帳。

  即使心知肚明,王嬤嬤只是個下人,夏媛希不會因此事受到太大教訓,但是要她什麼都不做?對不起、辦不到!

  徐嬤嬤暗暗觀察夏晴蘭,眼中有幾分訝異。這小小丫頭居然這麼沉得住氣,半句話沒多問,一個眼神沒多給,無喜無樂也無半分驚慌失措?

  細辨她的一舉一動,徐嬤嬤是個人精,怎會看不出晴蘭曾受過良好教養。誰教導她的?王嬤嬤?不可能,王嬤嬤雖心善卻舉止粗鄙。王氏?聽說她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是氣質天生?

  不管如何,老夫人看見這孩子,必定會深感到欣慰。

  徐嬤嬤只是個奴才,不懂得朝堂局勢,但聽老太爺、老夫人說過幾嘴,倒比起旁的奴才明白。

  賀巽深得皇帝看重,皇子們都想拉攏他,可他一心侍君,不願站隊。

  老太爺心偏,有意輔助二皇子,他希望借由兩個孫女的聯姻,將賀巽和二皇子綁在一塊兒。

  決定李代桃僵時,老太爺還擔心養在外頭的孫女兒會虧了賀大人,如今看夏晴蘭這番模樣……哪就虧了?

  說句實在話,比起家裡的大小姐,二小姐還略勝幾分呢,尤其是這副身段容貌,便是大小姐盛妝怕也不及,這下子老太爺、老夫人可以放心了。

  「二小姐,到了。」徐嬤嬤輕聲道。

  回神,晴蘭在徐嬤嬤的攪扶中下馬車。

  跨進那扇朱紅大門,走入熟悉的園子廳堂,每走一步,心跳就越快,她釐不清心中感覺,分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卻教她不安。

  長得真好,雖說比起姿容,王柔兒更勝一籌,但這丫頭那通身氣度是王柔兒遠遠不及的,果然是流著夏家高貴的血液。

  承恩侯滿意極了,他順順灰白鬍子,與老妻對視一眼後問:「晴蘭可認得字?」

  「認得。」

  再次見到家人,心有不服。她該為前世的自己打抱不平,該怨恨起這一家子,但是她深感哀傷卻無法生恨。

  因為本是同根生?因為血濃於水?她不確定,現在的她更多的是無措。

  「誰教的?」

  「同村的一位大哥哥,他已經考上舉子。」

  舉子?那學問必定不會太差,承恩侯更滿意了,「念過什麼書?」

  「論語、大學、中庸……科舉的書全念過,只是理解得不深。」

  「女孩子家讀那些做什麼?有沒有念過女誡婦德?」承恩侯夫人問。

  讀過的,在前世,但她搖搖頭,道:「沒讀過,沒有人教。」

  一句話堵住兩個老人家,可不是嗎?有人教會她認字已經夠好了,還挑書冊?何況哪家的舉子會讀婦德女誡?

  「這些年,你辛苦了。」承恩侯夫人慈愛道。

  「不苦,王嬤嬤待我如親孫女,處處照顧呵護,有一口吃的,總先緊著我。」

  「是個忠僕,得賞!她人呢?有沒有隨你回府?」

  「昨日過世了。」

  承恩侯夫人一愣,嘆道:「竟是個無福的……」

  無福?晴蘭忍不住失笑,輕描淡寫的一句,便抹殺所有功勞?未免太輕省。

  「回來就好,過去的事放下吧,往後你就是夏家的二姑娘,安心住下吧。」

  「住下?為什麼?」晴蘭有些訝異,現在是唱哪齣?

  這種事哪裡需要懷疑?有多少人想成為侯府姑娘,她一個小丫頭,難道從不盼著認祖歸宗?

  「夏家的姑娘本該住在侯府,家裡給你說了門親事,你專心備嫁便是。」

        承恩侯夫人一副慷慨施恩模樣,看在晴蘭眼裡有說不出的難受。

  是施恩還是擺布,經歷過一世,她豈能不知?

  「夏家的姑娘本該住在侯府?難道在今天之前,我不是夏家姑娘?」她淡淡道。

        承恩侯嘆,這孩子心底有怨呢,不能怪她,是他們做得不厚道,當初就不該為著名聲,放任她們母女在外頭自生自滅。

  然而承恩侯越看晴蘭,越是滿滿的欣賞,富貴在前能不卑躬屈膝,即使在長輩跟前也能據理力爭,不被拿捏的性子,是個有主見的,這樣的孩子日後必會大成。

  徐嬤嬤說——幾年前,世子夫人把田地屋宅收回來,二小姐不但沒有向命運低頭,還做起生意,買屋買田,把王嬤嬤當成親祖母奉養。

  由此可看出,她心軟,誰待她好,她便百般回饋。

  這孩子不輸府裡養大的呀,可惜沒有早點眷顧於她,就怕日後不肯為娘家出力。

  沉吟須臾,承恩侯問:「你想要長輩低頭道歉?」

  「何須道歉?我娘確實出身青樓,確實高攀不上承恩侯府,是她決定錯誤,所託非人。侯府對我們母女的處置並無不當。」晴蘭淡聲說。

  這話教人怎麼接?承恩侯輕咳兩聲,「過去的事無法改變,做人得向前看。」

  就是這番道理?所以夏媛希死便死了,夏家只能向前看,繼續為周懃盡忠效力,所以父兄升官封爵,並且得了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皇子當外孫?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覺得絲絲苦澀在舌尖蔓延。

  「抓住過去不放,對你、對夏家都沒有幫助。」承恩侯夫人勸道。

       這是要她識時務?悲涼在心中泛濫,說到底還是她的錯,是她不懂得以大局為重。

  「你莫不是以為我們讓你回來,是打算把你賤賣?」

  當然不是,夏家女兒怎麼可能賤賣?必定是高賣了。晴蘭心中冷笑不已。

        承恩侯刻意忽略她臉上的嘲弄,道:「你可知,我們打算把你許配給誰?」

        是周懃嗎?再度成為他的妻子,她要不要把蘭花醉給帶上?

        沒等她回答,承恩侯夫人接話,「我們替你挑選的對象是賀巽,眼下雖然他只是個四品官,但他有本事、有手段,又深得帝心,日後必定前程遠大。」

  賀巽?

  竟然是他?晴蘭心頭忍不住一陣狂喜,這代表什麼?代表過去的牽扯是注定?代表重生是老天為彌補自己所做的決定?

  她還以為必須備下足夠的耐心、一步一腳印,方能慢慢走到他身邊、走到他心裡,沒想到他們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無言了,卻也欣喜了……

  心如擂鼓,怦怦怦的聲聲敲動,糖兒、蜜兒、果兒……各種甜滋味在心頭彙聚,她必須用最大的力氣,才能克制住興奮,不教快樂外溢。

  看見晴蘭臉上不自覺浮起的笑意,承恩侯和妻子對望一眼,決定添柴加油,說服這個剛返家的小孫女。

  「賀府家風端正,家裡只有一個祖母和十歲幼弟,你嫁過去之後立刻能當家理事,不受婆婆折磨,這門親事多少人求而不得,若非你是夏家女兒,哪能得此機會?」承恩侯夫人說。

  她的意思是要晴蘭感激知恩,若非承恩侯嫡女身分,哪得高攀?

  承恩侯夫人深懂得女人心思,女人一輩子盼的就是平安順遂,若能嫁個省心的婆家,日子就是掉進蜜缸裡了。更何況賀巽年輕有為、俊逸非凡,是皇帝跟前當紅的少年俊傑,誰不想與之為親?

  見晴蘭卸下滿臉防備,承恩侯莞爾,「往後你的事自有長輩作主,不必想太多,在家裡住下來,與父母親和哥哥姊姊好生相處,日後娘家自會是你的助力。」

  助力?她不需要。

  收拾起激動,笑容凝在晴蘭眉間,她沒忘記王嬤嬤的事。

  「我可以嫁給賀巽,但不從侯府出嫁。」

  承恩侯夫人聽了直皺眉,都說這麼多了,她還使上性子啦?

  承恩侯雙目圓瞠,沒見過這麼固執的,茶盞往桌面重重放下,怒問:「為什麼不?難道夏家嫡女這身分還委屈你了?」

  「不委屈,但晴蘭無法與殺人凶手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這些年若非王嬤嬤全心照料,說不定我這條命早已不在,聖人言『做人當知恩圖報』,就算無法為嬤嬤報仇,晴蘭也萬萬不能與凶手為伍。」

  「你在說什麼?難道這府裡有殺害王嬤嬤的凶手?」

  「沒錯。」

  「是誰?」

  「夏媛希。」她目光、口氣都無比篤定。

  承恩侯夫人一驚,急道:「你可知自己指控的是什麼?」

  「我有誠德堂的趙大夫為人證,有蘭花醉為物證,在徐嬤嬤去接我之前,我已命人將人證物證送往衙門,知府大人應該很快就會上侯府提領犯人。」她懂得官官相護之理,把人送進衙門,等同於無罪釋放,以侯府的勢力,必能順利將此事徹底抹平,她這麼做,只能讓夏家人鬧心,無法改變什麼。

  但她計劃著呢,如果今生的夏媛希沒本事為周懃賺錢謀劃,楊嬛會不會提早上場?夏媛希會不會更早成為棄子,得到鳩酒一杯?

  屆時,她再將毒殺下人、性格殘暴的惡名以謠言方式傳播出去,隱射的殺傷力遠比真相大………,夏媛希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會不會比前世更凄慘?

  她不確定,但她願意促成這一切,竭盡全力地。

  聞言,承恩侯匆匆起身,命人喚世子和大小姐到書房。

  兩天後趙大夫消失匿跡,夏媛希被罰禁足抄經。

  懲罰不重,晴蘭權當收點利息,因為本金……需要一點耐心。

*             *             *

  賀巽在門前下馬,秦管事趕忙上前請示。

  飛快看過呈上來的禮單,他想了想道:「再加兩個莊子,皇上賜的玉如意也送過去。」

  「是。」秦管事拿著聘禮單子,小短腿跑得飛快。

  這些天為了爺的婚事,宅子上下都動起來了。

  大夥兒開心吶,賀府太久沒辦喜事,連平日不管事的老夫人也喜上眉梢,凡事都多問上幾句。

  白叔方輕嗤一聲,對黑敘說:「老大這是想把家底全掏出去。」

  黑敘瞪他,「又不是你的錢,你還摳門咧。」

  起初老大做生意,想讓他們參與一把,可兩人根本沒這等本事,白叔方小氣摳門,計較又捨不得下本,捨不得孩子哪套得來狼;至於黑敘……更慘,他對錢大方,花錢的速度大概是賺錢的三倍半。

  有鑒於此,賀巽改弦易轍,強逼他們念書考試。

  但賀巽一關闖過一關,他變成狀元時,兩人才將將考過童生。

  幸好他們武功學得不錯,幾年下來,在賀巽的幫襯下,也混到一個宮廷侍衛頭銜,從此「跟著老大有飯吃」的觀念根深蒂固,他們樂意當賀巽的影子。

  「不是我摳門,是老大給的聘禮太多,光那兩對大雁就夠教人側目,這會兒連皇帝賞的東西都要送出去,實在是……」白叔方搖頭嘆氣。

  他長得很白,眉清目秀的,像個小娘子似的,連計較起東西,也和娘兒們一般無異。

  「你傻啊,聘禮越多,夏家的嫁妝自然給得更多,到時隨著新娘一路進賀府,你說,老大是賠是賺?」

  黑敘很黑,五官立體、眉濃目深,笑得陽光燦爛時,就見一口牙是白的。

  「欵,有道理哦,你開竅啦?」

        「拜託,是你腦子長洞,這麼簡單的事也想不通,難怪你爹不要你。」黑敘捅他一下,白叔方已經快兩個月沒回去了,家裡竟連找也不找一下。

  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爹根本不曉得白子當官啦,還以為他是成天到晚在外頭鬼混的紈褲,他那些兄弟姊妹甚至盼他死在外頭,別給家裡丟面子。

  「去!我爹不要我,難道你爹就要你啦?」

  此話一出,黑敘低頭垂眉,可不是嗎?就算家裡知道他當上官,還是沒人待見自己,誰讓他娘是寡婦再嫁,府裡上下都傳著耳語,說他和將軍爹長得不像,說他肯定是娘親前任丈夫的種。

  「算啦,別提這糟心事,去幫老大清點聘禮吧。」

  「行!」肩膀一拍,難兄難弟一起往書房走去。

*             *             *

  萬客樓廂房,賀巽幾人剛到,四空大師已經等在裡頭,酒鐘子空了大半,幾道好菜倒是沒碰,他是個酒肉和尚,名聲不顯,但一身真本事。

  賀巽坐下,四空大師從懷裡掏出冊子往他跟前遞,道:「季家得收拾收拾了。」

  他乾掉手中美酒,喝完後嘖嘖兩聲又搖兩下頭,這酒和牽姝閣的狀元紅沒法兒比,差多啦!

  「季家?季尚書家嗎?」白叔方問。

  「季家好得很,樂善好施,頗有賢名,大師不會是因為季家施米沒施到您的小廟,心理不平衡,想借老大的手找人家麻煩吧?」黑敘嘻嘻笑著。

  四空大師不理他,翻翻白眼直接把酒倒進碗裡,又乾了,他旁的不愛,就好這一口。

        白叔方眼睛看著,心疼了,分明是牛嚼牡丹!那可是一壺十兩的念奴嬌,就這麼給吞了?

  四空大師是賀巽考上狀元那年找上門的,他毛遂自薦,願意當賀巽的幕僚,幾次對話後,賀巽驚訝於他對朝政的敏銳與熟悉,決心拜他為師。

        四空大師不樂意,道:「我收徒弟很挑。」

  話雖這麼說,但該教的半點不藏私,他用心輔佐,認真教導賀巽揣摩帝心掌理朝政。有他為助力,賀巽辦差事半功倍、深得帝心,尤其大師搜集的資料,常透出不為外人道的內幕,順利幫他拔掉某些人的暗樁。

  因此不管大師同意否,賀巽都堅持喊他師父。久而久之,雖沒有束修、沒有行拜師禮,但一個堅持、一個默認,他們成了不像師徒的師徒。

  細細讀過大師遞過來的卷子,賀巽寒聲問:「上頭寫的可是真的?」

  「還能有假,季蕤為討好皇帝,以處女之血熬煉丹藥,他至少殺害近三十名少女。」

  「可惡!」白叔方一聽,怒拍桌面。季蕤竟是戴著善人面具行惡徒之事的壞蛋,他倒要看看,他能瞞得過天下人耳目,能不能躲過天網制裁。

  「這種人萬萬不能輕饒。」黑敘也道。

  「他會得到該得的。」輕輕一句,賀巽定下季蕤的生死。

  朝臣知曉皇帝沉迷道術,一個個都想煉丹上貢,豈知那些丹丸無助龍體康健,反倒會吃死人。

  然皇帝對獻藥之人的恩賜,確實在京城造就一股風潮。

  「季蕤善名在外,要是把他給『處理』掉,你這酷吏的名頭肯定更加響亮。」四空大師夾一筷子魚柳,嚼了嚼又是嘖嘖兩聲,遠遠比不上百味樓,這飯館生意是怎麼做下去的?

        賀巽微哂,他哪會在乎名聲?倘若在乎,就不會成為皇帝手上的刀,只不過……刀所指的方向,十有八九是他自己決定的。

  「這名頭好著吶,我想要還得不到。」黑敘滿臉艷羨,他也想當酷吏呀。

  「師父,這消息打哪兒來的?」賀巽問。

  起初他並不完全相信四空大師的消息來源,非要命人調查清楚後方才動手,但無數經驗教會他,師父給的從來不是道聽塗說。

  「你管消息打哪兒來的,總之是再確定不過的事。現在你一出手,沒人可以全身而退,我能不再三斟酌?」

  四空大師橫他一眼,這家伙年紀越大心機越深,他教導賀巽那麼多學問,他運用得最好的卻是坑人手段,眼看著他持之以恒地朝坑人坑人再坑人的這條路上穩步前進,想起那些被他坑得屍骨不存的人,他不得不抱以強烈同情。

  「既然確定,師父很快就會聽到季家的消息。還有,鄒大夫那邊……」

  「你吩咐的事,他哪次沒有做好?紅的、黃的、綠的……各色藥丸,全在這兒。」四空大師從懷裡拿出一只木匣,推到賀巽面前。

  鄒大夫是個神醫,弄出來的藥丸能夠養身健體,令人耳聰目明,每回有人進貢新丹藥,賀巽都得想盡辦法掉包,吃過鄒大夫的「補體丸」,皇帝龍體越發強健,有時回過頭想想,皇帝相信丹藥能使自己長命百歲,他需要負一部分責任。

  四空大師偏過頭,突地傾身向前,「說實話,你是不是皇帝在外的私生子?」

        噗!一口水沒撐住,白叔方噴了黑敘滿臉酒。

  怎麼可能嘛,別說長得不像,人家根正苗正,分明是已故忠勤伯的親兒子。

        白叔方笑得東倒西歪,滿身狼狽的黑敘也忍不住噴笑出來,唯有賀巽仍然一本正經坐著,端起茶水,淡淡看著四空大師,「不是。」

  「既然不是,人家想愛煉丹吃丹、愛自尋死路,你幹麼想方設法,一門心思要他活?」賀巽微哂,因為周鑫年歲尚小,該學的事還很多,他需要充裕的時間來看來聽、來學習,來讓自己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沒解釋,只是望向窗外,輕聲回答道:「皇上必須活著。」因為時機未到。皇帝諸事不管,國政幾乎全交到賀巽手上,有人批評他是權臣,有人說他包藏禍心,卻也有越來越多識時務的加入賀巽陣營,他需要權柄來完成未完成的事。

  摸摸鼻子,四空大師沒追根究底,只道:「成親後,找個時間到小廟坐坐?」他說小廟是真的小廟,四合院宅子,大門上匾額寫著「小廟」兩個字。

  小廟不招待香客,小廟藏書多到驚人,比起廟宇,小廟更像書院。

  去小廟坐坐?賀巽微有訝色,拜師至今四年,他也才進去過五、六次,每回過去,目的不是看書學習而是結識能人。

  計算鹽稅虧空的廖師父,是在小廟認識的,擅長水利工程的田大師,在小廟裡結緣的,善於布兵的李長疆……

  他眉一挑,喜色流露,「鄒大夫終於願意見我?」

  打師父從鄒大夫那裡取得各色藥丸後,皇帝原本被折騰得七零八落的龍體,一點一點慢慢修補起來,他對鄒大夫的醫術深感佩服,幾度想透過師父見鄒大夫一面,但對方不同意。

  「人家是神仙,哪肯沾染俗事?」若非他面子大、臉皮厚,硬逼著當人家的「至親好友」,那些藥丸……賀巽想都甭想。

  「不是鄒大夫,那是……」

  四空大師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怎會找上你,怎會腆著臉毛遂自薦?」水到渠成,是該解答了。

  「因為師父欠下某人恩情。」這點他很清楚,師父說過是為了報他人之恩才找上自己。但賀巽對那人存有戒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在不知對方目的之前,盡管師父待自己一心一意,但多疑的他始終無法真正放心。

  只是每回問到這個,師父總三緘其口。現在,是時候了?

  「想見他嗎?」四空大師捻了捻鬍鬚。

  「當然想。」

  「先成你的親吧,待婚禮過後來一趟。」

  賀巽才要應聲,然隔壁房裡一聲拔高的「那人不行」打斷他的話,那聲音像待宰的雞被掐住脖子。

  是盧予橙的聲音!

  在晴蘭消失的同時,盧予橙也不在京城裡,不管賀巽如何多方打聽也找不到兩人,現在他出現了,那麼晴蘭是不是……想也不想,賀巽拋下筷子起身。

*             *             *

  酒不行、菜也不行啊,萬客樓里客人少,經營上確實有問題,得大力整頓才能改善情形。

  自從知道要嫁給賀巽之後,晴蘭請房玉和盧予橙出京,幫著把賀家開在各處的鋪子全給逛過一輪,結論是——經營者不上心,管理者沒能力。

  情況再這麼持續下去,幾年前經營得風生水起的鋪面,只能維持一個活不活、死不死的局面。

  「晴晴,你別再逗橙哥哥,你沒見他抓腮撓頭心急的不得了,你好歹說說夏家接你回去是要做啥?」房玉放下筷子,推推晴蘭。

  「我都十四歲了,你覺得呢?」這不是明擺著嗎?

  「給你找親事?」房玉見盧予橙皺眉鬆眉、鬆眉皺眉,一句話卡在喉間似的,便開口替他問:「你還沒及笄呢。」

  「這年頭十三、四歲出嫁的女子也不是沒有。」

  「換言之,夏家已有安排?是誰?西陵侯府的陳三少?」

  「那人不行!」盧予橙道。

  「怎麼不行?」房玉被他拔尖一嗓子給嚇得大翻白眼。

  「陳三少是個急色鬼,身邊的通房姨娘都可以組一班唱大戲了,他給晴晴提鞋倒水都不配。」

  盧予橙仍然喜歡經商,一間小小的書肆,讓他經營成全周朝最大的書鋪子,眼下已有十幾家分店,他的鋪子捧紅了紫霞先生、南寧大師和權權姑娘,眼下他們親手製的文房四寶,由他獨家賣出。

  去年他還開起木材店、磚瓦店,手下有一大群工匠幫他到處蓋房,他還培養起許多庭院設計師,現在但凡兜裡有幾個錢的,都想請他造房。

  如今盧予橙也算得上大商家,送往迎來的,多少知道名門貴戶裡那些齷齪事。

        房玉道:「陳三少不行,那徐尚書家的二少爺呢?夠潔身自好了吧。」

  「那人就是根木頭,打三棍都放不出個屁,跟這種人過一輩子太憋屈。」

        「李侍郎家的五少爺呢,風雅卻不風流。」

  「那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又蠢又笨,會作兩首酸詩便自覺高人一等,嫁給這種人沒前途。」

  「趙太傅家的長子呢,十八歲考上三甲進士,有幾分本事,會說話會做人,不是塊木頭,身邊沒有通房姨娘,可以了吧?」

  「他是庶子,還有個性情刻寡的嫡母,晴晴嫁過去肯定會被磋磨。」

  房玉說一個,盧予橙反對一個,每個反對都讓晴蘭心頭滲入幾分微甜,這才是親人啊,事事為她著想的親人。

  「那賀巽呢?有本事、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身邊沒有女人,又沒有父親母親,媳婦不會被磋磨,行了吧?」

  房玉提到賀巽,晴蘭心底震了震,他竟讓玉姊姊點到名?

  小臉微紅,正想開口把話說明白,不料盧予橙卻比她快一步說:「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他……太厲害,男人太厲害,女人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一輩子憋悶哪能過上好日子?」

  啥,這也算理由?房玉的白眼快翻到後腦勺,道:「依你的說法,晴晴誰都不能嫁囉?家世好的嫌家裡亂,家世不好的擔心人家貪晴晴的錢財,有爹娘怕被欺,沒爹娘嫌教養不行,傻的不行、厲害的也不行,那你來說說,要怎樣的人才配得上我們家晴晴?」

  「自然是要真心稀罕晴晴的。」

  此時賀巽推開門,冷冽的目光落在晴蘭身上,他板起臉孔,等著她給解釋。

  解釋她為什麼憑空消失?解釋她為什麼讓自己那麼擔心焦慮?解釋她怎能不考慮他心情?也解釋解釋為什麼人在京城,卻不見他一面?

  這回,他非要逼出她的身世家底,不管朋友還做不做得成,他都要掌握她的所有訊息,他不允許她第三次莫名失蹤。

  他的眼睛在冒火,他的怒氣已經燒到頭頂心,晴蘭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是不想見他呀,實在是所有的事全擠在一塊了,她無暇去找他。

  王嬤嬤的死讓她心慌意亂,她想為嬤嬤討回公道,進侯府本打算求得正義,卻沒料到把自己的終生給定下。

  侯府可能怕她溜走,派了下人從早到晚跟著,她無法脫身,好不容易今天逮著空出門,也只能先見見玉姊姊和橙哥哥,因為他們身負重任,要幫自己查看賀家產業。

  尚未出嫁,她已經準備好接手賀家攤子。她打定主意,要比前世幫周懃那樣更用心幫他。

  誰曉得運氣這麼背,竟就讓他給當場捕獲了。

  房玉瞪了盧予橙一眼,背後說小話被當場活逮了吧,就說日不能論人,夜不能議鬼,瞧瞧,這會兒多尷尬呀。

  「晴晴你去哪兒了?老大找你十幾天,只差沒把京城給翻了。」白叔方跳上前問。看著晴蘭越長大越美麗的容顏,他心像沾上糖似的,打定主意,等老大親事辦妥,就提起大包小包,領著媒人上百味樓求親去。

  「我回家了。」晴蘭低聲道。

  賀巽冷眼,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提到「家」。

  她的家在哪裡?有什麼人?他試探過幾回,她半句不答,這會兒想透底了?白子呵呵傻樂著,沒發現老大的眼睛正在冒火,還上前拍拍盧予橙的肩膀表示親熱,盧予橙可是未來的大舅子呢。

  「你沒說錯,我家老大確實很厲害,不過放心啦,老大會對媳婦很好的,絕不會欺壓媳婦。」

  媳婦?聽到這兩個字,晴蘭應該害羞的,但她不想害羞,抬眼,甜美燦爛的笑容在臉上爆開。

  她的美傾國傾城,美得有攻擊力,美得竊人心,讓人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揚,想附和她的笑似的……但他在最後一刻剎住,硬把嘴角拉回原處,因為,他在生氣!「走!」賀巽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往外帶。

  四空大師始終站在門口,定眼看著兩人,瞄瞄東、瞧瞧西,總覺得不對勁,是哪裡兜不攏?未婚夫妻見面,不該是這種情形啊。

  揉揉發紅的鼻子,在兩人經過身旁時,他拋給晴蘭一眼神,晴蘭回給他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聳肩,不想啦,兒孫自有兒孫福。

  晴蘭被拉著一路往外,小小的腳步跟在他身後,惴惴不安,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她想自己應該向他交底的,告訴他關於她的身世,告訴他再過不久他們就能日日相見、夜夜相處。

  也許他會生氣自己對身世的隱瞞,會覺得不被信任,但這關總是要過的,過了關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許他會高興自己是侯府千金,高興他們從朋友變成夫妻,高興他們是要相伴一世的男女。

  晴蘭樂觀地想像著,把準備要說的話反覆在腦海中過三遍,打算等等一次說到位。

  誰知才剛出萬客樓,就看到徐嬤嬤領著家丁等在外頭。徐嬤嬤看見二小姐被賀巽拉著,滿腹疑問升起。

     難道二小姐和賀大人認識?會不會賀大人一開始想求娶的就是二小姐?不對不對,外頭根本無人知曉侯府還有個二小姐,倘若賀大人心裡想的真是二小姐,應該會在皇帝跟前言明。

  所以賀大人不知情?

  徐嬤嬤當機立斷,不管知情與否,這會兒都不能讓他們獨處,她攔在兩人面前,一把拉住晴蘭急急道:「府裡遍尋不著小姐,老夫人心急得暈過去了,小姐快隨老奴回家吧。」

        祖母暈了?她的身子一向強健……晴蘭蹙眉,不解地望向徐嬤嬤。

  徐嬤嬤眼色使過,兩個丫頭上前,不由分說地一左一右拉起晴蘭,飛快地將她塞進馬車裡。

  賀巽不想放開她的,但還是放手了,他不想令她在下人面前為難,而且他們的舉止確實超越男女大防,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想壞她名聲。

  過去他從沒在意過這樣的親昵,但那是在自己的地盤,沒人敢說嘴,也因為她還太小,小到無法讓人做出非分聯想。

  現在人家府裡的僕婢都在,還一雙雙眼睛盯著……怒氣消失、憂慮生出,賀巽又開始擔心了,擔心回家後她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親昵,承受長輩訓斥?他很少對人低聲下氣,但為著晴蘭,他拱手為禮客氣的問:「請問嬤嬤,府上哪裡,在下擇日登門拜訪。」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二姑娘的身世?換言之,賀大人還不曉得夏府偷龍轉鳳的打算?太好了,徐嬤嬤無比慶幸自己的當機立斷。

  她抬高脖子,帶上幾分傲氣,「不勞公子,今日之事老奴回府後必會『一五一十』報與我家老爺,屆時老爺必會備上『厚禮』親自登門。」

  她強調了「一五一十」及「厚禮」,讓賀巽耳朵微微泛紅,果然啊,他習慣成自然的動作,惹火了晴晴家中下人。

  「厚禮」是指棍棒刀槍嗎?

  他不能生氣也不敢生氣,誰家姑娘被男人這般隨意摸手碰腳的都會怒火中燒,屆時挨著吧!

  「賀巽定在府中恭候大駕。」拱手一揖,他謙遜誠摯。

  馬車上,晴蘭輕喟。要解釋的時機錯過了,也罷,按原定計劃,待洞房花燭夜再揭曉謎底吧。

  拉開車簾子,她對著賀巽猛揮手,揚聲道:「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到時你想知道什麼,我通通告訴你。」

        看著她的笑臉,這回他順隨心意,展顏回她一笑。

  很快就會見面嗎?也許他會先見到她的爹、先挨幾個拳頭,那麼他可不可以順口提出義結兄妹這事?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6:26 PM 編輯

【第六章】    心碎的開始

  「我背你上花轎。」夏晨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紅紅的喜帕下,晴蘭微紅了眼。

        前世也是四哥哥背她出門的,她與四哥哥年歲差得少,從小玩在一起,長大後感情不曾生分,嫁入二皇子府後,四哥哥也時常來探望自己,深怕她受到半分委屈。

  今生她以晴蘭身分回到夏府後,四哥哥給了她一個栗爆,似喜似怒道:「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竟然提都不提?」

  不提,是因為不想當侯府千金,只想當四哥哥的小妹妹。

  然後他說:「我很高興,你是我的妹妹。」他說:「沒想到我們這麼有緣。」他說:「肯定是血脈相連,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滿心歡喜。」

  他的快樂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她對人與人之間的感受很敏感,她清楚祖父母、父親和其他哥哥待她雖溫和卻帶著疏離,而母親則是為顧全大局,壓下對外室女的不喜,努力表現慈祥平和,唯有四哥哥是真心將她當妹妹看待,全心全意疼愛。

  手搭在他的肩膀,晴蘭道:「往後四哥哥有難處,一定要來找我。」再過不久,四哥哥將前往莆縣為官,雖然祖父會給助手,但她也能薦上幾個人才。

  「哥哥是用來替妹妹解決難處的,哪就要你來幫哥哥?」

  晴蘭笑道:「四哥哥別看輕我。」

  「看輕你?誰敢?你的膽子不是普通肥。」

  進侯府第一天,她就膽敢把媛希給告了,還把人證物證送進知府衙門,若非韓知府識情識趣,硬把此事壓下,媛希難保不會惡名在外,那家裡多年來為媛希經營的名聲,豈非全毀於一旦。

  因為這樣,母親對晴蘭深惡痛絕,卻也明白祖父母對媛希的懲罰是對的,媛希不僅得管,還得用力管,否則嫁進皇子府,下場怕是更慘。

  「膽子不肥,怎能頂起一片天?」

  晴蘭話說得豪氣萬千,卻聽得夏晨希心酸,可不是嗎,沒人在乎的小孤女不為自己頂天,還能期盼誰?

  「嫁人後要收斂性子,再能耐,在丈夫面前還是得溫柔守禮,別把做生意那套用在丈夫身上……」

  他叨叨絮絮說不停,和晴蘭記憶中一個模樣,字字句句全是擔心。

  「我知道。」

  母親曾教她,在夫家要內斂隱忍,必要時委屈求全,要學會抓大放小,樹規矩立威嚴。才是持家自保的長久之道。

        她照做了,卻沒落到好下場。

  女人的日子好與不好,重點不是怎麼做,而是嫁的男人對或不對,前世她嫁錯了,而今生……她想,是正確的。

  「你也甭示弱,別忘記,你身後可是承恩侯府,賀巽再得皇帝看重,也就是個四品官,娶你是他高攀。」

  「嗯。」分明是再驕傲不過的話,卻聽得她心暖。

  「要是被欺負,捎個信來,四哥哥給你出頭。」

  從出房門到花轎前,不過短短幾步,四哥哥走得異常的慢,他有數不清的話要叮囑,直到上花轎前還說:「來不及講了,沒關係,回門時再對你說,要不我上賀府說去。」就這樣,晴蘭揣著滿肚子的蜂蜜上花轎,一路搖搖晃晃地,蜂蜜釀就的糖漿在唇舌間芬芳。

  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本事阻止侯府向周懃靠攏,但她會想盡辦法,拉攏四哥哥和賀巽。雖說前世贏得終局的是周懃,但今生賀巽成為皇帝跟前紅人,他手中權力大過天,而她將堅定不移地站在賀巽身邊,直到扳倒周懃,還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周鑫和賀巽一個公道!

  走下花轎,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周遭熱鬧無比。

  大大的掌心伸到喜帕下,親自將紅彩送給她。

  「拿好了。」低醇的嗓音刮紅了她的臉頰。

  「嗯。」輕輕應和,她在喜帕下微笑。

  賀巽聰明睿智、本領高深、運籌帷幄……她想把所有和厲害有關的形容詞全用在他身上,真好啊,這個好到淋漓盡致的男人,將會是她的丈夫。

  不知有意還是無心,他的手指劃過她手心,勾帶起一陣心悸,直覺地她握住他的指頭。在喜帕底下笑得牙不見眼。

  一怔,賀巽笑開兩道濃眉,她也喜歡自己啊……握著紅彩,他滿心愉悅。他走得很慢,配合著她的腳步,慢慢前行。

  他笑得很陽光,和平時的冷酷不同。

  他的快樂表現得很明顯,明顯到所有人都確定夏家嬌娘子是他一生所求。然後他們拜堂,他們進入喜房,再然後一桿秤、挑開喜帕。

  在新娘子露出真容那刻,不少人倒抽一口氣,原來侯府的千金不只才名在外,容貌更是叫人驚艷。

  她膚白如雪、眸如點漆、雪雕玉琢、容顏絕俗,娶到如此絕品的妻子,賀巽未免太幸運。

  抬眸對上他的視線,晴蘭笑著,不是害羞的笑,而是大方的、開朗的、燦爛的笑,她要讓所有人知道,她有多滿意這樁婚姻。

  所有人都在驚艷中噤聲不語,然而……賀巽原本舒展的濃眉卻漸漸斂起,陰霾在額間成形,下一刻他粗魯地握住她肩膀,怒問:「為什麼是你?」

  「為什麼不是我?」迎上他的憤怒,笑容凝結,晴蘭不確定是哪裡弄錯了。

  「你是誰?」

  怎會這樣問,他不認得她了嗎?

  「我承恩侯府二姑娘,夏晴蘭。」她輕聲回答。

  「承恩侯府不是只有一個姑娘?」

  「對啊,什麼時候多出一個二姑娘?」

  「皇帝賜婚的不是嫡女嗎?」

  在紛紛耳語中,賀巽明白自己被夏家糊弄了,而晴蘭也終於弄懂,任她自生自滅多年的夏家,怎麼會想起自己?

  祖父仍然想與二皇子聯姻,她的用處叫做李代桃僵,而賀巽……想娶的對象是夏媛希……

  像被狠揍一拳,像巨掌掐心,她痛得佝僂肩背,所有的喜悅歡愉瞬間退散。好傷啊,最傷她的不是侯府的所做所為,長輩的現實勢利她早已認識,最傷她的是……原來他喜歡夏媛希,原來他對她從來都是無心無意。

  「誰允許你這麼做?」賀巽眼底噴著火焰,幾乎將她燃燒。好問題,她也想問,是誰允許侯府把她架上火堆?不過賀巽的問法已然擺明,他認定所有的事全是她一手算計,認定她自私自利、搶走夏媛希的婚姻。

  多倒楣吶,她怎就攤上這種事?

  他怨她恨她,相交多年默契十足,她一眼就看出他對自己有多憤怒。

  見她不回答,他握住她肩膀的手越掐越緊,疼得晴蘭額頭冒出冷汗。

  「誰允許你假扮夏媛希?」

  她假扮?肩膀痛得嚴重,但她強行勾起笑容,笑容代表不服輸、不示弱,代表她無愧於心,她沒假扮任何人,就算他想求娶的是夏媛希,一樣是她,她就是夏媛希,無庸置疑!但他越是憤怒,她越看得清楚,清楚他有多喜歡、多在乎夏媛希。

        低低的私語在耳際響起,「怎麼辦?把新娘子送回去嗎?」

  「皇帝賜婚,能退貨嗎?」

  「至少上承恩侯府要個說法。」

  「那可是承恩侯府呢,承恩侯是首輔,兒子、孫子在朝堂可都是穩穩當當的朝臣,賀大人不過是個四品官……」

  賀巽不懼首輔,他擔心的是投鼠忌器,一旦事情鬧大,眾口爍金,媛希名聲必傷,他不介意毀掉承恩侯府,但他不想毀掉媛希的避風港。

  咬緊牙關,這口氣他必須吞!

  他瞪著晴蘭,下一刻狠狠將她往後甩開,這一甩,晴蘭的手肘撞上床沿,痛得她控不住眼淚,只是她倔強地抬起臉,不教淚水落下。

  賀巽一語不發轉身走開,腳步很大,每一步都踩在她心頭上,重重的、沉沉的,一陣陣壓迫著心臟。

  新郎離開,滿屋子女眷紛紛走避,彷彿新娘是沾惹不得的污穢。

  片刻,喜房裡的人全走光了,留下一室怵目驚心的紅。

  「小姐,這是怎麼回事啊?」白芯愁了眉目,慌張失措。

  晴蘭抬眉,怔怔地看著陪嫁的丹雲和白芯,兩個丫頭,一個天真、一個老練,勢單力薄的三個人,未來……會很辛苦吧?

  丹雲輕咬唇,白芯十歲就跟在主子身邊,但她不同,她是侯府家生子,從頭到尾都知道怎麼回事,帶著罪惡感,她低頭為主子檢查傷口。

  兩片紅得發紫的握痕在晴蘭肩背間浮現,撞到床沿的手肘腫起來了,一碰就痛得她齜牙咧嘴。

  晴蘭硬把眼淚憋回去,她很清楚以後還更多值得哭的事,現在只是起頭。

  她是那種前面的路越難,越要開山闢路,弄出一片坦途的人,她表面溫柔可親,其實倔得要命,沒人能教她低頭,她寧可披荊斬棘,也不要屈膝。

  這麼壞的性子應該改了的,但人就是這樣,明知自己性子不討喜,可遇到事,真性情就會跳出來撐局。

  白芯很誇張,把她的手包得像粽子似的,看得晴蘭想笑。

  「還笑呢,好端端結親不成,反倒結出仇來?」白芯邊嘟著主子,邊不滿地瞪住丹雲,她肯定知情,卻半句都不透露,害得主子進不進、退不退地卡在這裡,尷尬無比。

        丹雲知意,跪地求饒,「小姐,奴婢知道的不多,且……侯爺不讓說。」

  晴蘭理解,下人有下人的委屈,他們比上面的人更身不由己。

  「過去就算了,現在你能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嗎?」

  丹雲猶豫片刻後道:「賀大人求皇上賜婚,消息傳回府裡,主子們亂了套,大小姐的婚事早就有打算,沒料賀大人橫插一腳,後來……」

  想起外頭還有個女裡,他們找到村裡,一問二問之下,知道夏晴蘭有長進,在京城開了百味樓,知道百味樓,要尋她便也不難。

  像聽別人的故事似的,晴蘭心下一片凄然,只能琢磨著接下來怎麼辦?

*             *             *

  昨夜賀巽沒在喜房裡歇下,今日,新嫁娘被冷落的消息將會傳遍賀府上下,她很清楚自己將會舉步維艱,但再艱難,這第一步,她還是必須走出去。

  賀巽沒有進一步動作,她猜測他決定認栽。

  因為祖父勢強?因為面子?因為聖旨?她不清楚他吞下惡氣的原因,但清楚接下來的路她必須一個人走,沒有人能扶她一把。

  「真要出去嗎?可是早上奴婢出去……」

  被賀府下人為難、瞧不起了?她可以想像。

  晴蘭拉起微笑,對兩人說:「再難堪,我都已經是賀家媳婦,不想受著就得改變。」當縮頭烏龜,並不會讓事情更容易些。

  「萬一老夫人不待見小姐怎麼辦?」

  成親第二天,新郎本該領新娘認親,但新郎不見蹤影,這會兒去見賀老夫人,豈不是把臉送上門,讓人家打得啪啪響。

  「今天不見,明天再去,明天不見,後天再行,總會見到的。」晴蘭下定決心打破僵局。

  「這算什麼嘛,把帳算在小姐頭上,豈不是欺善怕惡,欺弱畏強?有本事找侯爺去呀。」白芯忿忿不平。

  丹雲輕扯白芯袖子,示意她小點聲,隔牆有耳,何況眼下情況確實不妙。

  丹雲壓著嗓子問:「小姐,要是爺狠下心呢?」

  不管賀巽是否狠下心,她都沒有退路,無退路之人,哪有權力悲觀?何況她不想不戰而降,她想再為自己賭一把。

  揚眉,她鼓舞丫頭也鼓舞起自己,「這事確實是侯府不厚道,但事已成定局,與其為了過去耿耿於懷,銜恨相待,不如懷抱希望、展望未來,凡事事在人為。以後別再叫小姐了,知道嗎?」

  這天底下最難的,不是誰能贏了誰,而是誰能容了誰。

  賀巽不容她,便由她來容他,既然他認栽、既然他們成了夫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總得有一方吃虧,那麼……他已輸了裡子,面子就讓她來輸。

  晴蘭的話鼓舞了丫頭們,兩人雙雙點頭,主僕三人走出院落。

*             *             *

  賀老夫人還沒起床。

  是沒起床,還是下馬威,晴蘭不想深究,她安靜地站在院子裡耐心等待。

  賀府上下全由賀巽作主,早些年賀老夫人還帶著賀洵教養照料,等賀洵啟蒙後,自有先生教導,賀老夫人便當起那富貴閒人,諸事不看不管。

  所以這事,她不會插手的吧。

  晴蘭是商人,一個沒有「用途」的老人家,可以不必花心思的,但賀府不是商場,是她一輩子要待下來的地方,她不打算以利益來衡量每個人。

  揚眉展笑,她不允許失意侵占自己的情緒。

  一個時辰過去,陽光照在背上,微微地刺痛麻癢,但她沒打算離開,老夫人總不會睡上一整天。

  誰知賀老夫人定力無邊,硬是待在屋裡一聲不吭,僕婢進進出出端水送茶、送早膳,不久又一陣進進出出、撤下食盒,然後低抑的誦經聲傳出屋外。

  賀老夫人擺明了態度,晴蘭該知難而退的,但性子裡的執拗硬是逼她站在原地。

  聽著木魚聲、誦經聲,聲聲傳進耳膜裡,她想王嬤嬤了。

  當晴蘭越來越會賺錢,家裡養起一票下人,王嬤嬤再不必操勞時,她在家裡弄了個小佛堂,學起高門大戶的夫人們誦經,可她目不識丁,翻來覆去就是那句——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

  重複的聲音、單調的頻率,讓伺候的丫頭昏昏欲睡。她笑道:「嬤嬤沒事做就去街上逛逛,別整天瞎折騰菩薩。」

  「就是沒事可以為你做,只能在佛前求你一世平安。」王嬤嬤一心為她,一意為她求得平安順遂。

  而賀老夫人的經念得很好聽,聽著聽著,她彷彿回到那年夏天——王嬤嬤抱住她興衝衝說:「知道嬤嬤做了什麼?」

  「做什麼?」

  「我求菩薩賜晴晴一門好姻事,菩薩應了。」

  嬤嬤很開心,她越高興晴蘭便越明白,同樣的事她肯定向菩薩求過無數次,只是一次次、一回回重複著失望,直到那天方始成功。

  可見她的姻緣,真的很艱難。

  一顆小石子打上她膝蓋後凹處,晴蘭沒站穩差點摔倒,幸好丹雲機靈,連忙將人扶牢。

        晴蘭回神,仰頭看著天上太陽,接近午時了。

  她看見得意洋洋的賀洵,他傲嬌的臉龐寫著:沒錯,就是小爺弄的,你能耐我何?兩道劍眉,一抹英氣,是個極俊俏的小夥子,他和賀巽長得很像,一眼,她便猜出他的身分。

  「為啥要冒充別人嫁進賀家?」十歲的少年挺著背,質問的口氣很驕傲。

  「我是夏晴蘭,沒有冒充任何人。」她不被激怒,細聲細語為自己辯駁。

  「可你不是哥哥喜歡的那個。」

  「你怎知我不是?」

  「書房裡的畫像不是你。」

  他有夏媛希的畫像?他把畫像掛在書房裡,日看夜思、憧憬未來?

  很簡單也很真實直接的一句話,卻像把三叉戟,重重戳上她的心,戳得她鮮血直流。她錯了,她的喜歡是錯誤,崇拜是錯誤,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奢望更是錯得離譜,原來他那麼喜歡夏媛希,他們之間有著她無法理解的關係。

  可是怎麼辦呢?她花那麼長的時間來欣賞他、崇拜他、喜歡他,現在卻……來得及嗎?

  她來得及把欣賞、崇拜、喜歡通通收回來嗎?

  苦澀一笑,她心知來不及了,她只能放手一搏,卯足勁兒往前衝。

  「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晴蘭認錯。

  「這說法太牽強,誰能勉強你上花轎?」

  「如果我知道你哥哥想娶的不是我,我不會上花轎。」這是她的驕傲。

  賀洵斜眼,抬起下巴,「我不信!」

  點頭,晴蘭無奈卻能理解,這種事確實匪夷所思,賀洵不信,賀巽肯定更加不會相信。

  「你走吧,祖母不會見你的。最好識相點,我討厭你、大哥討厭你、祖母討厭你,全家都討厭你,哪裡安靜哪裡待著,別出來惹人厭煩。」賀洵揮揮手,像驅趕蒼蠅似的。

  這可不行,她不想安靜地待在賀府一角等待腐朽,那不是她重生一遭該做的事。撐起態度、掛上笑臉,她告訴自己,不能三拳兩腿就被打敗。

  「討厭是因為不了解,等你了解我之後就會喜歡上我。」她自信道。

  「你想得美。」

  「我一向想得挺美的,真高興你了解我。」

  「誰要了解你啊,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他氣哼一聲。

        「天不早了,太陽高照,怎還不去學堂?」她問道。

  「大哥成親,先生准假了。」

  「小叔為我請假啊?嫂嫂真開心,我給小叔備了禮,回頭讓丫鬟送過去。」

  「想討好我?哼!我可不是能被收買的,別喊我小叔。」他打定主意和大哥同一陣線。

        「不能被收買嗎?唉,我可是備了紫霞先生雕的硯、南寧大師製的墨、權權姑娘做的筆以及雪雲紙吶。」全是橙哥哥鋪子裡的精品。

  啥?紫、紫霞……南寧……這一套下來,沒有上萬兩也得七、八千兩。不對,錢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的東西很難求。

  可惡的壞女人,她怎麼可以用這麼肮髒的手段收買人心?不道德、沒良知!

        「小叔不喜歡嗎?真可惜,還以為小叔會喜歡,要不這府裡還有別人需要?」

        什麼?她要給旁人?怎麼可以,旁人又不是小叔,哪裡值得她討好?不對不對,誰要當她的小叔啊?又沒有人要認她。

        可是紫霞先生的硯臺……見他一張臉越漲越紅,兩隻眼睛發直,心疼、不捨全寫在臉上,卻還要硬憋著,晴蘭忍不住抿唇,輕撫胸口,欺負小孩子,良心真的會痛啊。

  伸手在他眼前揮幾下,她衝著賀洵笑道:「我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有誰喜歡,要不,還是讓丫頭送到小叔屋裡,若小叔不愛,再幫我轉送他人,行不?」

        見她改口,賀洵抬起傲嬌的脖子,清清喉嚨,傲嬌道:「知道了,如果有人想要,我再轉贈。」

  誦經聲驟然停下,賀老夫人側耳聽著兩個孩子對話,與林嬤嬤對視之際,忍不住咧嘴,看來這個孫媳婦很有意思啊。

  還以為昨晚阿巽沒進喜房,這新媳婦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躲在屋裡蒙頭大哭,沒想到一大早就過來。

  來便來,她猜應該是想求個公道的,可人家……好像沒那個意思。

  「老夫人想不想見見少奶奶?」林嬤嬤問。

  「聽說她模樣長得好?」賀老夫人問。

  「是啊,昨兒個喜帕掀開,不少人驚艷極了。」

  「這麼美,阿巽也不喜歡?」

  「怕是大少爺對夏大姑娘心有所屬。」

  「還以為那孩子冷情,對女人不上心,沒想到竟有意中人。」

  「大少爺哪回不是不聲不響就做出大事?」

  是啊,可惜了,不知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是陰錯陽差,好不容易有個心儀的女子,卻弄成這番局面。

  「讓她進來吧!」

  「是。」林嬤嬤推門出去,走到夏晴蘭跟前道:「少奶奶,老夫人有請。」

  「多謝嬤嬤。」晴蘭聞言一喜,忙跟在林嬤嬤身後進屋。

  剛走兩步,賀洵立刻搶到跟頭,嗆聲道:「有我在,你別想蠱惑祖母。」

  「蠱惑?用筆墨紙硯嗎?」

  晴蘭噎得賀洵說不出話。林嬤嬤憋住笑意,低頭往屋裡走去。

  賀老夫人一頭銀髮,皮膚很白,像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似的,然而一雙飽含智慧的眼睛炯亮有神,只消一眼,晴蘭便明白,這是個可以信任的老太太。

  見兩人對視片刻,賀洵輕哼一聲,「她詭計多端,祖母別被她給騙了。」

  「她能拿什麼東西騙我?你才是被騙的那個吧。」

  啥?連祖母都知道?這下子所有人都要以為他眼皮子淺了,悶極了,可是……紫霞先生的硯耶……他就不信,有幾個人眼皮子能深得起來。

  太師椅上的賀老夫人打量起晴蘭,果然是好樣貌,別說男子、便是她這個老太婆見著也都喜歡的,更教人歡喜的是她的氣度,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寵辱不驚,這丫頭相當不錯。

  「問祖母安。」晴蘭屈膝。

  「為什麼來?」

  「大周以孝治國,新媳婦進府,自該向長輩問安。」她當自己是新媳婦,可阿巽認嗎?晴蘭不疾不徐、不驚不懼,分明心知自己將面對多少困境,卻不愁眉低頭,這樣的堅定與毅力,值得高看。

  「我是不管事的閒人,幫不了你,別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與祖母說話不算浪費時間,何況……做任何事都需要帶著目的嗎?孫媳婦不認為。」

  不帶目的行事?這話說服得了小孩,可騙不來她這歷經風霜的老太婆。

  「跟老太婆說話,不覺得無趣?」

  「從小到大我覺得最有趣的時光是賴在王嬤嬤身邊,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嬤嬤曾問我:『知道幸福長什麼樣?』我回答:『榮華富貴、光宗耀祖?』嬤嬤說:『不對,幸福是無事擾人,是你笑笑我、我笑笑你,說說東牆、批批西牆,瑣瑣碎碎過完一生。』」

  「那位王嬤嬤很有智慧。」

  「嬤嬤不識字,經驗全是在歲月中累積,她無子無孫、無依無靠,卻生就一副豁達性情。」

  「王嬤嬤是?」

  「她是承恩侯府下人,我母親的出身配不上高貴的承恩侯府,生下我後,我們母女被發落到莊子上,母親早逝,是嬤嬤一路照料我長大。」

  「怨嗎?」

  「不怨,與其把力氣用來恨人,不如用來改善生活,我做點小生意,足以養活我們祖孫倆。直到嬤嬤過世,直到侯府把我接回去,直到……眼下。」

  晴蘭聳聳肩,分明無奈,笑容卻一直存在,承恩侯府虧待,她無半句批判,阿巽苛待,她滿眼豁達,她習慣解決困境,不習慣抗議困局。

        「你和阿巽的事,我幫不上忙。」賀老夫人重申。

  「我懂,但我在賀府一日,就會與祖母請安一日,這是本分也是責任。」

        這麼堅持啊?但是,能夠堅持多久?賀老夫人很想看看。

  「不嫌無趣的話就來吧。」

     「多謝祖母。」

  「今兒個已經不早了,先回去吧!」

  「是。」她轉身退出。

  看著她的背影,方才一直沒說話的賀洵橫眉怒目地開口了,「祖母,您別被她欺騙,她足智多謀、狡滑奸詐,慣會收買人心。」

  賀老夫人偏頭望他,哂道:「你被收買了?」

  「當然沒有。」

  「是囉,那麼貴的文房四寶都沒收買到你,幾句請安問候,哪能收買我這個老人精?」呵呵一笑,賀老夫人讓林嬤嬤扶著進屋,對這個孫媳婦,她有幾分期待。

*             *             *

  望著晴蘭,白叔方喉嚨卡卡的,他有想哭的感覺。

  「好端端的,你幹麼冒充別人啊?李代桃僵好玩嗎?」白叔方氣死她了。

  晴蘭無奈,怎地所有人全當她熱愛當西貝貨?

  撇唇,她瞄一眼他身後的賀巽,蹶嘴抗議,「我是桃子,不是李子。」誰跟她論桃子李子,他的意思是……厚,看中的小娘子被老大給截胡,而截了好貨的老大還嫌貨色差,氣吶、悶吶、煩吶!

  看看晴蘭、再看看老大,所有的不滿只化成一句輕嘆,「你還好嗎?」

        這種情況,好得起來才有鬼。

  「我想和大哥哥說話。」

  意思是叫他滾?滾有何難,就怕自己一滾,轉眼老大動起手,沒人可以救她。

  白叔方眉頭兩道毛毛蟲皺成團,他很清楚,當初老大有多期待這門婚事,現在就有多失望,正在氣頭上的老大,傻瓜才去招惹。

  白叔方猛朝她使眼色,可晴蘭沒瞧見。

  她正小心翼翼地瞄著賀巽,她希望自己能夠放大膽子說——「不管前世或今生,你都不是夏媛希的丈夫人選」。

  但,哪能呢?那個「前世今生」太嚇人,誰信才有鬼。

  苦苦一笑,不等白叔方讓開,她大著膽子走到賀巽身邊。

  晴蘭輕勾上他的手指,賀巽想也不想的甩開。

  她扯扯他的衣袖,他又甩,他用態度擺明一刀兩斷,擺明兩人交情不存在。抿唇,她眼底透出堅定,小小的掌心握上他的,牢牢裹住,這回她用盡全身力氣,不教他順利甩開。

  溫熱襲上,淡淡的馨香衝入鼻息,他甩不開她的糾纏,氣不過的低頭瞪向她笑臉如花的臉龐。

  「我們談談吧,假使談過之後,你仍然認定我居心叵測,那就……」

        就怎樣?他斜眼看她,這表情和賀洵一模一樣,果然是親兄弟。

  「我就立刻離開賀府,絕不令你為難。」她高舉五指發誓。

  她眉眼真誠、表情無辜,被這樣一張臉對上,任誰有再大的怒氣也會消失無蹤。但賀巽不,他太失望、太憤怒,最教他生氣的是……令自己失望憤怒的人竟是晴蘭。

  他性情多疑,卻在她身上投注信心,他自以為懂她、理解她,沒想最後坑自己的竟然是她,假使換上別人,他或許不會那麼憤慨,可偏偏是她!

  「不占用你太久時間,我保證。」她把他的手握在胸前,皺彎一雙兔子眼。

        半晌,他僵硬地點了下頭。

  晴蘭鬆口大氣,也不管白叔方還在旁邊,開口就直說:「我母親出身青樓,我是夏府不願意承認的外室女,我從沒有認祖歸宗的非分念頭,所以不是我不向你坦承身分,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出身。」

  若有回歸夏府的想法,她不必這麼辛苦、這麼獨立,不必想方設法憑借自己的能力,企圖在這世間橫行。

  目光一閃,他有兩分動容。

  「我是見利起早、無利不逐的商人,怎會不懂『侯府千金』這身分能帶給我多大助益?那可是與生俱來的榮華啊。只是我很清楚,高門貴府的婚姻多數建立在利益交換上,我不願意自己的婚姻是利益交換的結果,我嚮往自由,也相信有本事能掙得想要的自由,所以我真的不認為自己和夏府有任何關係。

  「我以為自己早被夏府徹底遺忘,以為人生掌握在手中隨我折騰,沒想到夏家突然命人將我接回去。

  「知道他們企圖作主我的婚事時,我是抗拒的,但祖父母提的人竟然是你,是你啊!不是盲婚啞嫁,是熟識多年的賀巽,是那個說『不必急,我會慢慢走,你慢慢跟,我往前一步,總要回頭等你一步,不管怎樣,我們總要並肩的。』的賀巽,既然是決定要與你並肩,我還有什麼好抗拒的?

  「我發誓,我不知道這樁婚事是你向皇上求來的,不知道你喜歡夏媛希,更不知道夏府有李代桃僵的打算,我單純以為這是個美好的巧合。」

        「現在又知道了?」他輕哼一聲。

  「昨晚丹雲向我交了底,她是夏府的家生子。」晴蘭無奈長嘆,身子往前,她的額頭頂在他胸口。

  像過去那樣,累了就往他胸口一靠,好像這麼靠著,力量就會自然產生。

  「對不起,我錯了,我可以理解你的不平,也明白御賜的婚事不是你說休便可以休棄,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想怎麼做,但不管你怎麼打算,我都全力配合,只求你別氣我、別討厭我,別一筆抹去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與情誼,可不可以?」是,她用了心機,她想要以退為進,她想要待在他身邊,想要夢想成真。但她也知道盛怒的他,怎肯給她機會?她只好百般退讓、萬般妥協,盼求得他一個心軟,讓她有時間改變局面。

  她知道他的心遠不如表面那般剛硬,知道他吃軟不吃硬,知道他對她比對旁人更寬容,也知道自己正在利用兩人的感情。

  冷冽目光緊鎖在她身上,她害怕,卻不敢把頭抬上,只是貼在他胸口的身子在抖著。她這麼可憐,他怎麼忍心拒絕?終究,他還是信任她的。

  他輸了……一聲長嘆之後,他問:「夏府打算讓媛希嫁給周懃?」

  「是。」在夏府,人人都為此事深感驕傲。

  失落在眼底凝結,他再努力也爭不過周懃是嗎?就因為他不是龍子鳳孫?「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

  寫信也好,托人帶口信也行,哪怕只提早一天知道真相,他就能扭轉乾坤。

        沒錯,她可以寫信告知他她的身世、告知他她對兩人即將成親的歡欣……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寫,故事很長,一行偏差、滿紙皆錯,她擔心誤解加深,以為面對面解釋會更清楚,甚至……她是真的樂觀啊,她認定他會喜歡這個結局。

  但是很顯然地,她的認知有嚴重謬誤。

  心鼓鼓得厲害,她很想告訴賀巽,夏媛希不是好人,她惡毒苛刻、心地狹窄、睚皆必報,她還害死王媲嬤,外頭傳揚的名聲不過是假象……

  可是,如果她現在說這些話,他肯定會更厭惡自己吧?男人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而自己送上門的……是卑賤。

  晴蘭心微澀,「我在夏府被看管得很緊,那次溜出門,好不容易才跟橙哥哥、玉姊姊接上頭,卻沒料到會碰見你,我發誓,當時我真的想把事情給說開,但徐嬤嬤帶人找來……

        「不管怎麼講,隱瞞和你成親,我有錯。如果你無法和我同在一個屋簷底下相處,我可以搬走,如果你勉強能夠忍受,我願意為你執掌後院,接手你的營生,讓你心無旁驚、專注朝政。你可以不當我是妻子,就當合夥人吧,我們像過去那樣相處、那樣合作無間好嗎?」他從沒拿她當合夥人,他拿她當……拿她當什麼呢?朋友?不對,他的朋友很多,她不僅僅是朋友。

  當兄弟?不對,他待她和待白子黑子截然不同。

  當兄妹?他想過的,想把她納入羽翼好生照顧,但他待她,與待阿洵不同。

  所以他當她是什麼?

  搖頭,他問:「這是贖罪?」

  「是,讓我有機會贖罪好嗎?」

  「你不是我想要的妻子。」

  這話真傷人,她咬的下唇滲出血絲,唇齒間嘗到血腥味,卻不得不抬眼對上他的眉,不得不逼自己咧開嘴角,假裝自己心中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我明白,你這麼厲害、這麼強大,倘若心意不變,我相信早晚夏媛希會是你的人。」這話像刀在砍,砍得她五腑六臟盡碎,可……他說的是事實,她說的也是。

  「到那一天,你怎麼辦?」他想把話問清楚。

  怎麼辦嗎?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要怎麼回答?可是他目光灼烈,非要她給出一個答案。

  強咽下哽咽,晴蘭不允許傷心流洩,她必須用大把大把的力氣才能順利開口,「既然是合夥關係,就有拆夥的時候,我想,到時我肯定也強大到可以面對所有困境。」即使是被休棄,她也能……好好活著吧。

  「這麼做,你圖什麼?」

  不是圖,是賭!賭一個機會,或許最終結果是滿盤皆輸,但總好過連努力都沒有來得好。

  「你問倒我了。我想不出自己圖什麼,我是被逼著走到這裡,眼看前面有個天坑,不想掉下去又不能回頭,只能繞著天坑謹慎細心地走。我知道自己在繞圈圈,不知道會走出什麼局面,只能一步走過一步……也許吧,也許最終會掉進坑裡,但也許有機會能柳暗花明,誰知道呢?」

  順開額頭一縷散髮,她苦苦笑著,望向天空的眼底寫滿苦澀,還以為這麼成功的自己,將要一帆風順呢,可見人算總是不如天算。

  她的無助茫然讓賀巽心抽,他想將她攬到胸前細細撫慰,只是……氣難平、怨難消,他怎甘心多年謀劃竟是如此收場。

  心亂,腦子更亂,賀巽解不開這團亂麻,只能轉身離去。

        一直守候在旁的白叔方看看兩人,嘆口氣搖頭走開。

  園子裡沒人了,晴蘭不必再硬撐,但她仍堅持著笑臉,不教一絲軟弱侵襲。她深吸氣、深吐氣,她不斷告訴自己沒有關係,她不斷鼓吹自己,她一定能夠過關斬將,再度走出新局,她可以的?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6:26 PM 編輯

【第七章】   都是受害者

  雙手合十,對佛祖深深一揖,匍伏趴地,久久不起。

  小廟占地頗大,卻只有十幾間屋舍,除一間屋子供奉佛祖,再扣掉四空大師和幾個小沙彌的住處外,其他屋子全是藏書閣。

  是藏書閣不是藏經閣,小廟的藏書多到令人驚訝,只是沒人知道,這裡的書有一大半是晴蘭搜集來的。

  小沙彌等過一會兒才見晴蘭起身,他連忙上前,道:「夏姑娘,要不要去房裡歇歇,師父馬上回來。」

  「嗯,我讓白芯帶了好些吃的,小春過去瞧瞧吧。」

  聽見好吃的,小沙彌眼睛亮起來。

  正是長個子嘴饒的年紀,天天青菜豆腐的,孩子們多悶啊,因此就算不過來,晴蘭也三不五時讓白芯給他們送好吃的過來,因此沙彌們都愛死了夏姑娘,天天盼著她呢。離開佛殿,她緩步在梅林裡散步,這裡處處種滿梅樹。

  聽說,姑姑生前最喜歡梅花。

  她的姑姑是祖父唯一的女兒,夏家兒子多,女兒少,夏家兒郎各個爭氣,夏家女兒天生幸運、備受寵愛。

  所有人都這樣認定,包括她自己,直到死去,直到聽見父母兄長對話,她才明白當夏家女兒有多可憐。

  她的魂魄曾經飄到姑姑屋裡,看見牆上姑姑的親筆畫作。

  梅花樹下,風流俊朗的好兒郎,搖著扇子作詩賦……

  她認得他,那是禮部侍郎家的兒子鄭澤,鄭氏一族是清貴名流,不但有許多子孫在朝為官,還開設全國最大書院,每年為朝廷作育英才。

  鄭澤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十七歲便考上探花郎,京城多少名媛想與他為親。

  若不是皇帝微服出巡,偶遇小姑姑,若不是皇帝有心、祖父有意,姑姑不會斬斷情根進入後宮,更不會在雙十芳齡香消玉殞。

  姑姑入宮、鄭澤辭官,一代風流名仕從此消失人前。

  沒人知道鄭澤為什麼自斷前程,直到她重生後偶然來到小廟,遇見化名四空大師的鄭澤,看到滿園梅花以及滿滿的一屋子畫稿……全出自姑姑之手。

  她終於明白,愛情不是姑姑一個人的事。

  晴蘭與鄭澤成為忘年之交,他愛書、愛酒,她到處搜羅奇珍異本送到小廟,她為他釀造狀元紅。

  鄭澤說:「你有一雙漂亮的眼睛。」

  她其實明白他想說的是:你有一雙夏雨茹的眼睛。她因為這雙眼睛,方入他的眼。

  相識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曉得晴蘭與承恩侯府的關系,他的表情很怪,像是……同情?她不確定,但他對她更好、更有求必應了。

  「為什麼反悔?」

  四空大師聲音傳來,她轉頭,笑眉對上他的眼。

  她很愛笑,而他很喜歡她的笑,曾經有個愛笑的女人常這樣看他,她一笑他便心情飛揚。

  他說:你的笑牽絆我的心。

  她說:那我要天天笑,牽得你的心沒有我不行。

  她成功了,他沒有她不行了,可是她卻不負責任地離開他、離開有他的世間。

  「情況有變。」

  這些年,她將前世為周懃尋來的人才一一找回,透過四空大師送到賀巽手上,因為再凶猛的龍若沒有一雙堅強羽翼,無法一飛衝天。

  她給賀巽送人,必要的時候還送錢、送糧、送消息,今生他雖尚未表明態度要支持哪個皇子,但她堅定地站在他這邊,她再不要當他的對手。

  知道自己即將成為賀巽的妻子時,晴蘭神采飛揚、快樂無比,她寫給四空大師的信裡說道:我打算讓他知道,是誰助他一帆風順。

  落筆時,她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她盼著自己的婚姻有個好的開始,她想讓賀巽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更想告訴他,夫妻齊心,其利斷金,她會是他最好的助力。

  情況有變?四空大師覷她一眼。

  果然,在萬客樓那天他就感覺情況不對,怎麼將要成親的兩個人,面對面會對出滿腔怒濤?

  成親隔天,晴蘭讓白芯送信,取消與賀巽見面。

  「我和賀巽都被騙了。」她緩緩說著偷龍轉鳳的故事,「他得不到想要的,只能接手侯府塞的次貨,正滿腹怨對心呢。我花大把力氣才勉強讓他相信,自己沒有參與謀劃,倘若這時候讓他知道我做過那麼多事……他必會認定,我是覷視大肥雞的黃鼠狼,一步一步把他誘進圈套。」到時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晴蘭的顧慮沒錯,賀巽本就多疑多思,一層事都能教他想出三層底,假使知道她背後做過這麼多,說不準他還要認定,婚事是她一手籌謀而來。

  「偷龍轉鳳確實是承恩侯府會做的事。」四空大師冷笑道。那年他們把雨茹送進宮中,卻從旁支接來一個姑娘,企圖與鄭府議親。聯姻本是結兩姓之好,在長輩眼裡媳婦只要乖順聽話就行,更重要的是背後娘家能使什麼力。

  因此父親同意了,但他打死不肯,祖父想壓著他點頭,於是他逃走了,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他的雨茹。

  他能夠理解賀巽。

  「別妄自菲薄,你半點不輸夏媛希。」

  雨茹疼愛夏媛希,可他不懂,小時候伶俐可愛的姑娘,怎會長歪了模樣,變得驕縱任性、天怨人憎?

  「男人想要的,是心儀的、歡喜的,不是能幹賢慧的。」

  她接手府裡中饋,順理成章當上賀府少奶奶,秦管事將產業全數交到她手上,但鋪子掌櫃看不起一個未及笄的姑娘,總給她使絆子穿小鞋,逼得她手段用罄、時刻周旋,累得一日睡不足一個時辰。

  賀巽為官後,心思全放在朝堂上,沒時間管理各項營生,缺了主心骨,沒人時刻盯住,賀家鋪子收益不到過去的三成,雖然鋪子多、利潤加一加也是筆漂亮數字,但光靠這些數字想扶持某人上位,遠遠不足。

  前生,這種事她做多了,心底自有一本明白帳。

  「你打算知難而退?」四空大師問。

  「我是這種人?」她笑眉相對。

  「你不是。」

  「大師懂我。」

  他確實懂她,她有股常人沒有的頑強,哪兒難便往哪兒鑽,她與「困難」是天敵、是世仇,非要剋了它去。他曾想,倘若雨茹有她這分堅強,會不會改寫結局?

  「所以?」

  「照舊。」

  照舊嗎?很好!

  「邊關不安定,周懃極力主張鎮壓,有意親自率兵打仗。」

  晴蘭柳眉微蹙,這事她記得。前世周懃與月國勾結,贈銀三十萬,讓他們假作出兵伐周,周懃請命出征,短短兩個月打退月國,百官稱頌、皇帝大悅,封周懃為勤王。

  他是眾皇子當中,第一個封王的。

  「賀巽有意請命,你贊成嗎?」四空大師問。

  「贊成。」一個真打、一個演戲,趁其不意,說不定賀巽能把月國拿下,到時潑天功勞,賀家該封侯賜爵了。

  「你不怕賀巽遠離朝堂,讓周懃有機可乘?」

  「我賭,眼下周懃還不敢謀朝篡位。」周懃性格還算謹慎小心,前世若非皇帝病重、命他監國,他不敢輕易動手。

  「這麼了解周懃?」四空大師似笑非笑地瞅她。

  了解嗎?曾經她以為自己了解周懃的性情,了解他的心機,卻殊不知這樣的「了解」害自己丟掉性命。

  「我不了解他,但我深知朝局,現在皇帝身強體健,而周懃的勢力尚不足與賀巽抗衡,重點是,除他之外,尚無其他的皇子浮上檯面,周懃不需要急於出線。」攻打月國,不過是想張顯自己的能力與實力,好讓更多人願意攀附,這樣的攀附隨著時間推進,讓他得到更多勢力。

  「你的說法和賀巽一樣。」

  他也這樣想?果然,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敵人,或許最懂周懃的恰恰是賀巽。「大師,再給大哥哥送個禮物吧。」晴蘭衝著他甜甜一笑,她很高興自己早已做好準備。

  「這禮你找別人送,我不碰。」四空大師搖手,一口拒絕。

  他不想背負過重的崇拜,賀巽的感激讓別人去承擔。

  賀巽失望,還以為能見著那個人。他很清楚,一直有隻手默默地在背後幫著自己。

  總是想睡就有人送上枕頭,渴了就有人遞水喝,他懷疑過,自己是對方的棋子,但哪家的棋子只有獲得從不付出?

  就算真有過懷疑,那麼多年下來也足以讓他明白對方的善意,本以為很快就能得見,沒想師父竟說:「緣法不足。」

  他為自己做那麼多的事,怎還會緣法不足,不過是不想相見罷了。

*             *             *

  「主子,有人送來這個。」秦管事捧著包袱上前。

  賀巽掀開,雙目倏地圓瞠。

  那是能連發十箭的弓弩,射程極遠,且不需要太多臂力……問題是,它怎麼會在這裡?它應該沒那麼快現世的。

  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他控制不住地深吸一口氣,壓下滿腔興奮,「誰送來的?」

  「他自稱青闌先生,這東西太扎眼,屬下不敢收下,但又怕主子用得上。」青闌先生?賀巽沒聽聞過此人,問:「他人呢?」

  「在外頭。」

  「快請進來。」

        那是個身形偏瘦弱的中年文士,年約四十,留著兩撇鬍子,氣質翩翩、溫潤如玉,身穿天馬皮袍,頭上一頂貉鼠皮帽,服飾雖然貴重卻不張揚。

  他向賀巽拱手為禮後,方才坐下。

  青闌一坐下便感受到一股無形壓力襲來,該死!這東西應該是那老家伙送的……他硬著脖子抗衡,將準備說的話,在心底琢磨個三五遍。

  「先生手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賀巽坐到他對面。

  「前些日子機緣巧合,結識一名鐵匠,在他鋪子裡面看見這東西,覺得有趣便試了試,聽說朝廷打算與月國打仗,便想賀大人或許能用上這個。」

  賀巽眉心緊摟,目光犀利,他看得青闌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顫。說錯話了嗎?還是他看不上眼?不可能,那丫頭試過很多遍,有此弓弩相助,戰役必如虎添翼,賀巽沒道理看不出當中好處。

  青闌假裝沒發現對方的審視,拿起弓弩解釋用途。

  賀巽不動聲色,面無表情地聽著,卻暗暗把青闌先生從頭到腳打量數遍。

  他懷疑,攻打月國的消息是從哪裡傳出去的?

  截至目前為止,周懃仍在私底下運作,尚未擺上檯面,若非周懃身邊有自己的人,他不會知道這個消息,連皇帝都還不知曉的事,青闌先生從何得知?

  他是誰的人?他接近自己圖什麼?是否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更大的陰謀正等著自己?

  青闌被賀巽看得渾身不自在,放下弓弩問:「賀大人不喜嗎?倘若不喜,我把東西帶走便是。」

  不喜?開玩笑,他可不是好事進門,還矯情推卻的人。

  望住青闌,賀巽心底有了計較,「沒有不喜,只是在想這弓弩造價肯定不便宜。」

        原來是為這個?青闌放下心,道:「用料是上好的、手工又繁複,一個鐵匠得花兩天功夫才能打出一把,造價當然不便宜,不過在下願以本錢價供給。」

  「商人重利,先生此舉不合人性。」

  「大人說得極是,此舉確會實讓在下少賺了利潤,但賀大人可知商人最怕啥?商人最怕打仗,最怕時局不安定,倘若國泰民安、百姓富足,我們才能賺到大把銀子,對不?」

        賀巽笑著,但笑意沒有達到眼底。

  他笑得青闌心頭一陣恐慌,卻仍故作鎮定,「倘若賀大人有需要,咱們便好好談談,這筆生意我沒打算賺錢,就當求一個局勢安定,成本九十兩,目前我手邊有五百把……」

*             *             *

  這是條暗道,從賀府通往三皇子府邸的暗道,沒人知曉。

  它是從賀巽的書房往下挖的,暗道裡有許多機關,倘若不夠熟悉,就怕進得來出不去。地道裡有間房,房裡除了兩顆把暗室照得如白日般光亮的夜明珠外,還有一張桌子、幾條凳子,幾本書和文房四寶,然後就是一個大櫃子了。

  櫃子裡有許多不為外人知的機密文件,按照時序,分門別類收納妥當。

  「喀喀。」機關被人觸動,不久石門旋轉,賀巽的臉出現在門後。

  三皇子見狀,連忙起身相迎。

  皇子府裡有太多不能拔除的眼線,因而不能隨心所欲,連話都必須說得小心翼翼,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感到安心。

  周鑫今年十五歲,在後宮長大的他很清楚,身為皇子注定無法簡單,過去他示弱,企圖明哲保身,但即便活得再低調,這個身分就是會讓許多人無法放心。

  這幾年在賀巽的教導下,周鑫逐漸成長,眉清目秀的少年,眼底多了一抹堅毅。

  「巽哥找我?」當年落難,賀巽救自己一命,從此無旁人時,他們便以兄弟相稱。

  「再過幾天,月國發兵的消息就要傳到京城。」

  「二皇兄那裡……」

  「他會請旨帶兵出征,屆時我會以想要掙軍功,欲得回『忠勤伯』爵位為藉口,也向皇上請求帶兵。」

  「父皇不會讓你去的。」旁人不知,但經常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周鑫很清楚,父皇有多倚重賀巽。

  「是不會,但我會與二皇子爭翻天,爭得不相上下時,你再站出來請命。」皇帝最擅平衡之術,他不能去,便也不會讓與自己相爭的周懃去,屆時挺身而出的周鑫就是最好的人選。

  「好,我去。」他不畏懼,揚起濃眉,挺直背脊。

  賀巽滿意地看著眼前少年,長大了啊……他發誓,此生再不敎他重蹈前世覆轍,他會護他一世平安,助他登上大寶。

  「我們來談談這仗要怎麼打。」

  「好,上回巽哥同我提起這件事後,我研究了月國……」

  低頭,兩人沙盤推演,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問、一個認真回應,兩人都專注而細心。因為他們很清楚,此次戰役過後將會開創新局。

  他們足足談了近三個時辰,再抬眉,周鑫眼底有著掩不住的興奮,「巽哥,為什麼你認為月國這場戰事是假的?」

        「月國朝廷紛爭不止,帝君一心堅持攘外必先安內,就算他們有擴展疆域的野心,也不會選在這個時機點。」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與二皇兄合作?」十五萬大軍幾乎是傾全國之力了,難道不怕前頭打得熱烈,自家後院卻失火。

        「兩相得利。」

        「不懂。」

        「二皇子可以藉機揚名,奠定在朝堂的地位,而月國皇帝可以趁機收攏兵權,再加上二皇子贈的三十萬兩,既得權又得錢,何樂不為?」

        「巽哥,月國想演戲,我偏要把戲給演到足,趁這回啃掉他一大塊肉,教他得不償失。」周鑫信心十足。

        「只啃下一塊肉?你的野心太小。」賀巽淡淡一哂。

        意思是……他小心翼義地問︰「巽哥,你認為我可以……」

        「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把帶來的包袱打開,當弓弩出現在周鑫眼前,擅武的他雙眼發光,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好東西呀。

*             *             *

        五萬兩?爺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秦管事小心翼翼地看向主子,一邊同白叔方、黑敘擠眉弄眼,希望他們能幫襯幾句。

        自從爺不沾生意上頭的事之後,府裡的鋪子生意越發慘淡,每年有一、兩萬收益就很不錯了,可爺花錢大手大腳,家裡能有多少存糧?

        「爺,這事……為難。」

        「鋪子的事全交給少奶奶了?」他問。

        秦管事一凜,不會吧,要跟少奶奶伸手?太不厚道了,別說少奶奶只是個婦道人家,接手家裡中饋也不過短短月餘,再能耐也榨不出這麼多錢啊,太過分。

       「爺,奴才斗膽在您跟前說幾句大實話,行不?」

        橫眼望去,秦管事還真的是「斗膽」了,平時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現在竟想說「幾句大實話」,實話嗎?好啊,說來聽聽。

        「講。」

        「爺,打從鋪子交到少奶奶手上,那些掌櫃的天天上門……」話沒說完,他就被大少爺射過來的眼光給震住。

        怎地,難不成要他攔著那些掌櫃不給上門?他硬著頭皮,把話接下去,「上門哭可憐。」

        「以前不可憐,現在卻可憐起來?少奶奶是怎麼管理鋪子的?」

        管事才起頭,他就給下了定論?不厚道、太太太不厚道,秦管事簡直為少奶奶一掏同情淚。

       「這怨不得少奶奶,她訂下規範,要大家遵守,規範奴才看過了,覺得沒啥問題,還特地找機會問問東偃先生,他看過也是連連點頭贊好,奴才這才交代下去,讓大家照做。」

        東偃先生是爺倚重的幕僚,見多識廣,提出的意見爺多數採納,他不敢獨攬責任,這才拖東偃先生下水。

        因為他心知肚明,新規定施行下去,定會礙到許多人的利益,引起的反彈肯定不小。

        「是嗎,先生怎麼說?」賀巽揚眉。

        東偃先生總不耐煩碰營商瑣事,要不這些年鋪子至於經營這副模樣?

        賀巽不是三頭六臂,而朝堂經營需要心力,手下可用的人不夠,因此明知其中有弊,卻也沒時間應付。

        「先生大笑數聲,說少奶奶是要捅破天了,然後又說︰『該做!就該這麼做』再然後……奴才就照做啦。」秦管事一臉委屈,是替少奶奶難受的。

        「拿幾條捅破天的來說說。」不知不覺間,賀巽起了興致。

        「老大,這個我知道。晴晴把每家鋪子的人事分成四到六層,分層管理,倘若上層犯事,可以越級報到她跟前,查證屬實就將犯事的人換掉,再從下層提人上來用。

        「她定下考核,每年不定時讓人到各鋪子裡考察眾人的做事態度,分甲乙丙丁……等十級,到年終時,作為升遷或降職的依據。為杜絕有人行貪賄之舉,每年考核的人都會是生面孔……」

        白叔方越說越興奮,眼睛射出兩道光芒,就說這丫頭不同一般吶,她聰明能幹得很,而且這事做得實在太讓人想鼓掌叫好。

        此事若真能落實,優點是能鼓吹夥計們的野心,讓他們積極求取表現,努力往上爬,這一來不怕鋪子無法賺錢,但缺點呢?

        「你對夏晴蘭的事倒是清楚?」橫眉豎起,賀巽瞥向白叔方,心口有股說不出的煩悶。

        以前喊晴晴,當了一家人卻喚夏晴蘭,那丫頭真把老大給惹炸毛?真是無辜可憐,那又不是她能作主的。基於同情,白叔方的膽子陡然肥大三成。

        「當然,要不是承恩侯府弄出這等陰私事,我還打算等明年晴晴及笄立馬上門求娶呢。有晴晴這種媳婦,還擔心不能摟金抱銀,天天睡在錢堆上?」光想,他就覺得幸福洋溢,可惜現在都甭提了。

        他說得振振有詞,黑敘卻聽得心臟緊縮,忙扯他一把,「這話能隨便說嗎?」

        白叔方撓撓頭發,乾巴巴笑著,他這是暗示加明示呢,示意老大別好處佔盡,還裝小媳婦,真當晴晴欠他全天下啊?

        「你這是在教訓我?」高大的身子立在白叔方身前,沒什麼指責的話,光是比鐵板還硬的表情,就讓他膨脹三成的膽子瞬間消風。

        他退後兩步,說話結巴起來,「哪、哪是教訓,只是小小的提醒。」

        「你想提醒什麼?」

        「提醒老大……你被侯府欺騙是受害者,晴晴又何嘗不是受害者?如果讓她選擇,或許她更想找個能和她齊心、能護著她,不讓她那麼可憐委屈的丈夫。」

        幾句話,軟了賀巽臉上的鐵板。是嗎?她寧可找個齊心、能護著她的丈夫?是吧……是女人就會這麼盼著,他對她確實不公平。

        見賀巽不言,黑敘忙補上兩句,「前兩天我看見白芯到外頭請大夫,晴晴會不會忙病了?」

        銳利目光掃過兩人,他道︰「誰准你們喊晴晴的?」強壓下心中厭煩,他大步走出書房。

        白子與黑子面面相覷,白叔方不解,「不喊晴晴喊什麼?過去不都這麼叫的?」

        黑敘一拍腦袋,「喊嫂子啊,老大這是甘心認下晴晴啦!」

        是嗎?兩人相視一笑,這樣就太好啦,他們都挺喜歡晴丫頭的啊。

*             *             *

        「……想我老林替大人賣命多年,竟換得這樣一個下場?少奶奶就不怕人心渙散,再沒人願替賀家做事?」

        「林掌櫃在威脅我嗎?」晴蘭似笑非笑,一雙大眼睛看得對方心慌。

        不過是個柔弱女子,怎麼有這等氣勢?林掌櫃被看得心抖抖、膽顫顫,但狹路相逢勇者勝,倘若他在這時候氣虛退讓,之後的……哪還有之後?

        硬起脖子,他得堅持。

        「水至清則無魚,少奶奶這般作法,老奴不服,其他的掌櫃也不會服氣,倘若少奶奶一意孤行,就別怨我們不顧主僕情誼。」

        「哦,是嗎?怎麼個不顧法,我很好奇呢。」晴蘭嚴肅起眉目,見識過刁奴,卻沒見過如此氣盛的。

        「京中四十七名掌櫃已經約定好,倘若少奶奶繼續剛愎自用,便集體遞辭呈。」

        晴蘭冷笑,果然暗地裡聯手了,可惜她不是吃素的,「行,盡快遞上吧,賣主惡奴不舍捨棄,留來留去早晚留成仇,今兒個你們不過貪個數千數萬兩,明兒個若弄出人命官司,必對爺的官聲有礙,倘若政敵以此為藉……防不甚防吶。

        「不過你口中的四十七名掌櫃當中,有三十二個是賣身奴才,所以十五張辭呈……我等著,至於剩下的,勞林掌櫃回去轉達,最慢十日,待我將帳目查清楚,該追的必追,追不回的只好送官府,丹雲!」

        丹雲接聲道︰「奴婢查過律法,貪墨主家錢財者,最重可判處流放之刑。」

        「林掌櫃可聽清楚?煩你回去轉告,不怕被流放的,盡管放手大膽去做。」

        她她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居然不怕他們全撂擔子?

        白芯見狀,指著林掌櫃劈頭就是一陣破口大罵,「別想倚老賣老,以為可以拿翹,更別看咱們家少奶奶年紀輕便能為所欲為,沒那個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兒?既然打算懲治惡奴,少奶奶怎能不做足準備?

        「實話告訴你吧,少奶奶手底下有好幾組人馬,丟掉一個掌櫃,就會有一組人進駐鋪子,製定新規矩、培養新掌櫃,生意垮不了的。如果我是林掌櫃,就乖乖回去把帳目重新弄清楚,盡快把虧空補上,免得日後對簿公堂,弄得半生淒涼。」

        晴蘭臉上雖雲淡風輕,但氣勢極強,她似笑非笑地望著林掌櫃,眼底充滿自信。

        未出嫁之前,她已做好翻天覆地的準備,她不怕惡奴,不怕刁難,她只怕……只怕他恨她,怕他厭惡自己。

        「少奶奶不擔心落得一個刻薄惡名?」

        重活一世,她還真的不在乎,前世名聲夠賢良了,但下場如何?何況她哪會坐等著他們去傳?她行事首重效率,老早買通人,到處傳揚賀家大小事了。

        再過幾天吧,外頭就會傳出賀巽一門心思撲在朝政上,為國事憚精竭慮,卻無力經營家業,導致惡奴心大,私吞公款。

        那將會彰顯賀巽為國為民的形象,他日傳到皇帝耳裡……不知道皇帝會賞他什麼?

        見晴蘭不接口,林掌櫃再撂狠話,「少奶奶就等著精明幹練、雷霆手段名聲傳遍京城上下吧。」

        這可不是贊美之詞,士農賀巽商以商為末,官員營商還怕被指責與民爭利呢。

        晴蘭輕笑,林掌櫃沒說錯,這確實是京城名媛的軟肋,但不是她夏晴蘭的,他錯估她了。

        一個娘早死、爹不管的女娃兒,八歲擺攤,六年內鋪子開上幾十家,連小倌館、妓院、賭坊……所有能攬錢的鋪子都敢碰的夏晴蘭,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

        區區名聲小事?怕啥。

        更何況賀巽與旁人不同,尚未考上狀元前便已拿出大把銀子替朝廷排憂解難,行商之事早在皇帝跟前掛號,就算出仕,也斷無將原本營生收了的道理。

        就算賀家新婦弄出個「雷霆手段」、「精明幹練」……不正符合之前「賀巽因公廢私」的傳言?

        見晴蘭牙硬,林掌櫃索性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甩袖走人。

        人走了,晴蘭頓時累趴在桌面上,清冷的冰山美人形象收光,她像個孩子似的,有氣無力說︰「白芯,我好餓哦,給我做飯。」

        白芯聽了,應了一聲,連忙離開忙去。

        「少奶奶不能吃了,今天已經吃四頓了。」才剛過午時呢,丹雲憂心忡忡,這吃法早晚要弄壞腸胃。

        那些惡奴膽子一個比一個肥,都當少奶奶年幼可欺,無半分尊敬,少奶奶面上篤定,心裡難免打鼓,這壓力一大不就……吃了吐、吃了拉,吐完拉完,辦完事,繼續吃。

        「不吃哪來力氣?你快幫我喊白芯,我餓慘啦。」她撒嬌地往丹雲懷裡鑽。

        眉緊眼澀,才十四歲的小姑娘呢,怎能承擔這麼多?丹雲心疼。

        「來了來了,奴婢來了。」白芯捧著大碗,喳喳呼呼進屋。

        看見黑糊糊的藥汁,晴蘭連聲抗議,「我要飯、不要藥!」

        「少奶奶乖,不吃藥,飯吞了還不得吐?先吃藥,飯馬上到。」白芯好聲好氣的哄,哄著哄著心頭跟著泛酸。

        她家小姐性子剛強,遇事只會勇往直前,什麼事沒見過,哪裡就會撒嬌了?肯定是心頭難受得緊卻不能發作,只能同她們撒撒嬌、洩洩委屈。

        看著藥,晴蘭滿臉痛苦。

        心苦、身也苦,就不能來一點點甜、一點點幸福?她底虧了誰呀。

        她想橙哥哥、想四哥哥,想……以前的大哥哥了……

        賀巽全看見了,看見晴晴和林掌櫃的對峙,看見她對下人撒嬌,看見那一大碗嚇人的湯藥。

        擰緊眉目,他大步走進屋裡。

        「少奶奶……」白芯戳戳正在喝藥的晴蘭。

         抬眉,晴蘭發現賀巽,笑容瞬間躍出,漂亮的小臉浮上一層光暈。

        他來了?成親月餘,他終於願意見她,那是不是代表……他沒那麼生氣了?代表面對她時他可以平常心了?這算得上守得雲開見月明嗎?

        把最後一口湯汁吞下肚,但她喝得太急嗆著了,忙拍起胸口咳個不停。

        丹雲經驗老道,快手把痰盂捧到主子跟前,果然咳不了三、五聲,剛吞下去的湯藥原路退回。

        苦啊,晴蘭齜牙咧嘴,白芯熟門熟路地給她端茶漱口,再往主子嘴裡擺顆蜜餞,只是,生氣吶,白熬一個時辰的湯藥……她的臉和主子一樣苦。

        賀巽看著眼下青黑、臉色慘澹、唇白無血,衣服掛在身上空落落的小丫頭,她活生生把自己熬成紙片,誰允許她搞得這麼慘?越看,他越生氣,她就不能消停一點?

        「裝可憐嗎?」他出口,卻是刻薄無比。

        但晴蘭沒被刻薄到,她精力充沛跳上前,拉拉他的衣袖,勾勾他的手臂,鼓起腮幫子笑得亂七八糟。

        「我會裝傻裝萌,就是不裝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不想可恨,只想可愛,大哥哥,我還可愛嗎?」

        沒見過這麼沒臉沒皮的女人!賀巽瞪她。

        瞪她?很好、太好了,總好過不聽不見不甩不理,她喜歡被他瞪,如果他肯巴她兩下就更好,晴蘭笑得越發燦爛。

        她信誓旦旦道︰「大哥哥別擔心,那些掌櫃不是我的對手,他們還沒出招,我就把路給堵了,他們早晚要把錢吞出來的,而且是加倍吐出來。」

        「適可而止。」他不想她為了錢,把小命都給交代了,他另有摟錢的法子。

        「才不要適可而止呢,我要大破大立,掃蕩蠹蟲,相信我,我能做到的。」雖然這條路比前世更艱辛,但有經驗的她肯定能夠做好。

        「銀子真有這麼好?」他輕哼兩聲。

        「銀子肯定沒有大哥哥好,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得有銀子當後援,我們像以前那樣吧,你負責大事,金銀爾等小事,我來搞定。」

        她笑得越甜就越發礙他的眼。說到底,她這麼拚為的全是他?

        他惱怒了!他值得嗎?他對她不好、非常不好,她應該做的是保持距離,不是盡心盡力。

        他沒說話,但她知道他心軟了,笑彎眉毛,把玩起他腰間玉珮,她笑問︰「大哥哥知不知道花心是什麼意思?」

        話題怎會扯到這裡?她在……指責他風流?

        「我不風流。」賀巽鄭重回答,他只是必須守住約定,必須為媛希留住自己的心。

        「花心不是風流,而是……」晴蘭走到桌邊,從瓶子裡抽出一枝鮮花遞到他面前,「花心是把心花在你身上。」

        他被撩了、臉紅了,頓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臉紅的模樣可愛得讓她的心怦怦亂跳,嘴上的笑容更大了。

        白芯、丹雲眼睛不知道往哪兒擺才好,兩人只能悄悄地退啊退,退出房間。

        就算賀巽有再大的氣,也被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給撥散了,何況……是啊,她也是受害者。

        接過花,他順手掐上她的臉,恐嚇道︰「再敢瘦下去,鋪子裡的事你就別碰。」

        這是心疼嗎?不管是不是,她都好喜歡,「瘦好,聽說仙女都很瘦的。」

        還想當仙女?他沒好氣地問︰「知道你和仙女哪裡不同?」

        「知道啊,仙女在天上飛,我在你心裡飛,飛、飛、飛……」她把頭靠上他胸口,攬住他的腰,在他的懷裡笑得亂七八糟。

        他的嚴肅被她的亂七八糟弄得破功,失笑道︰「不對,仙女變金如糞土,你把糞土當黃金。」

        她就知道,他對她買糞的行為不苟同。

        她為了兩年後的糧荒作準備,弄來一堆人,侍弄上萬軟田,糞土能讓貧田改頭換面變成沃土,誰說糞土不能變黃金?

        「大哥哥,你不生氣了對不對?」輕輕地,她問。

        面對這樣子的她,他還能生氣?嘆息,摸摸她的頭,他說︰「辛苦你了。」

        他說她辛苦?心一酸,眼淚差點繃不住。

        前嫌盡釋了嗎?那是不是代表他們可以往下個階段走?

        對於感情,她再也不敢過度樂觀,但她有耐心有毅力,她的性情堅定無比,早晚他們的關係會和想像中一樣好,對不對?

        「不辛苦,很興奮。」她朝他擠鼻子。

        「興奮?」他不解她腦袋裡裝什麼。

        「兩人同心其利斷金,披荊斬棘無所畏懼,我看到我們富裕光榮的美好未來。」她誇張地伸展雙臂迎向天空。

        說什麼鬼話?賀巽道︰「我撥十個人給你,以後出入把人給帶上。」

        擔心她的安危嗎?晴蘭笑彎眉眼,就知道他不會不管她,就知道他們的情誼不會一筆抹去。「嗯。」

        「這幾天我讓黑子、白子過來幫你,誰給你使絆子,該抓就抓、該關就關,別跟他們廢話。」

        他看見她的危難?晴蘭連嘴角都勾了起來,「嗯。」

        「別擔心錢的事,我心裡有主意。」

        他不願意她操勞?她泡進蜜桶裡去了,「嗯。」

        她不是仙女,但她覺得自己在飛,在天上飛、在他心裡飛,飛翔的滋味讓她笑得合不攏嘴。

        她的笑讓賀巽心情飛揚,籠罩多日陰霾消除,沉重鬆開,大石移走,他突然覺得自己傻到不行,這些日子到底在硬撐什麼?她不好過他又何嘗好受?

        晴蘭勾住他的手臂往屋裡帶,「快來,我給你個東西。」

        賀巽隨她進屋,這裡是喜房,他只來過一次的地方,如今大紅囍字被撕掉,富麗亮晃的擺設全撤下,乾淨簡單得像平頭百姓的屋子。

        她爬跪到床上,從床邊的木櫃裡找出木匣子,捧著它走到他跟前,討好地、小心地說︰「裡面有七萬三千五百兩,大哥哥先拿去用。」

        他正缺錢買弓弩,這場仗他必須得勝,必須取代周懃得到官員們的攀附。

        目光微凜,他問︰「你怎麼知道我缺錢?」

        天,她疏忽了……賀巽謹慎敏銳,一點小差錯都能揪得出,若不是這樣的性格,在前世無人無錢,各方條件都差的時候,他憑什麼與周勤對抗整整十年?

        下一刻,晴蘭刻意笑得眉彎嘴翹,笑得他心頭滲入糖漿。

        「大哥哥缺錢嗎?我不知道啊。只是王嬤嬤常教我,人是鐵,錢是鋼,有錢傍身才有膽量。更何況大哥哥在朝堂行走,不能沒底氣,不管需不需要,銀子都得把荷包給塞滿才行。」

        這話……說得沒破綻吧?晴蘭在心底自問。

        「你倒是賢慧。」賀巽輕嗤一聲。

        晴蘭柔美的五官被午後的陽光包圍,像鍍了層金似的,教人蠢蠢欲動,她又圈上他的腰,靠上他的肩。

        「何止賢慧啊?你知不知道哪個字可以用來代替聰明、可愛、美麗、睿智?」

        有這種字?他低頭看著撒嬌的她。

        她抓起他的大手,壓下四指留下食指,指向自己,道︰「想不出來嗎?就是『我』啊!」

        他被她的痞給弄得失笑,他總是拿她沒有辦法。

        「那哪個字可以代表卓爾不凡、足智多謀、清逸俊朗?」

        「還不簡單,是『你』啊!卓爾不凡的你、美麗睿智的我,我們相扶相攜,肯定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

        「口氣真大。」

        「因為有大哥哥啊,有你當後盾,我才敢為所欲為。」

        唉,痞成這副德性,他真拿她沒轍了,「去坐著,我讓人送飯過來。」

        她纏住他的手臂,問︰「陪我吃?」

        「還陪咧,要不要喂?」

        「你想喂,我也不反對。」

        這話……也能說?女子啊、矜持啊!王嬤嬤就沒把這教會她?

        賀巽戳她一記額頭,轉身往外尋人做飯菜,見他離開,她大大地鬆口氣,鬆下背脊,開緊繃的身軀,她坐到床沿,頭靠上床柱。

        才靠上,眼皮就變得沉重,鬆懈的心情少了負擔,呼吸漸漸沉了……

        再回到屋裡,賀巽發現她睡著了,這麼辛苦嗎?

        他有一點點後悔讓她接手營生了,放輕腳步走近,手指撫上她的臉,柔嫩的觸感在指尖漾開,她這樣子讓他如何將她定位?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8 04:18 PM 編輯

【第八章】    夏媛希出嫁

        她是跳著進門的,一進屋,很不大家閨秀地拿起茶壺,對著壺口猛灌水,看得賀巽直皺眉頭。

        他搶過茶壺,發現水是冷的,「你也太不講究了,這茶能喝?」

        「能喝啊,以前數九寒天,家裡沒柴火,井裡舀上的水結了凍還得喝吶。」

        以前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啊?賀巽凝聲道︰「以前是以前。來人!」

        下人很快將舊茶壺撤掉,換上新茶,她不怕冷也不怕燙,一手捧著熱茶繼續喝,一手不安分地撫上他的濃眉。

        「別生氣啊,以前再苦也是我的以前,抹不去的。不過以後我肯定能夠過得很好,所以童年的苦不叫苦,叫做歷練。」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問︰「去哪裡了?」

        她笑盈盈地湊近他,神秘兮兮地說︰「有重要的事。」

        她老是這樣,一次兩次往他身上靠,靠得自然而然,而他被她靠出習慣,習慣她的體溫、她的柔軟、她的甜香。

        「什麼重要事?」

        她從袖裡拿出單子放在桌上,兩人頭靠頭瞧著。

        「這是櫃上收來的薰香配方。」

        賀巽看不出配方有什麼問題,卻聯想起前世曾發生過的事。

        他的香鋪裡出過一款香,是蘇掌櫃尋來的,因氣味極獨特,一時風靡京城上下,然兩三年後慣用此香的老顧客紛紛出現頭暈目眩、無法進食的病癥,甚至有人因此喪命。

        起初沒人往這上頭做聯想,直到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同樣的狀況,最後才到他頭上。

        他損失幾間香鋪、一群能人。為此,他被皇帝嚴厲斥責,而周鑫被冷落。

         「方子有問題?」

         她指指子上頭幾味香料,道︰「木合、喬山,這兩味是經常使用的香料,但沒有太多人知道這兩樣香料互剋,不能同時使用。」

          「否則……」

          「會導致使用者中毒。」

         難道前世之事,將要重現?他問︰「癥狀呢?」

         「頭暈目眩,噁心嘔吐、不思飲食,嚴重者會喪命。」

        果然是那款香,前世事發時已經過去兩、三年,他追不出源頭,而今……

        晴蘭自然也楚這件事,那是周懃拉賀巽下馬的手段。

        前世「德香軒」是她開的,和賀巽的香鋪競爭得相當厲害,得到這張方子時,她一眼瞧出當中利害便把它丟到一旁,沒想到讓周懃拿去,陰了賀巽一把。

        今生蘇掌櫃想將功贖罪,也想從中謀得更大利益,知道此香之後,想盡辦法將方子偷到手。殊不知這是個陷阱,他那麼積極地往下跳,周懃能不成事?

        「方子哪來的?」賀巽問。

        「蘇掌櫃從李小小手上偷的……」她停頓數息後解釋,「李小小在德香軒做事,德香軒是二皇子名下的產業。」

        換言之他還是被周懃盯上了?他自以為夠隱密,以為與周鑫的關係沒人知悉,為什麼周懃仍然針對他?因為周懃丟過來的善意他始終不接招,還是因為對月國的戰事,兩人相爭周鑫得利,周懃把帳算在他頭上?

        「你打算怎麼處理?」

        「讓我處理嗎?我想怎麼做都行嗎?」她一臉的狡猾,滿肚子憋著壞。

        然她的笑太美麗、太招搖,太教人身不由己,賀巽胸口一顫,無數感覺翻湧,她這樣招人,他該怎麼辦才好?

        「是。」他試著鎮定。

        晴蘭從袖子裡拿出另一張方子,「此香名曰『魚樂』,經常用於閨房之趣,當中的里荽、見陽有毒,短期內用上幾次就會出現癥狀。這方子我已經順利送到德香軒的吳掌櫃手裡。」

        她打算盡全力幫周懃推廣,有此香相助,男人能比平時更盡興,到時讓妓子們隨口提上幾句,引客人到德香軒購買,很快就能引發風潮。

        「你這樣做和周懃有什麼不同?」他斜眼瞪她,手指掐上她得意的臉龐,使勁兒往兩旁拉扯,這動作害她說話不楚,但她瞪大眼睛,不管不顧往下說。

        「我有這麼沒良心?當然大不相同啊。第一,此毒不會致命,喝兩劑湯藥就能解毒。第二,我會在喑中推波助瀾,讓魚樂在短時間內造成風潮、勾出後續,影響的時間不會太久。第三,事發後,賀大人不忍百姓受苦,命日宣堂的大夫「悉心盡力」、「日夜研究解方」最終致贈解藥於病患。」

        好事要做、好名要傳,重點是替即將開幕的日宣堂醫館打開名氣,如此一來,賀巽賺到救世美名,德香軒準備倒閉,完美!

        他不在乎名聲,但她在乎,她希望他當純臣別當酷吏。

        晴蘭仰頭望他,「你反對?」

        她都計劃得這麼好了,他有什麼好反對的,一哂,他道︰「做。」

        他臉上寫滿對她的欣賞,她聰明有心機,她狡獪也奸詐,她很清楚最後得利的才是贏家。

        她很想贏,她也想追名逐利,但她心底有一條線,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不能做,她不允許自己越過那條線,把道義良心全數拋棄。

        他的贊成讓她笑瞇雙眼,好像……在他面前,她隨時隨地都在笑,笑著對他點頭,笑著對他說話,她總是笑得讓他愉快輕鬆,她在,他便心情飛揚,他喜歡她在身旁的每時每刻,自己好像……越來越離不開她了,怎麼辦?

        得到他的同意,晴蘭立刻起身要吩咐下去,可走到門邊時,她毫無預警轉身,卻不料撞進他胸口,幾乎是直覺地,他攬上她的腰,兩人身體契合。

       手該鬆開的,但它們卻有了自主意識,他直覺將她鎖扣在懷中。

        感受著腰間的力道,晴蘭有點慌,她不知道怎麼解釋他的動作,難道說……他們進展迅速,她成功剔除他心中真愛,已能作主強佔他的胸懷?

        這個解釋……她超愛。

        於是她甜甜地笑著、軟軟地傻著,任由衝動支配意識——她踮起腳尖,勾上他的脖子,啵地親上他的臉頰,天,真甜、真香、真……美好。

        賀巽錯愕,在他回過神之前,晴蘭已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做出什麼天理不容的蠢事,於是她快速地退開兩步,在對方髒水尚未潑上時,她急急忙忙先給人抹黑。

        「是你先的哦,不是我的錯,誰讓你的手臂那麼長、胸口那麼溫暖,誰讓你的身體那麼香、你的眼神那麼勾人,我才會傻傻的被你誘惑,才會不小心親上你的臉,所以如果我錯一成,你錯九成。」

        誰讓你的手臂那麼長、胸口那麼溫暖,誰讓你的身體那麼香、你的眼神那麼勾人?這是在贊美他嗎?賀巽想笑,卻又不好笑出聲,因為不是她被他誘惑,而是他被誘惑了……

        「你要是想罰人,必須先處罰自己,不可以對我生氣。」丟下話,晴蘭像隻犯錯的小貓,飛快往外跑。

        賀巽看著她逃命的背影,滿臉無奈。

        但她只跑過幾步便停在月亮門後,然後歪頭探出半個身子,對他說︰「我不是故意突然轉身,不是故意衝進你懷里,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得跟你商量。」

        她那是什麼動作啊?以為他會吃了她,還是以為那堵牆能護住她?賀巽大翻白眼。

        「過來說話。」

        「不要,你會打我。」她侵犯聖地了,她看見他的錯愕了,傻瓜才去討打。

        「我不打女人。」

        「你會罵我。」

        「我都錯九成了,不罵自己還罵你?」

        「所以……沒事?你不生氣?平安?」

        「還喜樂咧,要說話就走過來。」

        呼……她吐口大氣,拍拍自己的小胸口,再度走回他身邊。

        他抬高手,她瞠大眼,下一瞬他又扯上她的臉,如果有一天,她的鵝蛋臉變成大餅臉,他絕對是始作俑者。

        「說吧,有什麼事?」

        「阿洵喜歡習武,聽說以前是你手把手親自教導,但隨著皇上倚重,你難得在家,他的武功便落下了。如果你不反對,我想請雲將軍教導阿洵武功,保證不妨礙他讀書進學。」

        她能請得動雲啟山?雲啟山武功高強,布兵練陣更是朝中第一人,只是那人再孤傲不過,尋常人等甭說打交道,便是想見上一面都困難。

        「你認得雲將軍?」

        「做生意嘛,多少有點人脈。」

        「胡扯,雲啟山可不是「有點人脈」就能攏絡的,她比他想像的……更不尋常!

        「好生說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她笑開眉毛,比出十根手指,「我贈他十壇狀元紅。」

        「他好酒?」

        不是啊,是他的斷袖好友嗜酒,但這秘密不能說也不好說……

*             *             *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周鑫對月國的第一場戰爭大獲全勝,現下正趁勝追擊。

        消息傳回京城龍心大悅,周懃一張臉卻揪成苦瓜包子,想來他很難對月國國君交代。

        不過這件事,他樂意替周懃解決,因為再打個幾回合,月國將不復存在。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魚樂效果漸出,開始有人發病,而以它的銷售量看來,再過不久事情將會到周懃身上,屆時晴蘭必能夠順利將德香軒收入旗下。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鋪子漸上軌道,利潤逐月提升,因為向來深居簡出的祖母心情開朗、笑語歡聲,因為後院有晴蘭管理,賀家漸成秩序……

        這麼多值得高興的事,他卻無法開心,因為今天是夏媛希的婚禮,這讓他心情低落。

        看著他滿面沉重,複雜在胸口張揚。晴蘭無奈一笑,在商場上她所向無敵,可是在男人身上,她總是失敗。

        她不能勸賀巽放下,不能因為夏媛希即將嫁給渣男而拍手叫好,更不能因為他對夏媛希的在乎而傷心,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端正自己的表情……她只能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悄悄挪移,挪到他手背上方,輕輕握住。

        軟軟的掌心帶著微溫,她覆上的是他的手背,溫暖卻在他心間擴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會好轉的。」她說。

        賀巽很難受,但她的勸慰讓他失笑,哪來的兵將水土,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承恩候府不是邊關戰場。

        「雲將軍說阿洵資質好,不一定要走科考仕途。」她試著轉移他的注意。

        「他想走哪條路,由他自己決定。」

        「真的假的?那雲將軍那裡我讓人去帶話?」晴蘭揚眉輕笑,她知道阿洵有多在乎他大哥,若是他大哥想要,就算爭破頭,他也會考出一個狀元來娛樂大哥。

        本就美得驚人,這一笑又添艷數分,然後……奇異地,他糟糕透頂的心情好轉幾分,彷彿壓在胸口沉甸甸的石頭被移除,心底透出明媚。

        「祖母答應參加何家的賞花宴,意外吧?我問林嬤嬤,方知祖母對梅花情有獨鐘,要是你不反對,我想買下隔壁宅子兩邊打通,買來百株梅花種下,明年祖母便可以在府裡宴請好友。」

        祖母是正陽侯府的嫡女,因為夫家落難,更因為她的驕傲,多年來對外斷絕所有聯繫,如今竟然願意出門?!

        是晴蘭的功勞吧,是她讓賀府有了朝氣。

        兩人相對眼,晴蘭笑得更歡,甜甜的笑像蜂蜜浸潤了他的酸心。

        手指一根根交錯,她勾住他的,十指緊扣,她的撩撥撩動了他的心情,傷心又褪去三分。

        「好。」

        一句「太棒了」之後,她把頭靠到他肩膀,他早已習慣她的強勢親近,伸手攬過她,兩人靠在一起。

        「王嬤嬤常說,不管幾歲都得活出一副人樣兒,要自在快活、要隨心所欲,我希望祖母能夠喜歡自在。」

        祖母一生波折不斷,卻始終挺直肩背、無畏艱難,她與王嬤嬤是截然不同的出身,卻有著相同的睿智與豁達。每回受挫委屈,她常愛賴到祖母膝下,撒撒嬌、說說話,掃平心中的不平靜。

        「爺,少奶奶,承恩候府到了。」
  
        話音剛落,溫暖的聲音響起,「二妹。」

        是四哥哥!她匆忙下車,兄妹相見,笑容溢上,「四哥哥,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他清楚她婚事的來龍去脈,幾度想說破,卻在長輩的壓力下保持緘默,他對晴蘭有罪惡感。

        「很好,幸福無邊的好。」

        幸福無邊的好?這丫頭旁的不學,幹嘛學人苦水往肚子裡吞?家裡做出這等上不得檯面的事,賀巽豈能真心相待?

        「真假?沒有被欺負?」他瞄了甫下車的賀巽一眼。

        「看我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哪有被欺負的影,不過……」她歪歪頭笑得滿眼調皮,「要是相公欺負我,四哥哥能打贏他?」

        「賀巽是文官。」

        「可我家相公武功可厲害著呢,一個拳頭能把胳臂粗的小樹給折斷。」

        「他有這麼厲害?」夏晨希與賀巽對上眼。

        「有,所以四哥哥還是別自討苦吃吧。」她笑嘻嘻說著玩笑話。

        「都說女生外向,才出門幾天一顆心全偏了。」

        「沒法呀,誰讓我家相公有本事,又能耐,他可好啦,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武藝高強……」

        「行了行了,才喝幾天賀家水,就把人誇成一朵花。」

        「那也得是朵花我才誇得成啊,讓我指鹿為馬?對不住,我臉皮不夠厚。」

        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形容的人是他?賀巽大翻白眼。

        何止是指鹿為馬,她根本是指虎為兔,什麼臉皮不夠厚?太謙遜了呀,她臉皮厚度可以賽過城牆。

        「快進門吧,再讓你誇下去,就有姑娘成群結隊想上賀府當姨娘了。」夏晨希揮揮手,假作不耐。

        晴蘭呵呵一笑,勾起賀巽手臂,嬌羞說︰「賀家家訓,相公心裡只能有我一個。」

        她一勾,他心一跳;她嬌羞,他紅了耳廓,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翻湧。

        那是……春心蕩漾?賀巽不理解,但硬硬的眉毛軟化,冰冰的嘴唇暖上,笑容自顧自拉起。

        他的模樣讓夏晨希心中很是訝異,這家伙對晴晴……是真心的?

*             *             *

        熟悉的院子,熟悉得教人心悸,晴蘭看著前世的住處,心咚咚狂跳。

        前世身邊得用的人全被發賣出去,夏媛希在百味樓演的那一齣,讓晴蘭明白她是個怎樣的主子。

        晴蘭無法阻止夏媛希發賣下人,卻能將他們一個個買回來,安插在鋪子裡,明裡暗裡地予以協助,好教他們一生無虞。

        二皇子的迎親花轎尚未上門,女眷們全聚在房裡,吱吱喳喳地說著吉祥話,講得夏媛希眉飛色舞、紅霞不斷。

       晴蘭在牆邊那鍛扶桑花旁停下,頓了一會兒,好似懷念的想起什麼,片刻後淡淡笑開,然後提步走進夏媛希房裡。

       盛妝打扮的夏媛希看起來典雅高貴。

       「夏媛希」並不美麗,但勝在氣質好、性子溫和,她是才女,琴棋書畫,女紅婦德無一能挑剔,再加上夏府嫡女的身分,若非周懃先下手為強,想求取夏媛希的男子定能踏破夏府門欄。

        但是她先遇見周懃,愛上周懃,她為她殫精竭慮用盡心機,為他謀取帝位,最終功成身退,亡命。

        視線相對,不管是晴蘭或夏媛希,兩人都理不清這份感覺,看著前世的自己,心頭紛亂不已。

        夏媛希眼底浮上一抹恨意,她憎恨夏晴蘭誘發自己的不安,她深信夏晴蘭將會是個變數,一個讓她走向不幸的變數。

        她始終想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八歲就死去,為什麼今生的夏晴蘭會一路活下來,還活得無比精彩?她痛恨夏晴蘭的美麗能幹,痛恨她受人稱贊,她無法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好,尤其是那個「旁人」叫做夏晴蘭。

        在前世有限的生命裡,她知道前世的夏媛希受盡所有人的奉承褒獎,前世的夏媛希是天之驕女……那是她憧憬的生活啊。

        她知道自己不夠好,因此在成為夏媛希之後,用盡所有力氣改變,她想成為貨真價實的夏媛希。

        她那麼努力,偏偏夏晴蘭出現了,夏晴蘭不斷提醒她,骨子裡自己究竟是誰,她痛恨這個提醒,於是痛恨夏晴蘭。

        夏媛希對夏晴蘭的厭惡毫不掩飾,在場的夫人小姐哪個不是人精?很快就發現這對姊妹之間有問題,雖不曉得問題何在,但賀巽和二皇子都不能得罪,因此偏誰都不好。

        有那性情圓融的連忙出聲道︰「新娘子的新妹妹回娘家,姊妹倆肯定有體己話要說,咱們先出去吧,讓姊妹倆說說話。」

        有人搬來臺階,眾人忙不迭往外走,沒多久房裡頭連婢女僕婦都走得一乾二淨,只除了夏晴蘭和夏媛希。

        晴蘭目光冷,媛希眼神狠戾,屋裡出現幾分寒涼。

        「你有話想對我說?」夏媛希開門見山地道。

        晴蘭點頭輕哂,「你信不信因果?人生一世,所言所行都會被記錄在冊,天底下沒有船過水無痕這種事,種因必會得果,公平是人世間最基本的規則。」

        大紅衣袖一揮,夏媛希怒道︰「天底下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公平。如果有,同是夏府千金,夏媛希不會受盡寵愛、一世尊榮,夏晴蘭不會吃不飽穿不暖,不會掉進水潭卻連大夫都請不起。

        「如果有公平,不會夏媛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夏晴蘭卻連大字都不認識一個,不會夏媛希在與貴女周旋同時,夏晴蘭卻要和一群粗暴無知的村女打架……」

        她說得越多,晴蘭越心驚,心底猜測終於落實了答案。

        所以……不會錯了,她們確實互換靈魂,夏媛希成為夏晴蘭,而夏晴蘭成為夏媛希,她害怕王嬤嬤認出自己,害怕夏晴蘭回到侯府、真相揭穿,於是對王嬤嬤下毒手。

        不會錯了,若非如此,夏媛希對自己不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她害怕自己!

        但……太可怕也太可惡,夏媛希可以恨她,但王嬤嬤呢?是王嬤嬤省吃儉用把她養大的呀,沒有王嬤嬤,她無法平平安安活到八歲,她怎能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夏晴蘭從沒想過再回侯府,沒打算重新當回夏媛希,更不打算與夏媛希為敵,但王嬤嬤的死……夏媛希踩到她的底線。

        嘴角浮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寒意,直到夏媛希說夠了,晴蘭才道︰「身為侯府嫡女,我不懂你的怨恨,真有不平,也該是我這個「夏晴蘭」才對,不是?」

        這句話,把所有事情全戳破了。

        夏媛希定住身形,天!她剛剛說了什麼?她過度激動,忘記自己已經是夏媛希,忘記滿腔怨恨是夏晴蘭才會有的情緒。所以夏晴蘭猜到了?她猜到自己是誰?

        晴蘭不等她反應過來,又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為惡者必有惡報,王嬤嬤本該長命百歲,卻被自己養大的孤女奪去性命,她必會在黃泉路上等你。」

        晴蘭深信報應,倘若不是報應,她怎麼會回來?倘若不是報應,前世周懃的最大助手怎會因緣巧合嫁給他的死對頭?若不是報應又怎能讓她有機會翻天覆地、更改前世之過?

        晴蘭若有似無的笑,讓夏媛希興起一陣陣惡寒。

        爆竹聲起,一句「新郎來了」,婦人們再度湧入房裡。

        眾人笑著勾起晴蘭手臂道︰「本想讓你們多聊幾句,可新郎迫不及待呀,往後小姊妹想敘舊情,只能到夫家說話去啦。」

        她的話引得眾人一陣嘻鬧,不久夏媛希被眾人簇擁著離開。

        夫人姑娘們全走光了,連僕婦也不留下半個,全跑到前頭看熱鬧。

        晴蘭淺笑,果然不行吶,更換芯子的夏媛希不但沒有做生意本領,連後宅也管理得很糟糕,再怎樣院子裡都該留人把守才對。

        也好,這樣更方便她行事。

        晴蘭讓白芯、丹雲守在院前,熟門熟路地走進小花房,從裡頭尋出鏟子。

        她走到方才停留的扶桑花叢下,看準方位落鏟,沒花太多功夫就挖出一個小木盒。

        拍開泥土、打開木盒,裡面有一串三十六顆小木珠串成的手鍊,不珍貴、不值錢,上頭刻的七字箴言很粗陋。

        曾經她覺得它燙手,返家後便匆匆掩埋,直到命終也沒把它給挖出來。沒想它還有機會重見天日,用帕子撫開上頭的灰塵,晴蘭細心地將它收進荷包裡。

        她告訴自己,再走一遭,必將不同。

        因為,她學會了珍惜,凡對她真心實意的,她都想珍惜。

*             *             *

        晴蘭不知道在承恩侯府時賀巽表現的得不得體,但現在的他……不得體極了。

        回府後,賀巽搬來幾壇烈酒,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灌得爛醉。

        這個舉動根本是在向眾人宣告——本人對夏媛希情深意重,情愛不變。

        要是換成別人肯定沒法兒活了,幸好晴蘭心理素質好,否則早該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滿腔委屈、人盡皆知。

        下人來稟告,身為妻子,晴蘭不得不放下帳本前往書房。

        房門口三個男人無頭蒼蠅似的來回走著,見晴蘭走近,連忙迎上前。

        看見她,賀洵鬆了口大氣,好像有了主心骨,盡管他並不認同這個說法。

        晴蘭臉大,直接把賀洵這號表情解釋為「信任依賴」,就說她很厲害吧,才多久啊,她便讓每次見到自己就想吐口水的阿洵給依賴上了。

        「大哥喝醉了,他從沒這樣過。」賀洵憂心道。

        從來沒有過啊?唉,夏媛希的出嫁對他影響這麼大?不知道夏晴蘭若不是嫁他,她的出嫁,會不會帶給他相同的影響?

        「別擔心,我進去看看。」

        才走三步,一個黑影飛身擋在身前,晴蘭抬眉,對上白叔方賊兮兮的眼,他長得很高,她看他的角度,和那年在日宣糧鋪一樣。

        白叔方彎腰,在她耳邊出主意,「趁老大爛醉造就事實,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過後,態度就會不同。」

        他的話惹出黑敘兩顆大白眼,「你有種,等老大醒來,當著老大的面說。」

        白叔方摸摸鼻子別開頭,假裝這話不是出自他的嘴……對啦,他在老大面前忒沒種。

        晴蘭被逗得笑彎雙眉,她不知道月光下的自己有多美麗,更不知道憋著淒苦卻刻意燦爛的笑靨會讓人胸口微酸。

        於是連心臟和茅坑石頭一樣硬的黑敘,都忍不住拉拉耳朵、揉揉眉毛說︰「其實這個建議可以慎重考慮。」

        賀洵年幼,不懂要造就什麼樣的事實,但他說︰「大哥不好過。」

        「是啊,真的不好過呢。」心愛女子琵琶別抱,是人都會難過的。

        「你得對大哥再好些,他才會明白你。」賀洵又道。

        明白什麼?明白她比夏媛希更值得喜歡?這話說得真傻。

        都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她讀過那麼多話本,每本都讀得通透,再明白不過,愛情不是誰對誰更好,就能夠勝出的。

        但她還是認真點頭、認真附議,認真地當個好嫂子,「阿洵說得是。」

        她的認真引發黑子、白子的贊美,這麼好的女人……舉世無雙了呀,老大就不該死心眼的。

        書房很大,架子上滿滿的全是書,有一部分很熟悉,那是她透過四空大師送到賀巽手中的。

        晴蘭確定它們對他有助益,因為那些書翻了又翻,翻得很舊、翻得脫了頁,仍然擺在書案邊,伸手就可以拿到的範圍。

        他的書房分成兩部分,前面是讀書辦事的地方,後面安著一張床,她不確定床是在與她成親後才安上的,還是原本就有——成親之後他一直睡在書房裡。

        他是個意志力堅定的男人,她猜,如無意外的話,他會一路睡在這裡,拒絕不想要的妻子,拒絕夏家給的羞辱。

        當這種男人的妻子很慘,但她別無選擇,幸好她固執不服輸,幸好她不輕易放棄,幸好……最終他們會在一起的,對吧?

        如今他不再氣惱她,他們又回到過去的關係,他們之間漸入佳境,他們……後續可期。

        走到床邊,晴蘭看著爛醉如泥的賀巽。

        真是教人沮喪啊,他那麼努力地讓所有人知道他心有所屬,殊不知他的「努力」讓她多尷尬。

        突然覺得一點點累、一點點後悔,這輩子她活得小心翼翼,謹慎地踏穩每一步,怎麼還會做出「喜歡他」這個決定?

        他發出一陣低喃,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他踢掉被子、翻過身,面向晴蘭。

        「真是讓人生氣!」她蹲到床邊,細細的手指戳上他左臉,道︰「你瞎了嗎?夏媛希那種女人有什麼好,值得你心心念念,無論如何都放不下?」

        戳完左臉、戳額頭,她雙手叉腰,「是不是得不到的永遠最好?那你也沒得到我啊,怎就看不見我的好。我與夏媛希,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你的眼光是有多差啊,居然分不清楚珍珠和魚目?」

        戳完額頭又戳下巴,新冒出來的鬍碴刺了她的指尖,一陣說不清的心悸,惹出她的嬌嗔,「我不會認輸的,早晚要教你對我死心塌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她的話,賀巽在一陣低喃之後抓住她的手。

        她直覺想縮回來,但……喝醉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啊,她一掙扎、二掙扎,仍是掙不脫他的掌心。

        粗粗的掌心磨擦著她嫩嫩的手背,然後那股說不清的心悸,二度自胸口升起。

        心臟跳動的速度變快、力度變強,撞著敲著,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胸口不斷地往外擴,然後暖暖的、懶懶的感覺湧上……

        不累的呀,她本打算看完帳本、讀完話本再入睡,可……現在怎會全身發懶?

        她的手微涼,他全身躁熱得慌,賀巽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輕輕蹭著,這一蹭,害她的身子更軟了,警鐘在腦海裡敲響,白子的話也跟著響起——

        趁老大爛醉造就事實,男人和女人那啥啥啥過後,態度自會不同。

        真要造就事實嗎?心跳得厲害,汗水悄悄地從額間冒出來,像在催促她做決定似的。

        突地,他把她的手收入懷里,晴蘭一嚇,把手抽回來,沒想到他更用力地將她抓去。

        退猝不及防不是刻意,她跌進他懷裡,然後他變成八爪魚,手腳併用,把她困在懷抱中。

        他抱得很緊,讓她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更遑論掙脫。

        然後,更過分的來了。

        他居然找到她的唇,封了上去,彷彿她的唇是瓊漿玉液好喝到不行,他不斷吸吮,好似連她的魂魄都要吸取。

        怎麼辦啊,她越來越想造就事實了。

        雖然他不喜歡她,雖然他心裡的女人叫做夏媛希,可她……想要啊……

        於是細細的手臂環上他的腰,心一橫做下決定,不管他清醒後會怎麼想、怎麼侮恨,這事實就……造就吧。

        就在她鼓足勇氣準備行動之際,唇上的力道卻消失,抱住她的手臂鬆開……他熟睡了。

        忍不住,晴蘭失笑……呵呵,呵呵……她越笑越大聲,笑得蜷起身子、笑得捧起腹,她笑,笑自己可悲又可憐。

        「媛希……」

        她終於聽明白他的低喃,晴蘭笑得更歡,笑著笑著笑出兩顆豆大淚珠……

*             *             *

        日子過得飛快,但更快的是賀洵的身高,不知道是不是學了武功,短短兩、三年功夫,他竟長得比晴蘭還高。

        臭屁孩經常走到她身邊,不屑地看看她,再用手比比她的頭頂,傲嬌道:「我不欠人恩情的,需要我保護的話,可以說一聲。」

        這是想銀貨兩訖、互不虧欠?

        晴蘭莞爾道︰「你不欠我的呀,你借我錢開鋪子,錢沒還呢。」

        賀洵挑了挑眉頭,這倒是,他從不欠人的。

        去年她想開藥材鋪子,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確定明年五月東南方會有一場地動。

        前世這埸地牛翻身,將近上千人死亡,數千具屍體迅速引發一場瘟疫,瘟疫越擴越大,天天都有人死去,迷信道教不理朝政的皇帝被百官逼得下詔罪己。

        今世若事情再度發生,賀巽身為皇帝的左右手,肯定逃不過責難,晴蘭無法阻止地動,只能做足準備,因此她開藥鋪,到處搜羅藥材,為即將到來的瘟疫止血。

        她並不缺錢,不需要別人參股,但白子摳門,老嫌棄錢袋子不夠深。

        不怪他,宮廷侍衛月俸有限,他又不擅長營生,因此晴蘭善心大發,收下他千兩銀子,與他合股。

        白叔方道︰「黑子花錢大手大腳,連老婆本都存不上,要不也讓他參一股。」

        黑子很有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是經常做的事,因此晴蘭點頭。

        再然後,賀洵也想加入。

        賀洵的立埸截然不同,他沒打算賺錢,有個財神爺嫂嫂在,賀家財產急速擴充,他出錢只是覺得有義務幫晴蘭一把。

        兩三年相處下來大家都明白,晴蘭很愛賺錢、很會賺錢,跟著她肯定有肉吃。

        晴蘭是奸商,即使目前仍看不出賀巽想扶誰上位,但她得先一步讓銀子到位。

        她搶錢本事高超,賀巽花錢越發大方,這使得周懃開始對賀巽大獻殷勤,急欲將他拉入己方陣,甚至拐過好幾個彎,試圖接觸晴蘭,試圖以美色誘惑「小姨子」,但她哪會為他所用?

        晴蘭捧起帳本和銀票往賀巽窗房走去。

        是的,成親兩、三年了,晴蘭仍未「造就事實」,賀巽依皙住在書房裡,他們之間的關係依舊奇怪得緊,但賀巽半點都不覺得奇怪,就這樣一路相處下來。

        讓晴蘭欣慰的是,他們的感情很好、默契十足,他一個眼神,她就曉得該往哪兒使勁,她一擠鼻子,他就曉得她耍使壞,他們彼此的配合度是百分百。

        而她開心,他高興;她成就,他滿意,她的情緒總能牽動他的歡喜,至於他的情緒……

        早就成為她行為的動力。

        既然如此,有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性?

        晴蘭樂觀地認為,當然有,只是要付出更大的耐心。

        而賀巽呢……他是膽小鬼,他不敢認為,甚至連想像都不敢,在感情上面,他始終裹足不前。

        為什麼會這樣子,晴蘭不知道,只能猜測或許夏媛希仍然在他心中強勢。

        晴蘭知道的是,賀巽是逼迫不得的,除非他心甘情願,否則使力過度會造成反效果,因此他若不往前,她便也只能在原地踏步。

        有時候她也會埋怨,真是的,怎就那麼愛呢?怎能愛得過盡千帆皆不是,愛得無法將就其他?

        只是埋怨又能如何,天底下有一個寧願孑然一身,也要守身守心,守著一個不可能的四空大師,那麼有一個為愛無視身邊珍珠的賀巽也就不奇怪了。

        賀巽的情,是個讓晴蘭心酸無奈,卻無法不面對的事實。

        難過啊,但再難日子都得過下去,她只能回以笑眼迷離,假裝無傷。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8 11:44 PM 編輯

【第九章】    心傷的滋味

        在書桌邊等過好半晌,賀巽還沒有回來,晴蘭揉揉鼻子,她今天有點累,有點發燒,有點不舒服,許是染上風寒吧。

        無妨的,她身強體健,一點小風寒睡個覺就會好,她本想趴在書桌上睡,但趴來趴去不舒服,想了想繞到後面床上躺下,拉過棉被閉上眼。

        賀巽一進門就往書房鑽,心想周鑫等急了。

        他速度極快,守在書房外的小廝還來不及出聲,他已經碰地關上書房門。

        小廝抓抓頭髮,心道︰主子進門就會看見少奶奶,就算來不及稟報也沒關係吧。

       但賀巽並未如小廝所想,他沒看見晴蘭,只看見桌面上的帳冊與銀票,他順手將銀票揣進懷裡,打開暗室通道閃身進入。

       在賀巽進屋那刻,晴蘭就清醒了,她走到前頭時,恰恰看見暗室通道關閉。

       那是密道?書房裡竟有這麼一處秘密?他想通過密道去見誰?會不會是遲遲不見浮上檯面的的周鑫?

       半垂眉眼,她努力回想這幾年來發生的事。

        前世賑災、送糧這等大肥缺都落在周懃手上,今生卻是周鑫頻頻出頭;前世與月國對戰贏得名聲的是周懃,今生卻成了周鑫;前世在皇帝身邊獻殷勤的始終是周懃,今生常被皇帝帶在身邊的是周鑫……

        周鑫的生母身分不高,年紀比周懃小,沒人扶持,他能不聲不響地在皇帝跟前漸顯重要,所以背後是不是賀巽的手筆?

        等等!她怎會忘記數年前讓青闌先生賣出的弓弩?她本來是讓賀巽去對付月國的,但後來武器卻落在周鑫手裡……一推論、二推論,笑容在嘴邊擴大……

        她懂了,賀巽不是沒有扶植周鑫,而是化明為暗,他沒有明目張膽地把自己和周鑫綁在一塊,沒有把擁護攤在明面上,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效忠皇帝,以至於大家都想將他拉入己方陣營。

        前世大皇子早夭,周鑫年幼,皇帝一樣熱愛修道,能倚重的只有周懃,因此周懃有機會利用丹藥行下毒之舉。

        而今生……她終於明白賀巽為什麼需要鄒大夫的丹藥,他想爭取更多時間,等待周鑫成長茁壯,對吧?

        相對於受重視的周鑫,周懃日子越發不順利,他名下產業被晴蘭蠶蝕鯨吞,前世曾襄助過周懃的人,都讓晴蘭搶先納入旗下。

        而做大事很現實,得撒錢、得有人才,才得以順利,可周懃手上的資源漸漸枯竭,導致他寸步難行。

        周懃不好過,夏媛希日子更難,無法提供助益的她,失去阻止楊嬛進門的底氣,兩個女人的戰爭白熱化,偏偏楊嬛進府不久就懷上孩子,夏媛希卻遲遲未見有孕,母憑子貴,夏媛希只有挨打的分。

        幸運的是,因為夏媛希不受寵,因為周懃不像前世般被看重,夏府對周懃的態度便未如前世那般堅定不移,所有的事情正往好的方向發展……

        晴蘭思忖間,賀巽從密道走出,他沒想到一出來就看見坐在椅子上的晴蘭。

        危機感騰地上升,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口氣里隱含危險,「你怎會在這裡?」

        不接他的話,晴蘭決定開門見山、坦承相見,她不想再繞彎路了,「那是密道嗎?你去見誰?是不是三皇子?我沒猜錯,對吧!」

        她迅速丟出一個個問句,問得他臉色青白交錯,雙目冒火,但她不懂,自顧自往下說。

        「所有人都認為你效忠皇上,不摻和皇子儲位之爭,事實上你早已做出選擇,難怪三皇子會一帆風順,難怪弓弩會現在對月國的戰事上,難怪你花錢花得這麼凶,難怪……」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麼?」

        「不是我知道什麼,而是我猜出什麼。但就算我沒猜出什麼,我也早就擇定三皇子,否則朝廷派三皇子下賑災時,我不會聯合京城眾商家捐米捐布捐錢,更不會寫話本贈予說書人,到處宣揚三皇子的仁慈德政,兩年前二皇子賑災時,我可沒有這麼忙。」

        賀巽聞言一怔,是這樣嗎?他摀住她的嘴巴,低聲斥喝,「你太大膽了,這種事豈是你能議論的。」

        她拉開他的手,卻依他的意思,壓低聲音,「為什麼不能?皇帝無心朝政,二皇子空有野心卻無仁義,身為商人都希望朝堂穩固政治清明,自然希望繼任者有德有能。何況我做得事不叫干涉奪嫡,而是為國為民,我從未誘導朝臣,指揮帝心。」

        賀巽哽住。此事牽連太廣,一個不慎將滿盤皆輸,前世就是因為自己大意疏忽,才害得周鑫斷送性命,在奪嫡路上慘敗,今生他再不允許任何失誤。

        灼灼目光落在她臉上,他守住多年,連幕僚、師父都不曉得的秘密,竟被她數言便猜出,該說她太敏銳聰穎,還是說她初生之犢,傻得不懂何謂畏懼?

        對上她的得意目光,賀巽隱隱頭痛起來,是他把她給養的膽大包天。

        見他遲遲不發一語,她拉住他手臂,認真道︰「我們是同一國的對不?二皇子心胸狹隘,殘暴苛寡,自私自利,他眼裡沒有百姓只有自己,你看的很清楚對不?你一定不會幫助他的對不對?」

        「你夠了。」他恐嚇她。

        她把手心貼在他胸口,抓住他的衣襟,不想「夠了」,相反地,她越說越興奮,「最近你常和祖父聯手推動政策,還對四哥哥另眼相待,不是因為夏媛希,而是想誤導周懃,讓他誤以為你偏向他,甚至相信某日登高一呼,你樂意成為他的階梯,對不對?」

        賀巽嘆氣,她不怕他,一點都不怕,他能拿她怎麼辦?一個火大,手臂勾起圈緊,他把她扣在懷裡動彈不得,好像這麼做就能逼掉她的膽大妄為。

        「你還打算一路說下去?」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講!」晴蘭摀住嘴巴,在他胸間抬頭對上他好看的下巴,眉底眼梢帶著控制不住的笑意。

        她都講完了,他有什麼好說的?

        「你都猜對了。」

        啥,就這麼一句?太少了吧,晴蘭催促,「所以……」

        「所以什麼?」

        「我們可以聯手嗎?我可以說說對周懃有什麼計劃嗎?」

        賀巽輕嗤一聲,還真計劃起來?她以為自己是誰啊!

        「別看不起我,我是真的有想法呀。」她打算將前世打壓周鑫的手段,一一在周懃身上落實。

        他很清楚奪嫡一事步步危機、處處險境,知道那不是辦家家,不能縱容她胡鬧恣意,但是她這麼熱情那麼積極,她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盯得他熱血沸騰……

        好吧!他退讓一步,鬆開手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先拔除他的眼線,再砍掉他的左右手,我知道明裡暗裡與周懃眉來眼去的是誰,我知邊他埋三皇子府的眼線有哪些,我知道誰是他的左膀右臂,我還知道二皇子如何掌握對方弱點,逼官員和他站在同一陣線。」她一口氣說上許多。

        這會兒,賀巽是真的吃驚了,「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她挺起胸脯,自負、驕傲、得意,她踮起腳尖湊近他耳邊低聲道︰「牽姝閣是我開的。」

        啥!京城最大、百官最捧場的青樓「牽姝閣」是她開的?賀巽錯愕不已。

        幾杯黃湯下肚,妓女往身上一躺,男人身下硬了、嘴皮子就軟了,用妓搜集情報,算她狠!

        晴蘭抱住他的腰,興奮的小短腿在他身前猛跳,她沒開口,但態度很清楚,她在說——誇我吧、誇我吧,快點誇兩句來聽聽,我是真的很厲害啊。

        她確實很厲害,超乎他想像的厲害,手一緊,他再度把她收進懷裡,他不知道了,茫,也傻了……對這麼厲害的她,他心動得好厲害,怎麼辦?

*             *             *

        晴蘭把紙條恨恨揉碎,賀巽居然……

        為拔掉戶部尚書陳俊,香香使盡渾身解數,才從陳俊手底下幾個侍郎嘴裡敲出情報,順藤摸瓜、巡線追查,不知用掉多少人力物力,才將陳俊貪贓枉法的罪證翻出來。

        千辛萬苦終于把陳俊弄下臺,還沒開酒壇子歡慶呢,夏媛希就遞帖子來賀府拜訪。

        太久沒見到妹妹思念得緊?哈哈哈,為達目的,連這種鬼話都編得出口,晴蘭對她甘拜下風。

        夏媛希想她?是想她怎麼不早點去死吧!

        夏媛希來了,這沒什麼,令人生氣的是……就在那天、那時,就在她「用力」招待夏媛希的時候,賀巽出現了。

        賀巽見著他,哭得一枝梨花春帶雨,抱怨周懃心氣不順,說她在皇子府裡左右為難,話題拉拉扯扯、周周轉轉,用掉大半天時間,終於轉到戶部尚書這個職位上。

        她開出三、四個名單,可憐巴巴地望向賀巽,然後,他竟然說︰「既然是姊夫的事,能夠幫上一把,我自會傾力相幫。」

        他點頭耶,他居然點頭!還以為他是公私分明的正直男人,沒想到他居然當著她的面允諾,並且一張比千年寒冰更凍人的俊臉,笑得花開陣陣、蜂蝶環繞。

        可惡至極,早知道他無法拒絕夏媛希,她何必熬夜不睡,為整理陳俊的貪漬證據,搞到雙眼通紅、頭暈目眩?!

        她把雙手舉高高,等著雷霆萬鈞,天搖地動的場景,沒想……哪來的雷霆萬鈞,分明是綿綿春雨,滋潤大地。

        夏媛希帶著滿意笑容離去,而她胸腹燃起熊熊烈火。

        晴蘭樂觀地安慰自己,賀巽只是做表面功夫,他懂得輕重,絕不會以私害公,然而今天她收到紙條了,戶部尚書人選定下,恰恰是夏媛希開出的名單之一——張時庸。

        再然後她收到周懃送來的大禮——滿滿一盒指甲蓋大小的珍珠,以及三根百年野山蔘。

        百年野山蔘可以在她被氣到吐血時拿來續命,倘若續命不成,剛好用珍珠串成珍珠衫,讓她當壽衣,應該再跟周懃要一塊楠木的,可以連棺材都先刨出來備用。

        這麼大的手筆,可見得周懃有多順心、多得意,多……相信賀巽已經投入他的陣營。

        氣死她了,是誰說戶部尚書掌管皇帝的錢袋子,無比重要?是誰說牽一髮動全身,這個位置是決定關鍵?當初講得振振有詞,發誓再難都要成功,然而擠下陳俊後,他竟將張時庸送上去?

        哈哈,所以她長得很像白痴,很好耍弄是嗎?

        「少奶奶,這是余師父送來的新菜色,想請您嚐嚐。」丹雲帶來一個食盒。

        余師父就是余大同,當初周記餛飩的大廚,她把人給挖來,讓他主持幾年的百味樓後,現在口袋寬鬆,便像前世那般將他養起來,天天嘗試新菜色。

        丹雲打開食盒,裡頭是用皮蛋、鹹蛋、雞蛋、鴨蛋做起來的蛋品,看起來紅紅黃黃黑黑的,煞是好看。

        「余師父說,如果少奶奶覺得可以,就取個名字擺在百味樓裡開賣。」

        「取名字嗎?好得很!」她壓下怒氣,提起食盒,往賀巽的書房走去。

        一路上,她調過好幾次,才把微笑調整到最適合的弧度。

        屋裡,賀巽、周鑫正在忙,一堆疊在案頭的奏摺正等著他們批閱。

        皇帝越來越信任賀巽,讓他把奏摺帶回家處理,而賀巽越來越信任晴蘭,即使周鑫登堂入室,也不介意晴蘭進門。

        「嫂子。」周鑫眉開眼笑地道。

        誰讓每回晴蘭出現就有好吃的跟著出現,果然,她手上的食盒沉甸甸的,周鑫下意識摸摸肚皮。

        她沒料到周鑫在場,愣了愣還是把食盒放下。

        賀巽知道她為何而來,視線從晴蘭填滿假笑的小臉上轉向食盒,他淡然一笑,一語不發。

        晴蘭若無其事地一邊打開食盒,一邊問︰「有件事情想請教。」

        「說。」賀巽臉上鎮定,心裡卻笑翻了一打小人,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知自己氣得連手指頭都在發抖。

        「你打算推薦誰接任戶部尚書?」

        「張時庸。」賀巽沒有隱瞞。

        笑……更困難了。

        晴蘭繃緊臉皮,死盯住他的眼睛,緩慢地舉起兩手,拍兩下,再拍三下,聲音甜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是二皇子的人馬啊?很好,非常之好,原來用盡心機,就是為了拉下周懃的人馬,再送周懃的人馬,我明白了,多謝相公解惑。」

        她陰陽怪氣的模樣,逗得賀巽想笑。

        她總笑臉迎人,親切的笑、溫柔的笑、開懷大笑……她的笑有各種風貌,不管是哪一種,都能融化人心。天底下好像沒有能為難到她的事,她的眉眼永遠是彎的,嘴角永遠揚,她紅紅的臉蛋上,隨時隨地寫著愉悅。

        原來她生氣是這個樣子的,靈動,生氣蓬勃,陰陽怪氣中還帶著幾分嬌嗔。

        真好看……賀巽眼神不自覺地盯在她身上,移轉不開,心臟的某個區塊塌陷,他的堅持正在分崩瓦解。

        晴蘭不曉得自己有這等本事,能夠今天一點、明天一點,慢慢把自己塞進他比石頭還硬的心間。

        「不客氣。」

        可惡!他無視她的心情,還說不客氣?她忿忿不平、咬牙切齒,她把食盒裡的盤子端到桌上。

        「這是余師父研發的新菜,把皮蛋、鹹蛋、雞蛋、鴨蛋各種蛋混合做成。要不要試試味兒?」

        她咬牙的模樣很可愛,可愛得讓他想捏上她的臉頰,只不過手掌微動,下一刻就克制住了,周鑫在呢。

        但強壓下的嘴角有著無意洩露的笑靨,他故作正經道︰「放著。」

        晴蘭點點頭,放下盤子,轉身往門邊走去,快到門邊時,她旋身嫣然一笑,指指桌上的菜說道︰「相公,你知道這道菜我打算取什麼名字嗎?」

        「什麼名字?」

        「混蛋!」她咬牙切齒丟下兩個字,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賀巽微愣,下一刻他捧腹笑了,這丫頭越來越不怕他了。

        周鑫失笑道︰「嫂子罵巽哥混蛋。」

        賀巽抿唇,把笑含入嘴裡,膽小鬼,有種就當面指責,幹麼拐彎搞小動作?

        「巽哥,嫂子很生氣。」

        這事確實很值得生氣,她忙了將近兩個月,原以為成效斐然能夠幫上大忙,卻沒料到會是這個結局。

        「要不要和嫂子談談?」

        「談什麼?既然愛生氣,就讓她多氣幾天。」他夾起一塊「混蛋」,味道不錯嘛!

        「女人生氣很可怕的。」

        「她……」賀巽揚唇,一個膽小鬼,哪裡可怕?

*             *             *

       賀巽沒說錯,晴蘭生氣沒啥可怕的。

        「過來。」賀巽坐在涼亭裡,對著涼亭外的晴蘭說道。

        她不是刻意與他碰頭的,涼亭本來就是她的地盤,她喜歡聞著荷花香、喝著荷花茶,悠恐哉哉地看書,是他佔了她的地盤。

        「不要。」她在生氣,張時庸的事還沒完。

        「我數到三過來。一、二……」

        「三!我不過去。」她接口,抬高下巴,滿臉倨傲。

        她和他冷戰整整三天了,她堅持三不原則——不看他、不聽他、不鳥他!

        還不過來?賀巽搖頭,幾年下來他把家貓給養成小老虎了,好吧,山不就我,我就山。

        他放下手中棋子,走到她跟前,伸手打算揉亂她的頭髮,但她一偏頭閃過。

        「你打算生氣多久?」

        倏地轉身背過他,她不想說話。

        還真拽上了?扳過她的肩膀,逼得她面對自己,他掐住她的臉頰肉往兩邊延伸。

        「放開我!」她用力拽開他的手,他順勢牽上她的,將嘴巴湊近她耳邊。

        「張時雍是我埋在周懃身邊的暗棋。」

        這話讓她瞠圓了眼睛,什麼?她倒退兩步,指著他的鼻子,結巴道︰「所以……」

        所以和夏媛希無關,他本就打算讓張時庸當戶部尚書,當著她的面點頭,是為了讓周懃誤判形勢,而不是因為心疼夏媛希的痛苦?

        「沒錯。」他又掐上她的臉。

        他就愛掐她,愛指間柔嫩的觸感,愛她氣得鼓起腮幫子的可愛。

        樂了!她猛拍手、猛跳腳,猛地衝入他懷間,緊緊抱住他的腰,「你果然是卓爾不凡、睿智無邊、英姿颯颯、風流無雙的厲害男子。」

        呿,這關英姿颯颯、風流無雙什麼事?不過,他環住她的腰,額頭抵上她的,問︰「還生氣不?」

        「生氣?哪兒能呢,我有這麼小氣嗎?」

        「還冷戰不?」

        「要戰就要熱戰、就要轟轟烈烈的戰,冷戰算啥功夫?我不做這傻事的。」

        不冷戰,那前幾天做啥去了?

        「不生氣、不冷戰,接下來還有什麼好做的?」

        「可以去泡溫泉啊,去打獵啊,踏青也不錯,我那塊糞水變黃金的地,今年種的水稻長勢可好了,可以去看看……」

        「好。」他應。

        好?她有聽錯嗎?她只是隨口胡扯,她只是……仰頭對上那張教人心動的臉,「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他笑了,「好,去泡溫泉、去打獵踏青,去看看你那塊糞水變黃金的土地。」

        「真假?你哪有空?」

        「權臣酷吏也會累的,也得歇息個幾天。」

        真的嗎?可以嗎?她太高興了,這回不是並肩作戰,而是並肩去玩,不帶目的的相處,單純為了喜歡,這是不是代表,他們之間的關係更進一步?

        見她快樂得像個孩子,賀巽心化成糖水,往後……多帶她出去走走吧!

*             *             *

        可他又讓晴蘭生氣了,因為——夏媛希很難受。

        他在夏媛希身邊安排個人,名叫落燕,每隔兩天,她會將夏媛希身邊發生的事飛鴿傳書,傳給賀巽。

        於是他知道,楊嬛得到周懃全部寵愛,夏媛希被冷落,傷心且憤怒。

        他竟異想天開,將賀家名下產業的「仰春閣」,透過關係送到夏媛希手中。

        前世的夏媛希喜歡做生意,他想,也許有點事做,可以讓她轉移注意力。

        但決定這麼做的同時,他也明白會惹來晴蘭的怒氣,因為仰春閣是晴蘭悉心打造的首飾鋪子。

        聽到這個消息時,晴蘭氣到把肚子裡的東西全吐了。

        她胃腸本來就不好,壓力一大就會又拉又吐,看她吐得一身狼狽,白芯把夏媛希從頭到腳罵到爛掉。

        她當然會生氣,知不知道仰春閣花她多少心血?

        有大半年時間,她一得空就上門纏著馬師父,低聲下氣好話說盡,直到馬師父首肯,她才敢尋鋪而開第一家仰春閣。

        為回想前世流行的款式,她夜不成寐、日思夜想,一有空就往馬師父屋裡鑽,沒弄清楚的,還以為她和馬師父有說不清楚的關係。

        好不容易幾年經營,生意蒸蒸日上,她正打算開第二家、第三家仰春閣時,賀巽竟把它送給他的心頭好。

        這算什麼啊?替他人作嫁嗎?

        晴蘭氣急敗壞往外跑,但連院門都沒跑到就又折回來,「丹雲,去給我蒸個蛋羹,鹽巴、油蔥、蛤蠣什麼通通不放,光用蛋做就好。」

        丹雲不解,這樣的蛋羹會很腥吧?

        不過主子吩咐,她只能聽話。

        不久晴蘭捧著蛋羹找到賀巽,重重把碗往桌上一放。

        賀巽很清楚她不滿什麼,但他半句話都不說,這種事解釋與不解釋,情況都一樣糟,反正……這回她生氣了。

        瞪著他,她一樣沉默,見他打死不開口,態度已然標明,不管樂不樂意,這口氣她都得吞。

        晴蘭冷笑問︰「難道你不打算說清楚?」

        「對不住。」他的道歉很生硬,很言簡意賅,沒有前因沒有後果,連狡辯都沒有,明白而清晰地認下。

        晴蘭狠狠倒抽口氣,恨不得往他臉上撓兩把,「在做決定之前,你連商量都不必,是不是認為「賀家產業」與我無關?」

        賀巽知道自己不厚道,但不為夏媛希多做一點,他……心裡過不去。

        「對不起。」他再度道歉,口氣軟下兩分。

        「不想商量?可以,但能不能提前知會一聲?那麼我可以少投注幾分心力,可以不必矜矜業業、小心翼翼。」

        咬牙,他還是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晴蘭氣急敗壞,她不管不顧,掄起拳頭朝他胸口一陣猛捶。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只有這句話可以說嗎?那是不是我砍你兩刀,再說幾聲對不起就可以?是不是我放把火燒掉你的房子,再說兩聲對不起就可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仰春閣付出多少心力?

        「想請馬師父出山,我天天去磨人家,做好吃的、送好喝的,我低聲下氣,日日往他家裡鑽,擦桌子、掃地,事事親力親為,口水乾了、嗓子啞了,人家也沒拿我當回事兒。

        「馬師父性格古怪,為調查他的古怪,我花無數時間和他的親戚鄰居打交道,才明白造就他古怪性格的原因。

        「他年過五十,無妻無子,他認為無人繼承,何須勞心勞力,反正手邊有錢,他連工作都不願怠,成天吃吃睡睡、喝喝老酒,有一天混一天,想著就這麼混下去,待老死那天,草蓆一褒結束一切。

        「為讓他對生命重新燃起希望,我連媒人婆都當了,我用盡辦法為他謀到一個好媳婦,為他遍訪名醫,讓他生下兒子。好啦,我流血流汗做那麼多事,你一句話就把我的心血送出門?賀大人,你真的好可惡。」

        她捶得手痛,但手再痛都沒有心來得疼。

        說著說著、她哽咽起來,停下手,垂了頭,雙手在身側緊握,她雙肩抖得厲害,企圖把在眼底凝結的淚水硬逼回去。

        她不懂,為什麼男人這麼壞,非要一斧子一斧子砍掉她的堅強?她更不懂,這麼壞的男人,為什麼她不能拋了、丟了,為什麼要克制不住地喜歡?

        她恨他,但更恨自己,她想咆哮大叫,想要發洩心底不平,可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怨誰呢?是她的選擇,是她固執在他身上投資全副心力。

        賀巽很抱歉,輕撫她的背,企圖撫平她心頭的不順遂。

        難得的親昵,她卻無法感受到溫情,她必須消化很難下咽的委屈……

        他輕輕地攬她入懷,低聲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晴蘭頭埋在他胸口,卻心痛陣陣。他要對不起什麼啊?對不起,我愛的是夏媛希,不是你?對不起,即使你那麼努力,依然無法走進我心底?對不起,不是我想掠奪你的成就,而是夏媛希已經掠奪我的心……

        這才是重點,她不在他心裡,她再辛苦、再努力,他都無法感受。

        夏晴蘭,你真是失心瘋,你怎能允許自己愛上這種男人,還義無反顧、一試再試?

        至少周懃會因為你的能力而殷勤演戲,好教你誤解他愛你,好教你對他死心塌地,這賀巽連戲都不演啊,你憑什麼要對他一心一意?

        握緊拳頭,此刻她覺得自己無比可悲。

        三年了,他們成親整整三年!憑什麼她感覺會奪得最後勝利?憑什麼她以為有機會勝過夏媛希?憑什麼她認定再硬的石頭都會被真情焐熱?

        夏晴蘭,你愚蠢至極。

        她在他懷裡喘息不定,她恨恨咬牙,在嘴唇上留下一排深刻的齒印。

        用力推開賀巽,她對他說︰「你送吧,大方送吧,我會在仰春閣附近開迎春樓、迎夏櫻、迎秋樓、迎冬樓,把仰春閣層層包圍,把它的生意吞得半點不剩。」

        華麗轉身,她飛快跑掉。

        賀巽知道自己傷到她了,於她而言,生意不只是生意,還是成就與傲氣,那麼豁達的夏晴蘭,那麼愛笑的夏暗蘭被他氣哭了……他真有本事。

        拉開椅子坐下,拿起她帶來的碗,舀一口蛋羹放入嘴裡。

       很難吃,除雞蛋以外什麼都沒加,純粹的蛋……純蛋、蠢蛋。

       他又被罵了。

       這次晴蘭生氣得很久,直到迎舂迎夏迎秋迎冬樓開起來,心氣才平定。

       她生氣卻沒搞罷工,也沒讓下人罷工,她只是自虐似的不吃不喝,把全部精力投注在新鋪面上。

       她不知道,自己日漸消瘦的身影,對他來說,比罷工更嚴重。

*             *             *

       在一個月後傳來汝南地牛翻身的消息……

       消息傳來那刻,晴蘭衝到大門前等待賀巽返家。

       這種行為太輕佻,嚴重挑戰她淬進骨子裡的教養,但她還是做了。

       賀巽甫下馬車,她立刻迎上前,「聽說汝南地牛翻身?」

       「你收到消息了?」

       「對,死亡的人數很多嗎?馬上就要迎來夏雨,如果屍體處理不好,會引發瘟疫,再則災民數目眾多,乾淨的水,充足的糧食與藥材,許多事情都要盡快解決……」

        見她叨叨說不停,賀巽想笑,對於朝政,她比許多大臣更上心。

        「我知道有困難,但你讓三皇子盡管放心去做,米糧、藥材,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送上,如果缺人,可以從鋪子裡面調派人手……」

        見她著急,他捧上她的臉,對住她的眼睛認真道︰「沒事,你別擔心。」

        「怎麼可能沒事?一個弄不好,皇帝都得下詔罪己了何況是你,有多少人嫉妒你,多少入恨不得把你拉下臺呀,要是這把火燒到你頭上,可怎麼辦才好?」

        為了這天的到來,她早就儲備足夠糧米與藥材,既然張時庸是自己人,那麼大可讓戶部拿銀子出來買,接下來還得盡快挖井開渠道,讓老百姓有乾淨的飲水,才能減少疫病傳播。

        原來她擔心的是火燒到自己?他喜歡……被她擔在心上。

        賀巽道︰「我讓夏晨希到汝南了。」

        「四哥哥在汝南?」那不是很危險?

        「別擔心,我派了近百人護著他。」是他的隱衛,用晴蘭給的銀子養的。

        「四哥哥去汝南做什麼?」

        「遷村。」

        「遷村?」

        他也預知地動將要發生?為什麼他能?難道他……猛地,心跳加速。

        前世地動發生,上千百姓死亡,加上瘟疫肆虐,短短幾個月內,汝南有十數萬百姓受災,經過三年後,地動區域已無人居住,卻意外發現玉礦,為新帝帶來一筆偌大財富。

        晴蘭不知此事,因為玉礦被發現時,「夏媛希」已經死亡。

        帶著重生的優勢,賀巽讓夏晨希到汝南遷村。

        夏晨希在莆縣任官一年,政績斐然,知他與晴蘭兄妹情深,賀巽鼓吹他為自己效力。

        賀巽讓夏晨希到汝南擔任六品通判,但派任書尚未到手,兩個月前,夏晨希提早出京。

        離京前,賀巽將兩萬多畝土地,及上千間屋子的契書交到夏晨希手上,以開荒為由,讓他以一畝地換兩敞地,一間屋換兩間屋作為條件,將災區幾個村的百姓遷出。

       這麼優渥的條件,擠都擠破頭了,哪有人不樂意的?

       就這樣,他將前世地動時最嚴重的區域百姓全數遷走,今早他已收到夏晨希的飛鴿傳,說地動造成的百姓死亡人數僅有七人。

       「密探在汝南發現豐富玉礦……」他牽晴蘭進屋,一面走一面說︰「半年前你給我二十萬兩還記得嗎?當時我便命人在當地買地、建屋,闢出好幾個村子,這兩個月你四哥已經陸續將百姓遷走,本想遷走百姓後再令人挖玉礦,沒想到地牛翻身,讓玉礦露出來。

       「提早返家是想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玉礦的開採權已經掛在賀府名下,有了玉礦,你可以想想,明年府裡會增加多少收入?」

        他之所以沒在鋪子經營上花太多心思,是因為清楚玉礦早晚會落到自己手中,他不愁錢更不缺錢。

        她捧住臉,搖搖頭,虛弱地朝他伸伸手,「可以扶我一下嗎?我覺得頭暈。」

        頭暈?被銀子砸中嗎?賀巽笑了,打橫將晴蘭抱進屋裡,一面走一面說道︰「你沒想錯,倘若有那麼多的死傷,確實會有你預想的狀況,但眼下並沒有,你可以放心。」

       「嗯、好,放心。」她憨憨傻傻地看著他呵呵笑。

       「這麼開心?」

       「突然覺得你很靠譜。」

        他一向都很靠譜的啊,她的傻笑讓他心情霍然開朗,一掃幾個月以來的低氣壓。

        她對他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她開心,他便揚眉;她不悅,他便板起臉,理智告訴他,這不是好現象,但再多的理智都阻止不了他受影響。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1:17 PM 編輯

【第十章】    醉酒成好事

        白子、黑子、賀洵投資在晴蘭身上的錢越多,賺得就越多,上一季拿到紅利時,他們義無反顧地決定把錢再投進去。

        晴蘭看著桌上的銀票搖頭了,這是她第一次對錢搖頭。

        「你們得學會自己控制錢,不能永遠依靠我。」晴蘭抗議。

        白叔方點頭,這是大實話,不過……

        「我就罷了,黑子可不行,他是個敗家的,今天你給他錢,明兒個他就大手大腳到處請客,要不了幾天會連半毛都不剩,嫂子還是幫他管著吧,以後直接交給他媳婦兒。」

        晴蘭想想有道理,無奈地將銀票收回去,「好吧。黑子,你想找什麼樣的媳婦?」

        「模樣不求,性子像嫂子這樣的就行。」黑敘直接把條件給撂下。

        「我的性子可不好。」

        「成天笑咪咪的還不好?嫂子客氣了。」

        「我是憋著呢,早晚要憋出病的。」是玩笑話,可聽進三人耳裡添入幾分滋味。

        可不是嗎?成親四年,天天守活寡,怎能不憋?

        「要不,和離吧,你與大哥和離後,我娶你進門。」白叔方說。

        「就算和離也輪不到你,還有我呢。」賀洵推開他,不滿道。

        四年時間,足夠讓人看清一個人的秉性,起初賀洵認定夏晴蘭做戲,認定她有心機,她在祖母膝下取巧,她對他處處照拂,所做所為都帶著目的。

        可倘若一場戲能足足演上四年,那麼就算不真心也是真心了。

        她不只改變家中經濟,改變他的際遇,也徹頭徹尾地改變祖母,祖母再也不深居簡出,萬事提不起勁,她經常出門見老姊妹,也常邀人進府,日子別說有多愜意了。

        而現往的自己文武雙全,雲將軍允諾再有戰爭,必定帶他驗證一身所學,他也通過鄉試,準備在下一次的會試時進場。

        曾經不懂事的自己,問晴蘭︰「大哥不喜歡你,你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

        她沒生氣,只是彎了雙眉回答,「你說話真戳人心窩子。」

        他不理她,追問她的目的。

        她依舊眉眼彎彎,「很簡單呀,妻子努力不就是期待相公歡喜?」

        「如果大哥就是不喜歡你呢?」

        他想,這句話肯定把她的心都給截出血水了。

        也許太直接,太殘忍,接在這句問話之後,是一大段靜默,最後她抬眼,笑容頑強地掛在唇邊,「那也只能認了。」

        接下來他不敢再問,不敢追問。認了?是指認了不被喜愛也可以安然在賀府過一輩子,還是指認賠殺出?

        因為他開始擔心,答案是後面那個,他不想待在沒有夏晴蘭的賀府。

        「搞亂倫啊,那可是你大哥大嫂,何況你毛都沒長齊呢。」黑敘鄙夷道。

        「我十四歲了,都說女大三抱金磚,何況我大哥也是你大哥,我娶大嫂亂倫,你娶嫂子就不亂倫?」

        白子黑子和賀洵就為這幾句話爭論起來,風暴中心卻像沒事人一般,手指頭飛快撥著算盤,心情飛揚。

        知道那條玉礦今年產出多少玉石?

        年中光因「賭石」這門生意就賺進近十萬,大周朝民生樂利,百姓手頭有幾個錢,大家不介意小賭怡情。

        而打磨出來的玉石,因質地上好,做成的玉飾在鋪子裡高價賣出,短短幾個月,有近三十萬收入。

        賀巽慷慨,抽出十萬兩銀票,對她說︰「給你零花。」

        這是第一次,她從他手裡收到零花錢。

        過去只有她這只老牛為他賣命的分,哪有收獲的理,所以……付出總會有收獲的,對吧?

        合作是這樣,那感情呢?她樂觀的天性讓她對所有事都抱持幾分樂觀,聽說樂觀的人容易成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理。

        不知何時,吵鬧聲突然安靜下來,晴蘭抬眉,意外撞見賀巽的冷眼。

        他心裡不舒服,因為好兄弟、親兄弟,一個個都在等她和離。

        凝目望向三人,他的眼光具侵略性,白叔方第一個受不住,夾著尾巴趕緊逃命,緊接著黑敘也跟著走人。

        賀洵比黑白兩人更有種,離開前不怕死的拍拍賀巽肩膀,在他耳邊低聲說︰「大哥,把大嫂看好,有不少人覬覦呢。」

        賀巽眼光像箭似的射向弟弟,當他沒聽見他想搞亂倫嗎?

        賀洵倏地明白,大哥聽見自己的話了……呵呵,不怕不怕,大哥還能為幾句戲言手刃親兄弟嗎?賀洵有恃無恐地邁開大步往外走。

        放下帳簿,晴蘭走到他跟前,手指撫過他皺成川字形的眉心,「你在生氣?朝堂事不順利?」

        他搖搖頭,掠過方才那一荏,「去年冬天雪太大。」

        「影響春耕?不至於吧,瑞雪兆豐年啊。」

        「去年雪災壓垮不少百姓房子,我領著京城富戶捐錢捐米,還為災民蓋新房,戶部將情況上呈,皇上龍心大悅,決定給你個一品誥命。」

        這些年賀家為朝廷拿出去的錢,都快抵過半個國庫了,他加官晉爵速度之快,已經讓無數朝閘跳腳,再賞下去,許是要發生暴動,於是就賞到晴蘭頭上了。

       「高興嗎?」他問。

       「有一點。」

       「之後,要更忙了。」

       「為什麼?」

       他正起神色道︰「周懃私蓄軍隊。」

       晴蘭微怔,這件事前世周懃做過,但他能做是因為有她賺銀子供養軍隊,可現在……

       「他哪來的錢?」她幾乎把周懃的生意給打趴,殘余鋪面能夠支應起府邸供給已是勉強。

       「楊家幫他聯絡到不少商人。」想花點銀子撈從龍之功的富商不少。

        換言之,此生楊嬛對周懃的功用比夏媛希更大?再加上楊嬛已經為他生下一女,她豈肯安於側妃之位。

        「皇帝不知此事?」

        「嗯。」如果知道……皇帝修道可不是為了成仙,而是想要長命百歲,安安穩穩地在龍椅上坐個千百年。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等。」

        「什麼意思?」等周懃坐大嗎?太危險了吧!

        「等軍隊漸成規模,等證據確鑿,等他野心大於理智,等他……」造反。賀巽臉上透出狡獪。

        晴蘭恍然大悟,「咱們要不要幫他一把?」

        他喜歡她的聰明,更喜歡兩人的默契。「你想怎麼幫?」

        晴蘭滿面驕傲,「旁的沒有,錢,我有滿倉庫呢,養軍隊最燒錢了。」

        「別做得太明顯。」

        「當然,我又不想撈從龍之功。」

        他的手指往她額頭敲了敲,「既然要送銀子,能不能順道送出個大案件?」
  
        「比方……」眼珠子滴溜溜轉兩圈,她想了半晌後道︰「比方原本要用在災民身上的錢,卻被周懃挪用?比方捐給邊疆保家衛國軍隊的糧米物資,被周懃半路攔截?」

        這種歪主意,晴蘭一想就一大堆,沒法子呀,誰讓她是個奸商。

        「你真壞。」他又掐上她的臉,可惜人長大嬰兒肥失蹤,掐起來手感不足。

        晴蘭笑得無比甜美,拉下他的手,卻反手點上他的鼻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南橘北柑,住的環境壞,跟的人又腹黑,我能不學壞?唉……出淤泥而不染,好困難。」

        賀巽失笑,拉著她坐下來,「小酸柑打算怎麼做?」

        她靠進他胸口,扭了扭腦袋,想到了!

        「皇上當政,四海昇平、民生樂利,鋪子一不小心賺太多錢,皇帝封了一品誥命,小婦人心花怒放,決定做更多利國利民的事,想拿出十萬兩銀子開辦學堂,為小老百姓啟蒙,為朝廷培養人才,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她有賀巽給的十萬兩銀票呢。

        對上晴蘭的笑容,她真狡猾卻也真可愛、真美麗,真……教人怦然心動,心髒臟抽得厲害。

        他嗯聲道︰「愛國愛民,人人有責,大周有此婦人是百姓的福分。」

        「那這筆錢該交給哪位大人處理較合適?」

        賀巽笑道︰「今年負責會試的主考官吳太傅?」

        「是不是傳言中,收了很多門生為二皇子所用的吳太傅?」

        「就是他。」

        「那就等夫君把這筆銀子在皇上跟前過了明路後,便遞拜帖給吳大人,請他為大周朝的教育貢獻一分心力吧。」

        說完,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一刻捧腹大笑。

        「待塵埃落定後,咱們去到處走走吧。」他嘆口氣從背後攬住她,下巴靠在她的頭頂上,她很嬌小、很可愛,這麼弱的女子怎麼會有一身強大力量?

        晴蘭搖頭,搖得他的下巴麻麻癢癢,「到時你會更忙,怕是一步都脫不了身。」

        「這世間能取代我的多得是。」他不認為自己有這麼行,何況這些年的汲汲營營讓他感覺疲累,他很高興有個和自己並肩的夏晴蘭,很高興這麼沉重的包袱有她和自己一起承擔。

        「但是能讓皇帝、三皇子專心信任的只有你。」他真的很厲害,能成為皇帝和三皇子心中的頂天樑柱,這種人誰不崇拜、不仰望。

        「我真有這麼行?」

        「絕對有!」

        「可這麼厲害的我,能專心信任的只有你。」

        甜了……這算是情話嗎?不管是不是,都令她心中泛起酸甜苦辣,她但願將它化成永世承諾。

*             *             *

        看著跪作地上的賀巽,賀老夫人搖頭,這孩子不是他那平庸的爹,明明是非黑白分得清楚,明明有情有義,怎就無心無情?

        「你知道這件事背後代表什麼嗎?」賀老夫人凝聲問。

        「知道。」

        楊嬛再度懷上孩子卻差點小產,周懃滿府徹查,查到夏媛希頭上,一怒之下,周懃上告皇帝,謀害子嗣,皇上決定賜死夏媛希。

        落燕只來得及飛鴿傳書把此事通知賀巽,卻來不及將前因後果說明白,就被周懃生生打死。

        「真的知道?」她懷疑。

        「真的知道。」賀巽口氣無比堅定。

        「才怪,夏媛希心術不正、品德有虧,對於這樣的女子,你為什麼不放手?」

        賀老夫人不解,這麼聰明的孩子,怎會在感情上頭勘不破?襄王有夢神女無情,他得在這上頭吃多少虧?為何不珍惜身邊人,為什麼非要去追尋不屬於自己的夢?她恨不得手上有一根粗棒子,能狠狠將他打醒。

        「楊嬛並未受到大損傷,」

        「所以呢?」

        「誰知道是不是楊嬛演的戲?」

        意思是……楊嬛自導自演、夏媛希無事?他到底懂不懂女人?

        「你沒聽過無風不起浪?倘若夏媛希沒有問題,旁人如何能藉題發揮?」

        「孫兒聽過空穴來風,楊嬛心機重,但凡她想動手就不會空手而歸。」他把祖母的話堵回去。

        「你為什麼這麼相信夏媛希?」

        「她本性善良。」

        屁!活了幾十年,這是她聽過最有趣的笑話,若夏媛希本性善良,當年就不會同意家人李代桃僵,如果夏媛希善良,就不會為周懃三番兩次上賀府,如果她善良……晴蘭算什麼?

       「就為這麼一句善良,你便連命都可以為她捨了?」賀老夫人怒道。

        賀巽蹙眉不語。

        「你這麼做有沒有想過晴蘭?」

        他依矜沉默,因為明白晴蘭倘若知悉此事,必定矜勃然大怒,但他必須做!

        賀老夫人眼底滿是失望,「算了,你已下定決心,我阻止不了你,章家那邊,我會為你周旋。」

        夏媛希被賜死?賀巽決心將她從刀口下救回,要為她更名改姓,給她一個新的身分,之後……之後如何,用膝蓋也能想得出來,四年前的陰錯陽差,他欲求卻求不得的女子重獲自由,他這是決心把夏媛希收在身邊了吧?

        可他這麼做,將置晴蘭於何地?她心疼那丫頭,心疼她為賀家鞠躬盡瘁,最終卻連一點微小的幸福都搆不到。

        「多謝祖母。」他其實可以不求助祖母的,只是他不但希望為媛希更名改姓,還希望她能有個尊貴出身,這點,就必須勞煩祖母了。

        望著鬆一口氣的賀巽,賀老夫人神情凝重,抓起柺杖在地上敲兩下。「當年你拿阿洵同我談條件,如今我也要拿夏媛希與你談條件。」

        「祖母要談什麼條件?」

        「與晴蘭和離,放她自由吧。」賀老夫人鄭重道。

        她捨不得那孩子在賀府拴一輩子,卻拴不住涪巽一顆真心、一分真情,與其如此不如讓她海闊天空,她相信晴蘭就算一個人也能活得風生水起,無慮無憂。

        放她自由?四個字,捶得他心頭一陣悶痛。

        「為什麼?」他直覺反問。

        「嫁你四年,她仍是清白之身,阿巽你當真拿她當妻子看待?我不想把你看壞,但我無法不質疑,你不喜歡晴蘭,只是在利用她的本領、為賀家賺得缽滿盆溢,在利用她的聰穎為你的仕途鋪路。四年了,她為你做得夠多了,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就放她出府。」

        這並非她的真心話,她只是盼望這頓當頭棒喝,能夠將他打醒。

        「祖母……」賀巽不敢相信,祖母竟是這樣想自己的。

        「你要告訴我,你們是皇上賜婚,不能輕易和離。這種謊話說服不了我,夏媛希不只是皇上賜婚,還是皇上下旨賜死,你都能夠為了保住她讓她詐死,自然能讓晴蘭詐死離開賀府。」

       連辦法都替他想齊全了,她倒要看看他能不能狠得下心。

        詐死?一拍兩散?晴蘭將從他的生命徹底消失?不要……他無法想像她不在身邊的生活,他不要看不見她、聽不到她,他不要失去與她的和諧與默契。

        「她是我的妻子。」賀巽堅持道。

        「有名無實的妻子?」賀老夫人冷笑。

        賀巽倏地起身,咬緊牙關、瞠大雙眼,額頭青筋盡現。

        他是極為自制的人,即使面對敵人也能一派親切和氣,他喜歡袖裡乾坤,他擅長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往往在別人覺得不可能的時候出手,然後一擊命中。沉穩是他的面具,他從不輕易洩露情緒,可是現在他無法……

        望著他的憤怒,賀老夫人猶豫了,莫非大家都猜錯,他其實是喜歡晴蘭的?

        既然喜歡,為什麼不早點玉成好事?為什麼把晴蘭架在那兒,讓她上不上、下不下,尷尬得不知自己的位置?是他被豬油矇了心,還是他生性魯鈍,不懂自己的心思?

        賀老夫人拿起清茶輕抿一口,決定再試他一試,「我可以給夏媛希一個身分,就能給晴蘭新身分,放心,我會替她挑選個好男兒,日後夫妻同心,琴瑟和鳴,必能天長地久、瓜瓞綿綿。」

        賀巽臉上青白交替,渾身上下散發出寒冽氣勢,「晴蘭的事不勞祖母費心。」

        「她為我費了四年的心,為什麼我不能為她的下半輩子費心?」

        「她的下半輩子有我。」

        「有你何用?哪個女人不期待夫妻一心、子孫繞膝?除了一品誥命之外,你還能給她什麼?別告訴我,晴蘭是個在乎名利的虛榮女子,這種謊話連你自己都不信。」

        「她想要什麼,我都能給。」

        「說大話,這四年裡你給了她什麼?責任?義務?勞役?」

        祖母堵了他的嘴,一時間,賀巽無法還口,只是握緊的拳頭咯咯作響、手臂青筋畢露。

        他不服氣!他可以的,可以給她所有東西,只要她開口。

        賀老夫人淺笑,「夏媛希的事我自會幫你辦到,往後晴蘭的事歸我,你不得插手。」

        「不!」

        「那就別指望我插手夏媛希的事。」她望向賀巽,等著他做出選擇,這回,她要仔細看清楚,在他心裡,夏媛希、夏晴蘭誰高誰低。

        他深深的吸滿一口氣,直到把肺葉給漲了,方道︰「夏媛希的事麻煩祖母,晴蘭的事,我自會處理。」

        說完,不等賀老夫人回應,他轉身就走。

        啥!不選擇?

        賀老夫人對上林嬤嬤的視線,搖頭失笑,「他這是耍無賴呢。」

        「老夫人又不是不曉得,這些年大少爺有多辛苦,年紀小小就被逼著撐起家業,心機謀劃,委屈求全,他走一步算三步,話在舌間得繞上幾圈方敢出口,他必須對旁人圓融,而無賴……也只能對您耍了。」

        賀老夫人輕笑,「耍便耍吧,只要他好好待晴丫頭,我這顆心便也能放下了。」

*             *             *

        酒酣耳熱,晴蘭微醺薄醉。

        很開心,她今天十八歲了,未及笄就被塞給賀巽,可她等啊等的,都等成老姑娘了,還等不到他的愛情。

        心情低落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堅持很無聊,心情高昂的時候,認定這樣的堅持必定有意義,於是晴蘭在自我懷疑和堅持的矛盾中,一路走到如今。

        但是她是幸運的,在這段路上有三個好兄弟相陪,他們敬她愛她看重她,還有一個好祖母,在低落的濕滑陪伴她開解她,因為他們的支持,讓她相信鐵杵必能磨成繡花針。

        當然賀巽的信任也扮演重要角色,她常覺得自己像隻驢子,而賀巽帶給她的快樂像吊在前頭的葡萄,鼓吹著她卯足全力長徒跋涉。

        「你喝多了。」賀洵想臭罵晴蘭一頓,女人喝那麼多酒做什麼?

        「喝多了嗎?沒關係,我今天可開心啦。」她把頭靠在賀洵肩膀上,呵呵笑著。

        「有什麼好開心的?」他嫌惡地把臉別開,卻沒把她的頭推走。

        「開心……阿洵那時候好矮哦,然後長啊長啊長,長得比我高了。」

        她的手從膝蓋處一路往上比劃,比得賀洵咬牙,她進門時他哪有那麼矮?

        「而且我確定……」她藉酒裝瘋,一把掐住他的耳朵,「我確定阿洵將來會是很厲害、超厲害的人。」

        被誇獎了?臉紅紅的,賀洵害羞,甕聲甕氣道︰「我再厲害也沒有大哥厲害。」

         「有!厲害一百倍。」她用力朝他張開十指。

         「我咧,我有比老大厲害嗎?」白叔方醉得七七八八,這家伙什麼都好,就是酒量差。

        晴蘭掐上他的臉,猛地搖晃幾下,篤定說︰「你比大哥哥厲害五百倍。」

        「五百倍?呵呵、我好厲害……」白叔方咯咯笑得像隻母雞似的。

        黑敘瞪晴蘭一眼,「有本事把話搬到老大跟前說去。」

        「一百倍、兩百倍、五百倍……有這麼厲害的哥兒們幫我慶祝生辰,我就厲害八百倍!」她一路朝賀洵、黑敘、白叔方指去,嘿嘿笑著趴在桌面上,就算醉得嚴重,也沒有降低她的算術水準。

        她越笑越大聲,笑著笑著笑出淚水。

        「這麼厲害幹麼哭啊?」賀洵撇撇嘴,把衣袖遞到她面前讓她擦淚,女人就是這麼莫名其妙。

        抓起賀洵的手臂,右右上上下下胡擦一通,把她稚嫩的臉皮擦出一片通紅。

        「我想王嬤嬤了,只有王嬤嬤會記得我生辰,會給我做長壽麵,一、二、三……四年了,我都快忘記長壽麵的味道。」

        多可憐啊!嫁進賀府四年,沒人記得她的生辰,只記得要她做牛做馬、操心勞力。

        黑敘、賀洵對望一眼,兩人尷尬地揉揉鼻子。

        誰不曉得她憋屈,名不符實的,也不知道在這家裡她算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只不過她老笑得眉眼彎彎、沒心沒肺的,大家便習慣忘記她委屈。

        「過生辰有什麼了不起?下個月黑子過生辰,咱們再約著慶祝,往後咱們四個人的生辰,都幫對方過了。」賀洵道。

        「是啊,不就是過個生辰,有啥難的。」黑敘附和。

        「嗯,決定了,黑子生辰咱們去……去牽姝閣?讓青青姑娘跳舞,喚香香姑娘唱歌,嫂子我請客!」

        白叔方拍掌鼓噪,「再開一壇狀元紅。」

        「沒問題,嫂子有的是錢。」

        「哈哈哈,嫂子豪邁、大氣!」白叔方朝她豎起大姆指。

        「呵呵呵……」晴蘭笑得一顆頭東晃西晃。

        兩人笑得歡快,沒發現雙手橫胸站在門口的賀巽,臉色難看。

        白叔方一把將晴蘭抱進懷裡,臉往她頭上蹭,「嫂子,這輩子我跟定你了。」

        「嘿嘿,嫂子讓你跟。」她環住他的背,用力拍拍拍。

        兩人的親昵惹惱了賀巽,他沉下臉大步跨進屋裡,清醒的賀洵和黑敘發現,連忙一左一右把兩個人扯開。

        「老大,他們喝醉了。」黑敘解釋。

        「大哥,大嫂是無心的。」賀洵也幫著分說。

        「喝醉不回去,還待在這裡做什麼?」他冷著臉說。

        「對,喝醉了馬上回去。」黑敘慌慌張張地扶起白叔方。

        賀洵想也不想,準備打橫抱起晴蘭送進內室,沒想到才剛抱上手,就感覺後腦處一陣冷颼颼。

        賀巽快步搶身上前,在她落地之前,手一抄抱進懷裡。

        他低頭看著渾然不知剛渡過一劫的晴蘭,她的臉龐浮上兩朵紅雲,濃濃的酒香,淡淡的處子馨香進攻他的鼻息,他憋著氣,下腹間卻湧起一股熱潮。

        女子都希望夫妻一心、子孫繞膝嗎?好,他給得起!

        賀巽抱起晴蘭往內室大步走去,賀洵和黑敘又瞅了彼此一眼,眉角稍透出喜意,大哥這是……想開了?

        「嫂子嫂子,你去哪裡?我要跟著你啊……」

        白叔方含糊地喊著,黑敘、賀洵連忙架起他往外走,「嫂子忙得很,別吵。」

*             *             *

        她喜歡他寬大的懷抱,她喜歡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喜歡啊……喜歡得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晴蘭想把她的「喜歡」看清楚。

        咯咯咯,她笑開。瞧!喝茫了就會作夢,她夢見心心念念的男人抱住自己,夢見在他懷裡搖搖蕩蕩,像坐在小船上似的。

        她想呢,想搭著這艘船劃到夢想國度裡,在那裡她可以恣意歡笑,可以任性開心,可以使壞、可以作怪,可以……捧著他的臉,認真告訴他——賀巽,你知不知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你。

        她不知道自己真的說了,真的捧著他的臉說了很多個「真的」,她的喜歡明明白白、透透徹徹。

        這讓賀巽濃眉揚起,冰臉融化成糖,原來她不只當他是大哥哥,不只當他是能夠並肩齊行的好朋友,她還對他存有非分念頭。藏得很好吶,他以為他們都在那個點上止步,以為他們都不會越雷池一步,沒想到她已經偷跑了那麼大段,卻從未讓他知曉。

        不過,這樣很好,他很滿意她對自己有數不清的喜歡。

        「喜歡我什麼?」他問。

        「喜歡你聰明能幹、喜歡你腹黑、喜歡你的矛盾、喜歡和你的默契,喜歡你和我是同一種人。」她咯咯笑個不停。

        她和他是同一種人?很好!他們很有默契?很好!他樂意她的認知。

        濃眉彎了,彎出兩道漂亮的弧形,他在她耳畔輕道︰「我也喜歡你。」

        她滿足地吁口氣,「真好啊……夢裡,什麼都能成真。」

        「你的夢裡有什麼?」

        「有你愛我,有我愛你,有我們相親相愛一輩子,有……不會死……」說到最後三個字,她擰起眉毛,鴆酒的味道不差,只是喝下去後,胸腹間像被刀子劃過似的,火燒火燎的痛苦無比。

        「死?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等我沒有利用價值,你就把我弄死。」

        周懃喜歡楊嬛,賀巽喜歡夏媛希,只有她沒人喜歡,是她長得太醜,還是性格太彆扭?她真的不知道。

        濃眉微凜,她和祖母一樣,都認為他對她只有利用,所以她不僅是委屈還很恐懼?

        他不是的,他們都誤會他了,可他做了什麼,讓她們有錯誤想法?

        賀巽啞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讓她委屈、對不起令她恐懼,對不起讓她既努力又惶恐。

        俯下身,他封上她的唇,她的唇微冰但是很軟。

        他的碰觸很輕、感覺不真確,晴蘭仰頭湊上,企圖證明這不是幻覺,她用舌頭輕輕一舔,確定它的存在。

        本就按奈不住的情潮,怎耐得住勾引?

        賀巽把她放上床,她以為他要放手了,以為夢境即將結束,可是……不要啊,她想要美夢繼續。

        她纏住他,勾住他的脖子,語帶委屈道︰「不要丟下我,今天是我生辰。」

        「我知道。」

        「那就讓夢作得久一點。」

        心疼了,他嘆氣說︰「好,就一直待在夢裡、不要醒。」

        他沒有經驗,但他順著本能行事。

        翻身覆上,她的夢繼續,而他的夢開啟……

*             *             *

        睜眼,揉眼,閉眼,再張眼,同樣動作重複無數次後,她發現賀巽仍然躺在身邊。

        晴蘭偷偷掐大腿一把,會痛……不只是大腿處,她全身都無比酸痛。她曾為人婦,很清楚這種疼痛代表什麼,所以……不是酒醉春夢濃,她是真真實實地成為他的妻子了?

        這件事她已經期待了很久……四年是很長的時間啊,長到她不敢妄存希冀,長到她想也許就當一輩子戰友,捧他賀家一輩子飯碗,沒想到在她不敢妄想之後,美夢成真。

        他想明白了?夏媛希已經離開他心底?他的感情早被她一點一點佔領?她成功從酸李蛻變成仙桃?

        心虛的感覺不再,她終於落實了賀家少奶奶這個身分,緋紅從頭頂炸開,染上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全身,她像隻煮熟的蝦子卷縮在他懷裡。

        賀巽睡覺向來警醒,幾乎是晴蘭一動他就醒來,他沒打斷她的想像,卻也進行著自己的想像。

        兩世為人,初嚐滋味,他覺得美妙極了,那是種淋璃盡致的享樂,是讓人想一試再試的愉悅,因此憋壞了的他,欺負她醉得厲害,一次次欺負。

        想起她迷濛的雙眼,想起她激情時的嗚咽,想起她柔軟的身子承受他的剛硬時的興奮,笑容忍不住攀上他的臉。

        晴蘭側臉望著他,過去雖然夫妻關係沒落到實處,她卻早已熟讀他的臉龐,他的冰臉融化度很低,但每個微小表情都代表著某種意義。

        相處一千多個日子,她能順利解讀他一挑眉一撇嘴……他在偷笑。

        那個笑代表傲嬌、得意,代表他的心情很好,所以,對於昨晚,他並不失望懊悔?

        真好!她有點擔心呢,擔心他清醒後悔恨交加。

        驀地張開雙眼,他迎上她的視線。

        目光膠著,兩個很熟悉的人卻在這個時間點尷尬。

        她猜想,他一定不會想辦法解除尷尬,頂多用冰塊把尷尬給封凍起來,因此解除的辦法只能由她來想。

        「你醒了。」她破題,她想,這是句勉強可通的廢話。

        「我醒了。」他順理成章接話。

        「可以解釋一下現在的狀況嗎?」

        「就是你想像的那樣。」

        她想像……說道︰「你喝醉,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

        他敲她一記栗爆,「喝醉的是你,酒鬼。」

        「酒鬼?我滴酒不沾的。」

        「滴酒不沾還知道要請喝牽姝閣的狀元紅,我以為你是老饕呢。」

        不是老饕是老闆啦,狀元紅的方子是她透過層層關係才幫昆叔拿到的,釀出來後,一小瓶賣價就二十兩,雖貴卻不擔心賣不出去,因為考上狀元的、考不上狀元的、作夢都想當狀元的……人人都想嚐嚐。

        「相公說笑,我又沒男女通吃的本事。」牽姝閣的美女……不是她這個當老闆的自誇,實在是各個皆極品。

        他挑挑眉,「你最好沒有。」他只允許她吃男的,且那個男的只能叫做賀巽。

        「我根深苗正,絕對沒有那等歪事發生在我身上。」

        「什麼叫歪事?」他揚眉,皮笑肉不笑地問。

        「就昨夜發生的事啊。」

        「昨夜發生什麼事?」

        啥,他怎麼這樣問?他這是想否認到底?小小的膽子剛抽幾下,她正打算舉粉拳捶上偷不認帳的渣男,沒想到一個翻身,他壓在她身上,往她臉頰親一下,問︰「你指的是不是這件事?」

        她傻了,腦袋停滯。

        他的手在棉被底下,覆上她胸前柔軟,在她鼻尖烙下親吻,「還是這件事?」

        他的動作越來越火熱,她的腦子越來越難使,她來不及反應,只聽得他一句句問︰「還是這件?還是這件?還是這件……」

        等腦子恢復正常運作後,她明白了,昨兒個晚上他不只做了一件……歪事。

        男人開葷後會怎樣?會讓女人天天下不了床。

        賀巽的體力超強,幸好她也曾經是高手,因此夜夜旗鼓相當,相約明日再戰。

        這樣的生活讓兩人都很滿意,終於有了成親的感覺,他們約會、他們蜜月,他們像麻花纏在一起下了鍋,就再也分不開彼此。

        他想,成親真好啊……

        她想,守株待兔,守得越久、兔肉越香……

        他們都想,這樣的日子最好能一輩子持續下去。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3:06 PM 編輯

【第十一章】  輸了這一仗

        晴蘭說話算話,雖然狀元紅很貴,雖然經常賣到斷貨,但黑敘生辰這天,大白天的,趁著賀巽上朝,一群人吵吵嚷嚷進了牽姝閣。

        晴蘭大方開壇相請,是壇喔,不是壺,還讓大紅牌香香姑娘唱歌,青青姑娘跳舞。

        香香的歌聲多軟啊,一句句好哥哥、好情郎,好到酒不醉人人自醉,連賀小哥哥也紅了臉。

        青青姑娘的舞蹈多撩人啊,一個靠近,身上帶著汗水的馨香味兒,讓白子、黑子連聲喊——我要娶媳婦!

        晴蘭終於理解,大臣們為什麼喜歡在這種地方釋放壓力,為什麼會在這裡傳遞著不為人知的消息。因為女人的酥胸裡,最能讓男人放鬆心情。

        晴蘭沒喝酒,因為待會兒要見四空大師,好把周懃身邊的三五鳥事告訴他,藉著他的嘴傳給賀巽,希望這些「鳥事」能讓他妥善利用。

        但她不想破壞氣氛,便假裝微醺,她想和他們一起在靡靡之中放鬆心情。

        白叔方酒量不行,三杯下肚開始胡言亂語,現在正繞著青青姑娘轉圈圈。

        晴蘭用手肘撞撞賀洵胸口,笑道︰「喝一杯嘛,喝完說不定就成了狀元郎。」

        「不喝,我還小。」

        「不小了,最近大嫂打算幫阿洵相看幾個姑娘。」

        晴蘭的話鬧出賀洵一張大紅臉,他推開她湊過來的臉,「別亂說話。」

        「我可沒亂說,來,慶祝我們家阿洵轉大人,喝一口。」她逼賀洵喝酒。

        賀洵討厭酒,他不喜歡無法自控的感覺,但晴蘭笑得那樣歡暢……他為她感到慶幸,因此即使不樂意還是喝下她遞過來的酒。

        酒入喉,喉頭的灼熱感讓他嗆著。

        一陣猛咳,他不小心把桌前的茶盞給弄翻,頓時羞惱,倏地起身猛拍衣服上的茶漬。

        看見他的狼狽,晴蘭笑個不停,他傲嬌地瞪她一眼,急急跑到外頭找小廝換衣服去。

        今天黑敘也開喝了,活二十幾年,連親爹都不拿他當兒子,這是他頭一回過生辰,被人在乎的感覺……真美妙。

        跳完舞,白叔方坐到晴蘭身邊,攬住她的肩膀說︰「嫂子,你太好了,我真喜歡你。」

        「很榮幸被你喜歡。」一壇狀元紅買他一晌歡樂,值得!如果賀巽也像他,能輕易被酒收服,她不介意把滿倉狀元紅全往家裡搬。

        他捧住她的臉,認真說︰「真的!如果有你這麼好的老婆,我絕不會去招惹夏媛希。」

        招惹夏媛希?晴蘭呵呵笑兩聲,自信滿滿地拍拍胸口,張開手心,從小指一根根往回收,「嘿嘿嘿,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啦,現在你們家老大已經被我收服。」

        「不對,偷偷告訴你哦,夏媛希那個女人膽子可大著吶,二皇子成親多年、膝下無子,好不容易在楊側妃肚子裡種上一個,她竟敢動手。」

        她對楊嬛動手了?

        「真假?然後咧?」

        今生夏媛希除了與侯府之間的關聯外,對周懃無法起到其他作用,再加上皇帝對賀巽的看重,祖父與父親的地位遠非前世可比,周懃不再對祖父言聽計從,祖父對周懃也沒有前世那般熱絡,兩方關係遠遠不如楊家與周懃。

        「皇上下旨,七尺白綾結束夏媛希性命,她死便死了,卻害得你祖父被連累,官位丟了,連你父親兄長們也降職二、三等。」

        祖父不當首輔了?也好!丟了官、切除翁婿關係,侯府不會摻和奪嫡了吧?

        「所以夏媛希死了?」晴蘭問。

        「就是沒有才氣人吶,你可知老大做了什麼?他居然允諾三年的玉礦收益交換夏媛希詐死、離開皇子府,他還幫夏媛希更名改姓!這是抗旨吶,為那種女人擔上這麼大的風險,你說老大心裡在想什麼?」

        五分薄醉的黑敘聽見了,急忙摀住白叔方的大嘴巴。

        白叔方推開黑敘,他太憋太悶、太為晴蘭不值,「放開我、我要說!」
  
        晴蘭沉下臉,彷彿被人悶揍了一拳。
  
        賀巽在想什麼嗎?白子不清楚,她卻能猜得出來,他想彌補心中缺憾,想扳正當年的陰錯陽差,他對夏媛希的心思……不曾改變。

        「爺把夏媛希安排在哪裡?」

        「在樂知巷裡,那宅子多大多貴多好啊,老大自己不住,卻讓夏媛希搬進去,太可惡了,你說說,夏媛希是不是狐狸精轉世?」

        樂知巷?她知道啊,那圜子造景聽說前任屋主花了七、八年才完成,每個院子都精雕細琢,打造出與京城大宅截然不同的風貌,她原本打算用來開一家高級且隱密的娛樂處所,沒想……他拿去用了啊。

        眼淚未流下,她先一步用力抹去,起身,卻被黑敘攔住,「嫂子,你去哪裡?」

        她搖搖頭,「去走走逛逛,你照顧白子。」

        酒氣上頭、昏頭脹腦的黑子被白子一把拉下,還沒坐定,白子手腳纏上來,同他要酒喝,邊要還邊喃喃道︰「我真討厭夏媛希……」

        看了兩人一眼,晴蘭快步走出廂房,小廝見狀迎上前,「東家……」

        她深吸氣,假作無事,「把三位爺伺候好了。四空大師過來的話,轉告他我臨時有事,過兩天再去尋他。」

        察言觀色慣了,小廝發現她臉色有些不對,問︰「東家要不要用點醒酒湯?」

        「不必,我沒喝酒。」她沒醉、沒傻、沒呆,她只是心碎,還以為漸入佳境,以為已經承攬他的愛情,原來並不是。

        誤會真是大了呀,他落實夫妻關係只是因為……抱歉,因為想迎接夏媛希而做的鋪陳。

        他以為給她一顆甜棗,她就會歡天喜地接受他的安排?

        她想笑,但臉上每根肌肉都僵住了。

*             *             *

        賀洵換好衣服回到廂房,卻發現晴蘭不在。

        他推推黑敘問︰「大嫂去了哪裡?」

        「去……逛逛?對、去逛逛。」黑敘搖頭晃腦,醉得更厲害了。

        有什麼好逛的?牽姝閣是她的地盤,到處早就走熟走遍了吧。

        「黑子,你說老大是不是很壞?他腦子肯定壞掉,才會看上夏媛希……」

        「要不要咱們拿刀去樂知巷嚇嚇那尾千年狐狸?」

        賀洵心頭一驚,不會吧?他們把這事兒告訴大嫂了?該死!就說喝酒誤事。

        他跳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外衝。

*             *             *

        敲開樂知巷宅子大門,晴蘭與夏媛希面對面。

        不幸婚姻磨掉夏媛希的自負驕傲,再度面對晴蘭,她的怨慰更深。

        為什麼前世今生她都過得比自己好?前世輸在出身也就罷了,可是今生,她明明拿到一手好牌啊!

        「夏晴蘭」不是應該被踩在污泥裡永不翻身?為什麼她已經成為夏晴蘭,還能夠活得風光明媚?

        看看夏晴蘭,她多漂亮、多艷麗、多自信,那是被絕對寵愛的女人才能養出的絕代風華,反觀自己,蒼白憔悴、虛弱茫然……

        不對的,不可以這樣的,她才是「夏媛希」啊,她才是承恩侯府的嫡女,她有最好的家世,她順心遂意的嫁給周懃,她應該永遠高高在上、睥睨俯首的夏晴蘭,為什麼到頭來,她會狼狼從雲端墜跌,而夏晴蘭還待在雲端上。

        夏媛希滿心後悔,不該嫁給周懃的,糊塗走過一遭她終於學會,有權有勢不及有情有義。

        她錯了,她不該輕蔑賀巽,不該自以為能夠駕馭周勤,不該看不清男人心。

        賀巽才是真正愛她的那個人啊,他願意為自己承擔風險,願意許她一個全新人生,這樣的男人才堪作良配。

        只是……夏晴蘭站在前面。

        第二次選擇,她必須在夏晴蘭跟前低頭。

        不要!她輸掉前世,再不願輸掉今生,她已經是夏媛希,夏媛希天生就該比夏晴蘭高檔,所以……賀巽只能是她的!

        對,她把賀巽借給夏晴蘭四年,如今夏晴蘭得全鬚全尾將賀巽還給自己。

        深吸一口氣,她抬高下巴,驕傲地看向晴蘭,「我知道你為什麼來,你沒猜錯,我可憐了,卑微了、失敗了,站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過去的夏媛希,你很得意對嗎?你想嘲笑當年我讓你代嫁對嗎?」

        晴蘭看著夏媛希的眉眼,刻薄、怨慰,她的眉宇間充滿忿恨,現在的她不是高門貴女而是下堂婦,尖酸得讓人不忍多看。

        「沒錯,我是後悔,後悔將賀巽讓給你。只不過很可惜啊,經過那麼長的時間,你仍然無法收攏他的心,他還是像過去那樣愛我,愛得無怨無悔、義無反顧,當年他為了娶我,求皇帝賜婚,而今他甘願為我違抗聖旨,甘願為我砸下千金萬金,面對這樣濃烈的感情,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得意一笑,她又道︰「我別無選擇啊,我只能紆尊降貴,為他更名改姓一輩子陪在他身邊。」

        「一個傷害皇嗣、被賜七尺白綾之人,何來的尊貴?」晴蘭輕問。

        臉色變換間夏媛希凌厲了眉目,「你瞧不起我。」

        「是你做出讓人瞧不起的事,人之所以尊貴,從來不是因為別人的目光,而是因為己身的作為。」她緩聲道。

        是這樣的嗎?所以她前世是夏媛希的時候,眾星拱月、才名在外,今生是夏晴蘭的時候,一樣風光霽月、令人高看,所以不管是否交換身分,她都會活得比自己光鮮亮麗,而她只有被踩在泥地裡的份?

        像被打了記悶棍,夏媛希望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曾經那張美麗臉龐屬於她,也曾經痛恨那張像極母親的臉……

        所以不管她是夏晴蘭或夏媛希,都注定輸得一塌糊塗?

        不……不對、不會,沒有這種注定,她可以翻雲覆雨,可以改變一切,至少……至少賀巽深愛自己,不是?

        「你來這裡,想要什麼?」夏媛希問。

        「你說呢?」

        「要我知難而退?」

        「你會嗎?」

        「我為什麼要?在我最艱辛無助的時候,賀巽把我從地獄中撈出來,他深愛我,他寧願為我犧牲生命,為我撐起一片天,我為什麼要退讓拒絕。」

        問得好,夏媛希為什麼要?

        男人願意用自己的未來交換她的新人生,願意披荊斬棘為她鋪就康莊大道,有這樣的愛情做支擦,她何必知難而退?該知難而退的是不被在乎的那一個呀。

        晴蘭不得不承認,夏媛希的話無比正確。

        堅強的意志在瞬間瓦解,晴蘭懷疑了,懷疑自己來這一趟有什麼意義,只是想看清楚橫在眼前的問題有多困難?只是想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只是想讓不確定的愛情驅逐出境?

        四年了,她汲汲營營,與他並肩齊心,四年了,她以為自己近乎完美,她以為有這樣的基礎,愛情能夠禁得起風雨,哪裡曉得……愛情只是她自以為是的想像。

        見夏晴蘭臉色煞白,她被打擊到了?很好。

        夏媛希趁勝追擊,「嫁給周懃這些年,我學會一件事,在婚姻裡面,不被喜愛的那個才是不重要的妾。」

        楊嬛是什麼身分?小小側妃膽敢如此囂張,仗恃的不就是周懃的寵愛?而今立場交換,是自己讓賀巽無法放手,是自己得到賀巽的全部愛情,誰是正妻、誰是小妾?總要蓋棺那日方能認定。

        晴蘭下意識點頭,哪有什麼寵妾滅妻,是當妻子的從來不在丈夫的心裡。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指的就是她這種情形?不管是不是,這一仗晴蘭都輸了,她很清楚,該知難而退的是誰。

        晴蘭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她穿著一身男裝,滿身狼狽的進府。

        一路從前院跑到後院,跑過花園、經過兩個院子,最後她停在賀巽的書房前面,看過半晌後,才舉步向前。

        「少奶奶。」護衛對她點頭招呼。

        「爺在嗎?」

        「在。」稟告過後,護衛讓晴蘭進門。

        賀巽從滿堆奏摺裡抬起頭,在看見晴蘭那刻,他下意識笑開。

        情況越來越嚴重,每每想起她就忍不住愉悅,但凡看見她,嘴角就控制不住上揚、心潮澎湃……他呆啊,怎麼會不曉得,「大哥哥」老早老早就變身「大野狼」?

        「怎麼來了?」

         還以為昨晚的用力盡心會讓她今兒個下不了床,沒想她一早就吆喝人出去浪,看來今兒個晚上得再加把勁兒才行。

         以前他覺得男人有病,為什麼非得在女人身上證明自己的能力,現在他理解了,理解這種證明,確實會讓男人驕傲無比。

         「有事想問問你。」

        合上奏摺,他走上前,雙掌搭在她肩膀,「問吧。」

        「你對夏媛希……是真的?」笑容快要撐不住了,偽裝的快樂消失中。

        她問的是——你愛夏媛希……是真的?

        他卻以為她指的是「以三年玉礦收益交換夏媛希一條性命……是真的」。

        目光凝在他臉龐,她不放過他絲毫表情,然後她看見了,羞慚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很好,答案確定。

        「對不起。」他說。「我會補償你的。」他又說。

        賀巽錯了,她不想要他的抱歉或補償,從過去到現在,她求的都是同一件事——真心、真意、真情。

        給不起是嗎?給不起就別給,她不會逼迫他拿假意來代替。

        她沉默,他不語;她仰頭看他,他俯首望她,兩人就這樣對峙著,好像誰先別開眼誰便輸了。

        「是真的嗎?」她想再度確認他的心。

        「是的。」他開口,給的是她不愛聽的答案。

        是的,他愛夏媛希、愛到甘心拿性命前途去交換;是的,他愛夏媛希,在婚姻裡面不被喜歡的才是小妾。

        答案出籠,是她追來的,可她卻退縮害怕、無所適從了……她的勇氣昵、驕傲呢?它怎麼可以集體失蹤?

        慌亂了手腳,她告訴自己,不能輸掉氣勢,她必須理直氣壯,她必須……振振有詞。

        吸氣、握緊雙拳,她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很清楚。」

        「清楚自己獨斷專行?清楚自己冒著砍頭危險,非要救下一個謀害無辜生命的惡人?清楚此事洩露,死的不是一個賀巽,而是一整個賀家?你要祖母、小叔因為你的『清楚』而犧牲?賀巽,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啊,在你心裡,是不是天底下除了夏媛希,其他人都不重要?」

        「不會危險的,我有把握。」

        「把握?你當真以為皇帝倚重你便可以欺上瞞下、肆無忌憚?你當真以為朝廷沒有賀巽,大周就要亡國?你當真以為周懃會為三年的利益低頭,皇帝就會為更多的利益,對你做的事視而不見?」
  
        「我沒有以為任何事,但你放心,我行事周全,不會發生你想像的那些。」他將她抱進懷裡,試著安撫。

        晴蘭狠狠將他推開,退後兩步指著他冷笑,「賀大人果然有底氣,連皇命都可以不看在眼裡,可我不行啊,我是個惜命的小女子,如果你非得做這件事,對不起,我不奉陪。」

        「不奉陪」是什麼意思?分道揚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小鬼橋?

        不可以!他不允許她離開自己。

        陰沉了面容,他語帶恐嚇,「我們是夫妻,你和我綁在一條船上。」

        換言之,他落實夫妻關係、他對她的浪漫溫情,只有一個目的——逼她噤聲?逼她同意與夏媛希和平相處?

        哈,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我會泅水,可以隨時跳船,要不……信不信,殺人這種事不是夏媛希的專利,我也會啊,樂知巷是吧?金屋藏嬌是吧?為了保命,我不介意對她下狠手。」

        「誰告訴你樂知巷的?」聞言,他擰了眉目。

        「我想知道什麼事,需要誰來『告訴我』嗎?你以為天底下只有你最能耐,無人能當你的對手?」她輕嗤。

        「你窺探我的行蹤?」賀巽詫異,他沒想到她會把對付周懃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不窺探,請問什麼時候才會知道,夏媛希的刀已經架在我脖子上?」

       他扣住她的身子道︰「別說這種話,夏媛希是你的姊妹,她不會傷害你。」

        「她不是我的姊妹,她殺了我的王嬤嬤,她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

        「王嬤嬤的死不是她的錯,是承恩侯世子夫人動的手,她恨你母親。」

        夏媛希是這麼對他說的?她竟為了保全自己,連疼愛她的母親都能出賣?她……何止是魔鬼啊。

        至於他,這種漏洞百出的話他竟照單全收?天吶,愛情果真會讓人變笨。

        「你相信她還是相信我?」

        「你對她有偏見。」

        「如果我告訴你,我有人證物證,證明夏媛希是凶手呢?」

        「以你的能力,想製造多少證據都不是難事。」

        能力?製造?他認定如果她和夏媛希有一方是魔鬼,那人必定是她。

        好失望呀……說好的信任呢?說好的並肩呢?原來在愛情面前,那些通通不算數。

        挺直背脊,咬緊下唇,她緩聲道︰「你有你要守護的,我也有,夏媛希早該死的,我絕對不會讓她活著。」

        即便不當賀家媳婦,她仍要守護祖母與阿洵,當年她護不了王嬤嬤,但現在……她將竭盡所能。

        「不要踩我的底線。」她在逼他失控。

        「夏媛希是你的底線,那我是什麼?」

        「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那個不被愛的、必須在小妾跟前俯首的女人?

        搖頭再搖頭,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咬牙切齒道︰「我發誓,我會用盡一切辦法讓她消失……」

        然下一刻,衝動的他掐住她的頸子,手指收縮之際……她能呼吸,只是疼痛,那痛,痛進心底。

        「我警告你,不許動媛希一根寒毛,但凡她有個意外,我絕不輕饒。」

        他恐嚇她,他希望她適可而止,他在賭,賭她的良善本性、賭她的恐懼,賭在所有的條件下,她願意退讓。

        可他不知道,他的賭注把她的心逼進牛角尖。

        望著賀巽,晴蘭自問︰為什麼啊,為什麼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為什麼要自討苦吃?為什麼總是在愛情裡傷殘?是因為……她總是做出錯誤選擇?

        閉嘴了,她不辯解不保證,只是垂下的眉睫裡面裝著濃濃的失望,她對他失望,也對自己失望。

        見她不語,賀巽以為她低頭了。

        賀巽鬆開手,卻赫然發現她白皙的頸子上出現五個青色指印。

        他後悔,罪惡感狠狠敲上,他想撫上她的傷處,想對她說抱歉,她卻像受驚的兔子般,驚惶地往後退,望住他的眼光中充滿防備。

        她的驚懼讓他無法再進一步,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不落。

        兩相對望,數息後,她拉起疏離的笑容,再退後兩步,低聲道︰「我明白了。」

        這次是真的明白了,明白該在兩人中間築起一道牆。

        曾經那道高牆是他築起的,她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把高牆打掉,然而現在她必須把滿地的瓦碟一塊塊拾起、壘上,必須……再次當陌路女子。

        轉身,沉重的腳步像她沉重的心情,她用力扣住笑容,用力壓抑絕望,用力把傷心憋住,用力告訴自己……從愛情中覺醒。

*             *             *

        晴蘭與匆匆回府的賀洵在書房門口打照面,他看見她頸項上的指印,怒眉豎起。

        「大哥對你做了什麼?」

        他的關心酸了她的鼻息,但晴蘭驕傲說︰「你該擔心的是我對你大哥做了什麼?別忘了,我有多強悍。」

        說完,拍拍賀洵的肩膀,她往自己的院子裡走去。

        賀洵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她沒說的話,背影全替她說齊了。

        一怒,他大步跨進書房,碰地,把門關上。

        「大哥,你要為夏媛希傷害大嫂到什麼程度?」

        「與夏媛希無關,別把過錯冠到她頭上。」

        「那與什麼有關?大嫂脖子上的指印怎麼來的?」

        賀巽被噎住,須臾道︰「她讓人窺探我,調查媛希。」

        賀洵搖頭,「錯了,大嫂沒讓任何人做這種事,她之所以知道夏媛希,是白子、黑子酒後說漏嘴。我不懂大哥為什麼非要救夏媛希?如杲你一定要拿她來傷害大嫂,那麼,和離吧,以大嫂的本事,她可以讓自己過得更好。」

        撂下話,賀洵頭也不回地離開。

        賀巽大怒,又是和離!一個個都盼著他們分離,為什麼?

        他失控地抓起硯臺狠狠朝門砸去。

*             *             *

        晴蘭聚精會神地描著花樣子,是要繡在嫁衣上的。

        忠勇侯麾下的大將李大勇要成婚了,娶的是李侍郎家的嫡女程湘。

        未立功之前,李大勇數度上李侍郎家門求娶,一再被拒。名門淑媛怎能嫁給籍籍無名的小卒?只是男有情女有意,再多的阻撓也離間不了兩人的感情,程湘寧可被父母送進家廟,也不願另嫁他人,她鐵了心等待李大勇成器。

        就這樣一年一年,她等成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依舊無怨無悔。

        此次忠勇侯率兵將北方蠻夷打退三百里,皇帝龍心大悅,廣封諸將,因此李大勇從一個小小的七品守城小吏混成二品前鋒營統領,這會兒李家哪還會反對這門親事。

        李大勇親自到衣樓,要為心愛的女子求得一襲嫁衣。

        衣樓不僅是京城最大的繡莊,全國上下還擁有三十間鋪面,五百多個裁縫與繡娘,只要定女人,都以能穿著衣樓的嫁衣出嫁為榮。

        但即使鋪子這麼多,活計也已經接到明年三月,便是公主求上門也騰不出手來做,哪還能接下李大勇的請求。

        而晴蘭接了,並且一針針慢慢織就。

        因為這段教人心疼的愛情,因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因她需要這樣的甜美來掩蓋苦澀,更因為她求而不得的東西,有人求了、守了、堅持了,並且最終得到。

        揉揉發酸的肩膀,試圖減緩酸疼,只是心口上的酸澀揉壓不去,只能強行吞下,深吸口氣,再次提筆。

        丹雲進房,稟道︰「少奶奶,二少爺和黑爺、白爺來了。」

        晴蘭清楚他們來做什麼,只是這種事安慰不得。

        放下筆,輕道︰「我也有事要同他們說,讓他們進來吧。」

        丹雲出門,她讓白芯進屋捧來三個木匣子。

        賀洵快步走到桌前,他望住晴蘭,緊握雙拳,額頭浮起青筋。

        他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消成這副德性,她雙頰凹陷、臉色慘白,唇間的血紅消失,眼底有著掩不住的疲憊。

        很多天……沒法兒睡了對吧?

        「這輩子,我只認你這個大嫂。」賀洵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

        桀驚不馴的少年長大,不再與她對峙,他認下她的好,願意心疼她了,這教她難平的心氣稍稍平息。

        「別說這種話,家和才能萬事興。」她用一抹再輕不過的笑容掩飾自己。

        「大哥太過分,他怎麼可以……」賀洵目光中隱含慍怒。

        「天底下但凡有幾分本領的男子,誰不想三妻四妾,何況是你哥哥。」

        她說的雲淡風輕,可每個字都剜著心,她不知道要切下多少刀,心才會碎得透徹?她以為親手築起的窩巢夠牢固,能百折不摧,沒想致一陣風揚起,樑斷瓦破,她被困在原地,進出不得,只能望著滿室頹圮,哀悼自己的辛勤。

        她想調頭離開的,只是走後,她還剩什麼?

        很多鋪子、很多錢、很大的生意……卻沒有一個可以帶給自己安慰的親人。

        留下,她還有好哥兒們、祖母和林嬤嬤,離開,她便與他們斷了線。

        她試著說服自己,人活一輩子,總有那麼幾段路上會遇見坎坷不平,總不能一瞧見坑窪就繞開,不跨跨看,不拿泥沙填上,不搬石頭鋪平,不昂首走過去,她怎麼會曉得興許走過去後,會是一條坦途。

        只是……留下啊……天天看著聽著想著,那苦會滲進骨髓裡,教人痛不欲生。

        晴蘭天性頑強,她想為親人再堅強一回,但是……好困難,她對自己的堅強沒有把握。

        於是矛盾、左右搖擺,於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白叔方道︰「對男人來說,沒有什麼朝朝暮暮、情牽一世的破事,老大就是遇上個喜歡卻得不到手的,等嘗過滋味,確定不過爾爾,自然會回心轉意,嫂子別擔心,夏媛希比不過你。」

        「沒錯,嫂子是最好的。」

        他們是賀巽的兄弟,為賀巽鞍前馬後,從無異心。當初夏家易女而嫁,他們還想要拿斧子去卸下承恩侯府大門,沒想如今……她心中的感動,真真確確。

        晴蘭把匣子分別遞給白子、黑子和賀洵。

        「每個裡面有五萬兩銀票和房契。」

        這是結算出清?像燙手山芋似的,他們一個個忙把匣子推回去,異口同聲道︰「我們不缺這。」

        「別急,先聽我細說。」

        「嫂子別想說服我們,打從一開始往嫂子身上投銀錢,我們就賴定嫂子了,你不能不管我們。」

        「我沒有不管,放心,這些錢不是退股。」

        「不然呢?」

        「樹大分枝,便是親兄弟到最後也得分產各自過日子,雖然現在大夥兒住在一塊和樂融融,可日後的事終究難說,也許哪天就覺得不舒坦了,倘若有自己的小家,不開心時就回去住上幾日,能減少些許磨擦。

        「阿洵尚未與相公分家,我不能從公中拿錢替你籌謀,便先從我的鋪子裡抽出一部分銀錢置辦房宅,也是運氣好,竟能找到三間連在一塊的宅子,難得的是離賀府不遠,我便一起買下,往後你們隨時想住就住,想回來便回來。」晴蘭細細分說。

        她這是擔心夏媛希把後院弄得烏煙瘴氣,擔心他們為夏媛希與大哥爭執,所以未雨籌謀?

        可她替每個人都籌劃,那自己呢?他們有地方可以避開,她能躲到哪裡?

        沉重在眉間凝結,三人噤聲不語。

        為緩和氣氛,她又道︰「有宅子也好說親事啊,要不,沒家沒宅沒恆產,誰敢與你們攀親?」

        「啥都沒有也不怕,我們有嫂子。」黑敘道。

        「我能讓你們靠一輩子?」

        賀洵頭一仰、肩膀一挺,「現在大嫂讓我們靠,往後我們讓大嫂依靠。」

        他在暗示,暗示他們會是她最堅強的堡壘。

        她並不害怕夏媛希呀,她害怕的是心力交瘁,害怕手放不開,害怕自己對愛情過度貪婪,以至於面目可憎。

        但是她不想談論夏媛希,轉移話題問︰「說說看,你們喜歡怎樣的女子?」

        黑敘想也不想回答︰「早說過了,就要嫂子這樣的。」

        「我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她玩笑道,可分明用的是再輕鬆不過的口吻,不曉得為什麼硬是讓人聽出心酸。

        「寧缺勿濫,如果找不到,我們就賴嫂子一輩子。」白叔方耍無賴。

        「沒錯,我們決定蹭嫂子一輩子飯。」黑敘跟著耍。

        賀洵順勢接話,「時辰不早,大嫂讓人備飯吧,往後我們都在這裡用膳。」

        晴蘭懂的,他們想陪伴自己,不想她胡思亂想,可是他們有各自的前程,怎能把心拴在她身上?

        舔舔乾涸的嘴唇,晴蘭道︰「我明白你們在擔心什麼,放心吧,女人韌性很強的,何況哪個女人沒經歷過這種事,熬著熬著也就過了。」

        「我陪大嫂熬。」賀洵固執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終歸得努力過才能論斷輸贏,嫂子不能不戰而降。」

        「嫂子記得,你不是孤立無援、孤軍奮鬥,你有我們。」黑敘道。

        他們三人的強力支持,將她的矛盾踹開,讓左右搖擺的心思固定了位置。

        好吧,決定了,她決定為他們留下。

        她清楚自己不是不戰而降,而是早已戰過、拚搏過,也早就落敗,但有他們在……不怕了。

        之前處境那樣差,她都過關斬將一路走到今天,現在有這麼強大的後援,她不怕的,不怕孤獨、不怕不被喜歡。

        其實世事如刀,本就日日摧折女子的浪漫天真,她早晚要磨圓稜角,銷毀志氣,最終成為面目模糊的婦人,她只需要稟著初心,扼殺妒嫉、看淡感情,便不會教自己猙獰。

        她只需要聰明賢慧,勤勞安分,裡外張羅一大家子,最終……她會成為家族的體面,會被高高地供奉著,成為千篇一律的典範。

        她就當這種女人吧,拋開愛情、放下執念,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少女心底的夢想,而夢想往往無法成真。

        她早該想開的,田野山林、美食書本、生意鋪面,沒有男人的天長地久也不差呀。

        望著哥兒們,她試著笑得豁達。

*             *             *

        從不把錢放在心上的黑敘,把銀票往前一推。

        「這錢我不要。」

        白叔方瞪他一眼,這會兒是談錢的時候嗎?他們應該討論的重點是嫂子好嗎?

        賀淘沉下臉,一樣把晴蘭給的匣子往前推,「我也不要。」

        白叔方氣笑了,一個這樣、兩個這樣,難道沒人曉得,現在銀子不重要好嗎?

        然下一瞬,黑敘、賀洵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異口同聲道︰「就這麼辦。」

        啥?這麼辦?怎麼辦?白叔方皺起眉頭,有什麼是他沒參與到的嗎?

        「把話說清楚。」白叔方道。

        「這時候,最好讓嫂子轉移心思。」黑敘道。

        「忙碌是轉移的最好方法。」賀洵接話。

        「把錢給嫂子(大嫂),讓她多開幾家鋪子。」兩人同聲道。

        白叔方恍然大悟,向來把錢當命看的他連忙把匣子也推出去,「好方法,讓嫂子忙新鋪子,夏媛希留給我們來對付,直到把她給整死,不再礙人眼珠。」

       「不是夏媛希,是章雨蘭。」賀洵道。要賀家為那種女人背負欺君大罪,想都別想。

       「明天我去幫嫂子找鋪面。」白叔方道。

       「最好是連在一起的,免得嫂子東奔西跑。」

       「我去給嫂子找幾個護衛,和可靠的車夫。」

       「我去訂一部好點的馬車,別讓大嫂受顛簸之苦。」

        你一言我一語,三人討論得熱火朝天。

        然而,外頭倉促的腳步聲響起,三人同時轉頭,看見滿臉慌亂的白芯踉踉蹌蹌跑進屋裡,見到他們,立刻跪下來磕頭,哽咽道︰「三位爺,救救少奶奶吧,爺要打死少奶奶了。」

        啥!怎麼可以?那是他們的嫂子呀!

        三陣風似的,白芯還沒回過神,他們已經飆出門外。



【第十二章】  人生總得有取捨

        棍子打在肉上的聲音,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晴蘭聽不清楚。

        疼嗎?應該是吧,在第一棍下來時,那疼……挺驚濤駭浪的,彷彿連五臟六腑都一塊疼進去了,只是三、四下?五、六下……是第幾下?她已經數到忘記。

        反正就是到第幾下的時候,就感覺不到疼痛了。

        大約是老天爺待她特別好,在她身上罩起厚被,讓疼痛變得模糊而遲鈍。

        不疼了,連傷心都覺得遙遠,就是感覺累得緊、很想睡,像喝下甜甜的鴆酒後,像經歷過嚇人的疼痛後,全身輕飄飄的,想飄上雲端。

        晴蘭想,她大概又要死了吧,這次會不會清醒後又回到幾年前?

        若再回去,新的一輪她要怎麼做?遠遠離開男人的世界,尋一個無人的地方,安靜過完一生?無風無浪、無驚無險,無喜也無悲,在春與秋之間,任由感情被歲月風乾,被時光磨碎,慢慢散作齋粉,無聲無息自指間滑落?

        這是個好選擇,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寂寞孤單,卻沒有感情羈絆,那就不會受傷、不會惆悵……

        「通通給我住手!」遠遠地,白叔方便大聲斥喝。

        賀洵、黑敘動作更快,他們直接一腳一個,把執杖的侍衛給踢翻。

        被踢翻的兩人不但不生氣,還滿臉的喜意,終於啊……可惜白芯姑娘的腳程太慢,要不少奶奶可以少挨幾下的。

        「爺呢?」賀洵怒問。

        見三人趕到,侍衛們齊齊鬆氣,本就不敢用力,又怕屋子裡的爺聽不到聲音,分寸之間拿捏得很辛苦,方才磨磨蹭蹭沒動作,又把白芯放出院子裡,就是盼著她趕緊去搬救兵。

        有誰想要打少奶奶?沒人願意的好嗎。

        以前跟著爺不是不好,可一個糙男人,哪能事事精細,但自從有少奶奶之後,他們的棉被、衣裳時常有人翻洗,知道他們是負責打架的,衣裳破得快,每個月都有人給縫上新衣,再加幾套練武服,他們的衣裳已經很久沒有補丁啦。

        更別說吃的,以前秦管事主持中饋,雖能管飽卻吃得隨便,少奶奶進門後,別說頓頓飽、餐餐熱,吃食比以前好上不只一個層次,還有一個專門的房間,無時無刻都擺著點心、水果和茶水,讓他們隨時取用。

        有少奶奶在,日子說有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知道他們是孤家寡人,少奶奶還發話,倘若有喜歡的女子,隨時可以報到少奶奶跟前,她願意為他們的婚事作主,看喬老二的婚事辦得多風光,他那婆娘腰是腰、臉蛋是臉蛋,羨煞人吶。

        這麼好的少奶奶要往哪兒去找?他們盼著她事事順心吶。

        對著賀洵的問句,侍衛們不約而同把手指向少奶奶屋子裡。

         賀洵眸光轉過,衝進屋裡。

         黑子、白子盯著眾人,警告道︰「不許再動手。」

         侍衛點頭如搗蒜,有人小聲催促,「白爺黑爺快去求情吧,少奶奶有我們看著。」

         這表態表得太明白,白子黑子鬆口氣,這代表方才他們已經手下留情。

         他們跑進屋裡,只見賀洵像硬脖子公雞指著賀巽道︰「大嫂是個弱女子,大哥下這麼重的手,是想打死她,給夏媛希讓位嗎?」

         此話太誅心,賀巽怒目圓瞠。

         平常大哥這樣的表情,足以嚇阻他噤聲,但此刻賀洵吃了秤砣鐵了心,「請問大嫂做錯什麼事,大哥非得把她往死裡打?」

       往死裡打?賀巽輕哼,以為他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打得多隨便,他們就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老大,女人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打的。如果你不喜歡嫂子,把她讓給我吧,我來疼。」白叔方挺胸道,他喜歡晴蘭的心思從來沒變過。

        這話觸怒了賀巽,拳頭往白叔方身上招呼。

        平日白叔方要是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黑敘、賀洵肯定會聯手把他的鼻子給揍歪,可今天黑敘、賀洵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一起朝老大發拳。

        這是造反嗎?賀巽氣惱。

        「老大,嫂子到底做了什麼?」白叔方邊打邊問。

        賀巽不說,他不想壞了晴蘭在他們心裡的形象。

        「大嫂做過那麼多對的事,也不見大哥獎賞,怎麼一點小錯,大哥就下重手?」賀洵抗議。做對無賞、做錯往死裡打,往後還有誰要為大哥盡心?

        一點小錯?他們就認定只是小錯?是她看起來太無害,還是媛希的性命於他們而言只是小事?

        「老大說不出嫂子做錯什麼嗎?」黑敘黝黑的臉龐透出凌厲,他父不愛、母不管,多年來唯一的溫暖是晴蘭給的,他不為嫂子撐腰怎麼行?

       賀巽第一次被人逼迫至此,有苦無處發,只能藉由拳頭發洩。

       他發起狠,黑子、白子、賀洵節節敗退,他們把晴蘭的屋子打得滿室狼籍。

       賀巽不歇手,他生氣,他比誰都煎熬,如果可以,他不會對她動手,如果可以,他寧可受傷是自己,如果可以……

        是的,他變心了,他愛上晴蘭了,這是不對的,曾經他承諾對媛希專情,承諾與她一生一世,承諾時,他那麼認真而用心,但他卻做不到,他對媛希已經充滿罪惡,怎麼還能坐視晴蘭對她下手?

        侍衛們聽著裡頭的聲音面面相覷,一個眼尖的發現晴蘭血流不止,連忙蹲下問︰「少奶奶,您還好嗎?」

        她不好,有一把火在肚子裡面燒,那火燒著她臟腑,燒著她的靈魂,燒灼著她的知覺神經。

        她想啊,燒吧……全燒得乾乾淨淨啊。她不想重來,她想就此死去,死得徹底一點吧,她不要當夏媛希、不想當夏晴蘭……

        緩緩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微弱,她累了……

        恐懼在眾人臉上成形。怎麼辦?怎麼會這樣?明明控制了力氣……

        有個乖覺的,往屋裡大喊,「少奶奶不行了!」

        正打得熱烈的四個人,同時歇手。

         「不行了?什麼意思?」白叔方問。

        腦子尚未運轉,賀巽已施展輕功往外衝去。

        他看見鮮血從她的身下流出,從行刑的凳子上滴落、蜿蜒成河,在地上匯聚成一條毒蛇,吞噬著他的心臟。

        怎麼會這樣?賀巽將她從長凳上抱起,只見她滿頭大汗、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她要死了?

        轟地,他被巨雷砸中,他打死她了……

*             *             *

        賀老夫人一語不發,眉心皺出川字。

        晴蘭懷孕,孩子卻被賀巽打掉,這段日子,絕望與矛盾把她折磨得不堪一擊,賀巽又親自送上一根稻草,把她徹底壓垮。

        賀老夫人無奈地看著兩個孩子,好端端的,怎會變成這樣?

        賀巽已經三天沒睡,他雙目赤紅,鬍碴從下巴冒出來,他形容憔悴,握住晴蘭的手,煎熬更甚。

        他不想傷她,他只想讓固執的她明白,他有多認真,認真不要她雙手沾血,可是,她就這麼恨媛希?他不懂自己這麼做,為什麼會給晴蘭帶來那麼大的憤怒與偏激?

        他真的不懂……重生的他能夠預知未來,他一步步走在前面,走得自信篤定,但晴蘭是他重生後的意外。

        前世的他不曾擁有她,今生的她給了他愛情與牽絆,也給了他未知與期待,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歡喜快樂憂鬱都隨著她起舞,他要與她齊肩並行,要與她分享秘密,他要看著她狐狸般的狡獪笑臉,要聽她說著讓人想拍手叫絕的笑話。

        他想要她,很多的她、全部的她,可是她恨他了……

        「你先進宮吧。」賀老夫人拍拍他的肩膀,劉公公已經在門外催促。

        賀巽心知肚明,知道所有的事即將結束,他不能在這時候撂擔子。

        周懃蓄養軍隊一事已經傳到皇帝跟前,想要永坐龍椅的皇上豈能容許?周懃即將下檯,再也威脅不了自己和周鑫。

        他是確定周懃無法拿到玉礦收益,才會拿來做為交換條件的。

        而皇帝那邊,一年前他不再更換丹藥,按照皇帝服丹的量,再過個幾年,龍體必會一受損,屆時周懃一死,再無人能與周鑫相爭。

        前世的事到此終結,眼下正是緊要關頭,他必須更謹慎,只是晴蘭這個樣子……他怎麼走得開?

        賀老夫人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去吧,別功虧一簣,晴蘭不願意你這樣的。」賀老夫人淡聲道。

        猛地抬頭,賀巽望向祖母,她都知道?

        賀老夫人道︰「我雖老,一雙眼睛還沒矇昧到看不清時局,你和晴蘭都不是野心勃勃的孩子,何必辛辛苦苦戰戰兢兢,一個卯足勁的賺銀子,一個拚了命的往皇帝跟前湊,圖的是什麼?」

        「我等晴蘭醒來再走。」

        「怕是你在這裡,她更不願醒了。」這孩子,心倔得很。

        祖母這一句,倏地勾起他的心澀,鼻中微酸,眼底發脹,是啊,他在,她更不願意醒了。

        伸手捧上她的臉,額頭緊抵在她頭上,心中五味雜陳,酸甜交錯如雲湧動。

        她終究是要恨上他了,她再不願見他,他們的過去被他的板子打得風吹雲散……

        他黯然垂眉,再也抑不住心中哀慟,粗礪的手指觸上她的眉眼,道︰「對不起。」

        老夫人搖頭,「你真是不懂晴蘭,她要的從來不是這三個字。」

        「她要什麼?」

        「她許你一世專情,想交換的是你的一心一意。」可惜這東西,女人連開口都不敢,只能深藏於心,盼著男人能夠理解,偏偏再有能力的男人也無法明白。

       「我也願許她一心一意、一世專情。」這點,他從未懷疑過。

       「那夏媛希又是什麼?」

       「她是我的罪惡、我的承諾。」

        賀老夫人搖頭,他還是不懂啊,今天夏媛希能利用他的罪惡謀得一線生機,明天就能利用他的罪惡,將晴蘭除去。

        瞧,她大張旗鼓,面對面動手了嗎?並沒有,但晴蘭已經差點丟了命,日後……賀老夫人嘆了口氣,道︰「快去吧,把該做的事做完,再將全副心思用在晴蘭身上。」

        他無助地跪在賀老夫人跟前,啞聲道︰「祖母幫我。」

        不幫他,能怎樣?她比誰都不願意失去這個孫媳婦。

        「我明白,去吧。」溫和的目光落在賀巽臉上,她輕拍他的肩膀。

        賀巽走出房間,黑子、白子和賀洵立刻上前,「嫂子她……」

        「沒事可做了嗎?」心情亂糟糟的賀巽斥道。

        崇拜大哥的賀洵一反常態的回嘴,「沒有比大嫂更重要的事。」

        賀巽逐一望去,所以……一個個都打算和他對立了?

        「老大,讓夏媛希進門嗎?沒有別的變通法子?」白叔方問。

        「你說什麼?夏媛希要進什麼門?」賀巽濃眉拉成直線。

        「不是嗎?老大救她,不是要納她為妾?」

        白叔方說完,黑敘立刻接話,「她有這麼好,值得老大親手毀了嫂子?」

        「我沒有要納妾,你們在胡扯什麼?」賀巽道。

        沒有?胡扯?白子黑子和賀洵面面相覷,不會吧?老大沒這分心思?

        事情尚未釐清,秦管事又上前來請,「爺,劉公公說皇上那裡催得緊。」

        沒有時間讓他們子卯寅丑說分明,賀巽恨恨瞪了幾人一眼,轉身離去。

        白叔方鬆口氣道︰「怎麼辦,我們好像弄錯了。」

        「要不,進去跟嫂子解釋清楚?」

        「嫂子還沒醒呢,怎麼解釋?」就怕嫂子還沒醒,老大回來,他們會先被打個半死。

        賀洵腦子清楚,道︰「反正大哥已經知道癥結所在,等大嫂醒來,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到時……」

        白叔方一拍手,「到時就沒事了。」

        「對,他們沒事,但我們就會有事了……」黑敘的臉變成黑苦瓜。

        「要不,出去避避?」賀洵問。

        白子點頭、黑子點頭,然後三人往自己房裡竄,不久三匹馬同時離開賀府。

        晴蘭的傷不重,不至於昏迷這樣久,她是不想醒、不想面對賀巽。

        「孩子,何苦為難自己?」賀老夫人輕撫晴蘭手背,「同樣的事我也經歷過,起初覺得痛徹心扉,好像連氣都喘不過來,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就會慢慢看淡。世界這麼大,有趣的事這麼多,何苦把人生交給一個男人?

        「祖母沒有你的能耐,只能把心思交給佛祖,可你不同啊,你有生意,有忠心耿耿的屬下,你的心有那麼多東西可以裝,就算不裝男人也不會空虛。

        「祖母自私,希望你能待在身邊,可嘆我沒能力勸阻阿巽,只能轉過頭來勸你,因為祖母老了,肉只能挑軟的啃,所以聽聽祖母的勸好嗎?在男人身上放一半的心,把剩下的一半拿來善待自己,熬過前面那段,後面就會變得容易,祖母是過來人,很清楚無論如何日子總能過得下去。」

        眼淚悄悄順著她的眼角滑下。

        其實晴蘭聽得見,她知道自己失去孩子了,知道賀巽有滿腹抱歉,也知道再多的歉意,他們都無法回到從前,板子已然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情分。

        曾經,她也像祖母說的那樣,拋棄愛情,搭伙過日子,她維持女人該有的溫良恭儉,像天底下女人那般,熬著熬著就忘記痛了,但這幾棍讓她知道自己有多自不量力。

        夏媛希尚未進門,自己就已經失去孩子,等她進了門,自己不心機用罄、手段百出,哪能安然存活?

        她已經苦過兩個生世,不願再這樣過日子……所以她不玩了,她想就此死去,一了百了。

        看見她的眼淚,賀老夫人和林嬤嬤互望一眼,臉上浮起希冀。

        「好孩子,你能聽見的對嗎?那你一定知道阿巽有多後悔、多抱歉,祖母不想幫阿巽說話,但這件事你必須知道,否則對你、對阿巽都不公平。

        「阿巽的親生母親姓項,是個姨娘,那時阿巽的嫡母膝下無子,而阿巽父親寵愛曹姨娘,在項姨娘生下阿巽之後,曹姨娘和正室才陸續生下兒子,由此你可以想像,從小到大他活在多少陰謀算計底下。

        「你能想像一個年稚的孩子要躲過那些算計有多困難嗎?阿巽逃過了,但項姨娘卻沒他的好運,她死掉還差點一屍兩命,若非我插手,連阿洵都活不下來,因此阿巽痛恨後院陰私,痛恨女人對女人用手段。

        「他什麼都可以忍,獨獨不能忍受這種事,祖母知道你不願意夏媛希進府,可你真是做錯了,你可以向阿巽發脾氣,可以向他表達立場,獨獨不該買通外人來傷害夏媛希,這會讓他聯想到項姨娘……」

        晴蘭不願意醒,但她怎能忍受辛苦一輩子,還要帶著污名死去?眼皮微顫,她用盡力氣方才撐開眼皮。

        當賀老夫人與她的目光對上時,賀老夫人勾起唇角,贏了!這孩子心氣高,豈能允許旁人作她身上潑髒水,為澄清自己,她必定會逼迫自己清醒。

        「祖母,我沒有。」她虛弱道。

        「我信。」

        篤定的兩個字,讓晴蘭紅了眼眶,老夫人相信她性格磊落,可並肩作戰的賀巽卻不相信她有多高傲,高傲到不願不屑對夏媛希動手。

        「老婆子不發威,一個個都把我當成病貓。等著,今兒個祖母替你主持公道。把丹雲押進來!」她無法給晴蘭公平,至少能給她公道。

        賀老夫人將她的散髮順到耳後,語重心長道︰「你只會做生意,卻不懂對付後院女子,今兒個祖母手把手教會你這門功夫。」

        丹雲被押上來,身上血跡斑斑,凹陷的雙目中,淨是絕望與茫然。

        「說吧,一五一十的說清楚,如果不想親人因為你的謊言死絕的話。」

        賀老夫人的話,讓丹雲猛然抬頭,渙散的目光瞬間聚焦,「奴婢……」

        「別告訴我你沒說謊,我一句都不信。」

        晴蘭待下人寬厚,能讓丹雲背叛的理由絕不會是錢,既然不是錢,那就是命了。

        事發同時,她派嬤嬤上侯府,套問出留在侯府或夏媛希的陪嫁當中有沒有丹雲的親人,這一問,事情便理大半。

        丹雲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

        賀老夫人嗤笑一聲,「莫非你以為夏媛希是個心慈手軟的?」

        「老夫人是說……」丹雲出現顫音。

        「沒錯,你的母親早在夏媛希用來恐嚇你之前就死了,而你的弟弟已經被我接進賀府,但凡你敢說半句假話,晴蘭人慈,可我是個心硬的,該打殺的,一個都不會饒過,奉勸你不要拿親弟的性命開玩笑。」

        怎麼會……死了?丹雲癱坐在地上,不相信自己聽見的,「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她可是夏媛希身邊頂事的嬤嬤。」賀老夫人輕哂,「夏媛希毒害側妃罪證確鑿,你娘被推出去頂罪,五十大板斷送性命。」

        賀老夫人的話像往她喉嚨口澆進一盆辣椒水,燙熟了她的心肝腸胃,痛得她無法喘氣。

        娘死了她怎獨活?娘是她的支柱,是她一生最重要的人啊……

        娘說︰就算咱們是奴不是主,也得憑著本事力爭上游,把這輩子給過好。

        她那麼努力地照著母親的話做著,娘跟錯了主子,可她沒啊,她的主子很好,願意護她顧她,可最終……她為了娘出賣主子。

        茫然的雙目中染上痛苦,望向臉色慘白的主子,挨打時連一聲都不吭的丹雲哭了,眼淚滴答流下,她對晴蘭磕頭,一下一下、再一下……直到額頭腫了,也不肯停止。

        賀老夫人冷笑道︰「知道做錯了?那就把真相一五一十說清楚。」

        丹雲道︰「所有的事都是媛希小姐一手策劃,她不想為妾就必須先將少奶奶除去。她說只要我指控主子,就讓我娘和弟弟活命,她會把賣身契還給他們……我死了沒關係啊,只要娘和弟弟能夠好好活著就好,我願意被爺打死,沒關係……」

        丹雲喃喃地重複著沒關係,賀老夫人想問出更多證據卻是不可能了,丹雲沒參與整件事,她只是被迫到賀巽跟前作偽證。

        這樣子,就算把丹雲推出去,賀巽也只會認定是賀老夫人脅迫丹雲反供。

        晴蘭理解丹雲,她對人生懷有強烈的期待與野心,正是知道丹雲和自己是同一款人,她才會教丹雲認字記帳,給她出頭天的機會。

        直到這件事發生之前,丹雲不曾辜負過她的期盼。

        晴蘭本想還她賣身契,許她自由身,她很想知道像丹雲這樣的女子,可以在這個世道裡闖出什麼名堂,沒想人算不如天算。

        「白芯,把丹雲的賣身契還給她,再取上五十兩。」

        丹雲倏地抬頭望向晴蘭,她摀住嘴巴用力搖頭,壓抑細碎的嗚咽聲,怎麼可以?她做出天理難容的事,少奶奶卻……

        「祖母,把丹雲的弟弟放了吧,讓他們姊弟倆在外頭好好生活。」

        「這種刁奴怎麼能放?」林嬤嬤不同意。

        「一個能為親人犧牲性命的人,不算壞。」

        「這麼做府裡還有規矩?往後人人都學她怎麼得了?」賀老夫人也不同意。

        「喑地送出去,別教旁人知道就行。」晴蘭輕道。

        「別以為待人寬厚,他們就會還你心。」

        「若他們願意還,我便收,他們不樂意給,我就放手。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天空,我當不了他們的天,就放手讓他們在想要的地界裡遨遊。」

        待下人這樣,待男人,她也一樣。

        賀巽願意予她溫柔,她便收下,還他一世情義。

        他不樂意把真心交付,她便放手,讓他選擇想要的天空。

        既然他的幸福只能在夏媛希身上求得,她何必當顆令人厭惡的撞路石?

        「好吧,就順了你的意。」賀老夫人目光示意,林嬤嬤將人領下去。她猶豫片刻,又道︰「或許阿巽他給不了你全心全意,但他能許你一世平安順利。」

        「我明白。」她很清楚的,他是個好男人,是多數女子的夢想,放棄他,相當可惜,但是她……必須。

        「能不能給他一次機會?」

        「祖母,我和他之間隔著的,不是誤解或委屈,而是一條生命,看見他,我會想起無辜的孩子,我沒辦法不怨他,沒辦法不妒恨夏媛希,但我不想下輩子在埋怨妒恨中度過。」

        她其實很哀傷的,不管前世或今生,不管她花多少力氣,最終都得在愛情面前低頭,一頓板子讓她徹底看開了,或許愛情與她無緣,或許重來一遭,便是要她認清這個事實。

        「別固執,也許……」

        「對不起。」晴蘭笑著阻下祖母的話,臉上笑容很淡,但裡頭的傷心很濃,經驗已經教她,男人在愛情裡有多盲目。

        就樣吧,固執一點,不再妄想,不要一傷再傷……

        握起賀老夫人的手,貼在頰邊汲取稀埂的溫暖,她捨不得的是祖母,是她的哥兒們,不過人生總得有取捨。

*             *             *

        「你打算一直同賀巽僵著?」四空大師趁夜而來。

        「我沒打算。」

        「為什麼不把丹雲送到他跟前?我就不信他蠢到這等程度。」

        「那麼精明的男人,怎麼會不懷疑?或許他早就調查清楚了。但即便清楚,他仍堅持對夏媛希寬容,這代表什麼?代表情人眼裡出西施,夏媛希縱使有千般壞處,在他眼底始終完美,代表千帆過盡終不是,伊人唯在那燈火闌珊處。」

        「去!什麼狗屁完美。」四空大師嗤地一聲,賀巽就是個瞎子。

        「若不是因著這點狗屁完美,天下女子千百萬,大師怎會視而不見,又怎會遁入空門也要成就自己一片鐘情?」

        「我的事能讓你拿來說嘴?」

        晴蘭失笑,「姑姑能遇見你,是她此生最大的幸運。」

        「狗屁完美,狗屁幸運,通通都是狗屁!人要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快樂才算數。」

        他不求的啊,不求雨茹在自己身邊,不求長相廝守,只求她活著,讓他可以想像她的生活與快樂。

        可她死了,連想像都成為奢求,這算什麼幸運?分明就是不幸。

       「如果我是姑姑,我會很開心,因為不管離開多久,總有個人在心底悄悄地惦記自己。」

        他望向晴蘭。夏媛希不像雨茹,晴蘭卻像極了,她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睛,總讓他想起那年的月明湖畔、那年的梅花樹下、那年的回眸一笑……

        打從見到晴蘭的第一眼起,他就盼著她快樂,彷彿她臉上的笑意深刻一分,雨節就會在天上喜樂一分。

        他幫助賀巽,不為成就大業,不是因為喜見英才,而是想教晴蘭順心遂意,他想把給不起雨茹的快樂送到她手上。

        可世事不如人意,還以為是漸入佳境,沒想到竟是斷崖橫阻,可惡的賀巽,他恨不得把他的頭給扭下來當球踢。

        「決定好怎麼做了嗎?」

        「決定好了。」

       「我能幫的,盡量開口。」

        「我會的。」她相信自己可以在賀府闖出一片天,就能在外頭走出一條錦繡大道,她不密怕一個人的未來,她只怕愛情割捨不斷……她撒嬌道︰「大師,肩膀可不可以借我靠靠?」

       嘆息,攬過晴蘭,他始終認定,她是雨茹送給自己的禮物,他拿她當女兒,真正的女兒。

*             *             *

        周懃蓄養軍隊一事在朝堂上掀起風暴。

        謀害兄弟、暗殺朝臣、私吞賑糧……證據一項一項曝光。

        因皇帝離不了賀巽,賀巽忙得足不點地,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他步步進逼,逼得周懃狗急跳牆,決定弒君奪位!

        隱衛暗中窺伺,周懃一有動作,賀巽立刻收到消息。

        雲將軍受命帶領宮衛守在御書房外,賀巽提刀貼身站在皇帝身前,眼見周懃人多勢眾,宮衛即將抵擋不住時,周鑫如天神般出現了,他帶領京畿大營的軍隊前來救駕,一陣血洗,周懃與其人馬盡成亡靈。

        周鑫救下皇帝,皇帝令他入主東宮,而從頭到尾都站在皇帝身邊的賀巽被任命為首輔,是大周史上最年輕的首輔。

        前世仇恨已報,今生……該償還的恩情,他必定償清。

*             *             *

        夏媛希坐在賀巽面前,分明清晰的臉龐,卻在他心底逐漸模糊。

        她不記得小時候、不記得前世,但是他記得。

        前世她生意做得很好,兩人經常對壘,她需要錢幫周懃,而他也需要很多錢幫助周鑫,兩人在商場上經常對立。

        對於朝政,她不夠敏銳,但經商本事,他遠遠不及她。

        幕僚要求他殺夏媛希,她一死,周懃便丟掉錢袋子,沒錢寸步難行,更甭想走上通天大路,但賀巽強力反對,他說男人的戰爭不該牽涉到女人。

        在周鑫被殺,己方人士四處逃竄時,有人怨他心慈手軟,有人認為周盡事敗,是因為夏媛希不死。

        可……他怎麼能讓她死?他守不了約定,至少要護她一生一世。

        前世做不到的事,此生他終於能辦到,周懃已死,而她仍平安地活著,他有足夠能力護她,只是……

        眼淚默默沿著臉頰垂下,長長的睫毛在眼底勾勒出一道陰影,夏媛希在啜泣,口中重複著被賀巽救下後的自白——

        「都怨我,我真沒想到母親會……我發誓,我從沒想要和晴蘭相爭,當年知道父親有個女兒養在外頭,我同情她,央求家中長輩將她接回府裡。

        「只是為著父親的名譽,也因母親嚴正反對,家裡始終漠視晴蘭的存在,直到王嬤嬤過世,直到父親應下二皇子求親,卻又不想捨棄與賀大哥聯姻,這才將晴蘭接回。李代桃僵是長輩的決定,不是她的選擇,我真的很擔心她過得不好。

        「第一次見晴蘭,她是那樣的美麗,她像朵空谷幽蘭,讓人心生好感,我想親近她,可她總誤會王嬤嬤是我所害,我百口莫辯。動手的是我母親啊,生為女兒不能為母親分憂已是過錯,我怎能為著自己把髒水往母親身上潑?

        「我認了,我理解晴蘭的怨恨。她拒絕我對她好,我只能懇求四哥哥多疼她幾分,我盼著時間夠久,她能夠明白我對她的善意,但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望著淚眼婆娑的夏媛希,賀巽無奈,晴蘭對她偏見已深,她不會相信的。

        他無法化解晴蘭心裡的結,無法讓她理解媛希是個多麼善良的女人。女人的戰爭不輸朝黨爭,他能以威勢逼得大臣們低頭,卻無法逼得晴蘭妥協,更別說如今他還害她流掉了孩子。

        「別哭了,晴蘭本性純良,早晚會明白你的用心。」

        「我本不該活著,若非賀大哥援手……」她掩面而泣。

        應該安慰她的,只是懸在半空中的手遲遲無法落下。

        前世他喜歡她,非常非常喜歡,在與她競爭鬥法時,在細聽隱衛描述她的所作所為時,他欣賞她、佩服她,他強烈地想要擁有她。

        可是今生,對不起,他無法……他的心已教晴蘭佔據。

        眼角餘光瞄見在半空中停頓的掌心,夏媛希不知道哪裡出錯,但她急了,賀巽是唯一能令自己翻身的男人,她必定將他牢牢抓緊。

        腳下一個踉蹌,夏媛跌進他懷裡,賀巽的身子瞬間變得僵硬,他直覺將她推出懷裡,那裡是晴蘭專用的地方。

        夏媛希錯愕,是她弄錯嗎?若賀巽不是喜歡她,何必冒風險將自己救下?但是喜歡……

        怎會是種表現?

        難道是夏晴蘭給了他強大壓力,逼得他不得不違背心意?

        該死的夏晴蘭,既然老天讓她活著,她便不教夏晴蘭平安!

*             *             *

        從黃昏到黑夜,晴蘭一動不動靜靜坐著,她不覺得無聊,因為有太多的事在心底重複地、一遍遍回想,想過一回,疼痛一陣。

       她曾試著壓抑,試著挖洞把過往深埋,後來卻發現物極必反,疼痛越是壓抑越是蹦。

        最後她決定任由它們翻騰,也許折騰過無數回之後,心就會磨出繭子,變硬、變厚,變得連疼痛都遲鈍,漸漸地她將對心痛無感,對感情無慾,對過去的一切……無視。

        夜深,星子綻放光華,各院子的燈一盞盞燃起,府裡走動的下人稀少了,提起筆,晴蘭寫下一紙休書。

        她把頭仰得高高,唇咬得緊緊,牙印在唇間留下深深的痕跡,她嘗到一絲血腥味,但是她不痛苦、不流淚,因為今夜,她將要離去。

        晴蘭什麼都沒打算帶走,連心都丟了,那一點金銀算什麼?何況只要兩手還在,她就能另起爐灶、重振聲勢,只要硬起脖子,世界就得在她眼前匍匐。

        門開,看見四空大師那刻,她笑了。

*             *             *

        「沒事?都這個樣子了,還叫沒事?」房玉恨不得敲開她的腦袋。

        從晴蘭進了衣樓,房玉的嘴巴就沒停過,她又氣又恨,恨不得拿把刀去樂知巷,把夏媛希剁成肉醬。

        「真沒事啊。」比起前世,自己能全身而退已屬幸運。

        「誰規定夏媛希進門,你就得把位子給騰出來?」房玉氣死賀巽、氣死那個不要臉的狐狸精,更氣死晴蘭的退讓。

        在商場上混跡多年,晴蘭怎會不知道天底下的事都得爭,但凡有一分退讓心思,就會與之絕緣?

        如果晴蘭別那麼喜歡賀巽也就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有情郎,偏偏晴蘭死心眼,人家欺她虐她,她還是愛他喜他、心悅他。

        盧予橙一雙拳頭握得咯咯響,他從來都不贊成晴蘭嫁給賀巽,那個男人太冷酷、太精明、城府太深,和他交手、晴蘭只有吃虧的分,連皇帝那樣位高權重的人物,不也被他吃得死死的?

       「人家有手段,你就沒有嗎?你的聰明勁跑哪兒去了?不過就是個小妾,能成什麼事兒?」房玉怒其不爭地道。

       「妻妾高低不在名分,在於男人的心,他心裡只有夏媛希,我爭不贏的。」

       「還沒搶就認輸了?你的驕傲呢?你的自信呢?全被吞進狗肚子裡去啦,不管,等你身體好了我就送你回去,我來當你的貼身丫頭,替你出謀籌劃,我非要讓賀巽看明白,夏媛希是什麼樣的女人……」房玉叨叨說個不停。

        晴蘭爭不贏,只能苦笑,「玉姊姊,我餓壞了,有沒有東西可以吃?」

        「知道餓了?怎麼不在賀家吃飽再出門?那裡的一針一線全是你掙的。」

        晴蘭失笑,「好,下次離家出走,一定吃一頓管三頓飽,方才能出門。」

        「貧嘴,有這分心思……」

        「玉兒快去吧,吃完飯讓晴晴早點休息。」盧予橙打斷她的念叨。

        她看一眼丈夫,悶聲道︰「知道了。」

        去年房玉和盧予橙成親了,她衝動、他沉穩,她什麼事都想跑在前頭,但他手裡拉著線頭,總能阻止她的衝動,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房玉一面往外走,一面還念著,「我得給晴晴做點好吃的,天可憐見,才幾天功夫就瘦成這副模樣,可不能再折騰下去。」

        晴蘭失笑,「我讓玉姊姊擔心了。」

        盧予橙嘆道︰「你讓所有人都擔心。」

        「沒事的,很快就會沒事的。」

        她老是這樣,不管遇到再大的事都是這句話、這副表情,她知不知道,佯裝的堅強,多教人心疼。

        「有事要告訴橙哥哥,別悶在心裡。」

        「我知道。」

        「這樣的身分,足以當你的親哥哥了,對不?」

        「早在橙哥哥沒考上舉人、還不是皇商時,我就當你是親哥哥了。」

        「那麼安心住下來吧,哥哥養得起你。」

        「好。」

        「那麼再聽哥哥一句,不要當傻子,不要為不值得的男人傷心。」

        唉,她也想啊,「我超聰明的,但是再聰明的人可以控制外物卻無法控制心,我不對橙哥哥說謊,我無法不為賀巽傷心,但我答應,會努力讓自己好起來。」

        「笨蛋。」他朝她額頭一戳。

        「我笨,還不是橙哥哥沒教好。」

        「行了,明天開始上課,不把你教聰明點,哥哥放不下心啊。」

        晴蘭笑開,窩進他懷裡閉上眼睛,真好啊……沒有愛情她還有親情,有人疼著寵著,有人……愛著。

*             *             *

        白芯哭腫一雙眼睛,小姐怎能把她留下,她要走,至少得把她給帶上啊。

        賀巽的眼睛也是紅的,不腫,但布滿血絲與……憤怒。休書被他燒掉了,他不認的事,就算有千百張黑紙白字,都別想教他認下。

        他站在桌邊,滿屋子都是晴蘭的氣息,桌上是她最喜歡的官窯杯壺,她喜素淨,純白的杯壺上頭,半點顏色皆無,和她給人的感覺一樣,乾淨、舒服。

        丈夫身居高位,多少想攀關系的送來數不清的古董字畫,哪樣不值萬金千銀?但全教她鎖進庫房裡了,她對金雕玉砌、富麗堂皇不感興趣。

        和樂知巷宅子截然不同,那裡是秦管事親手布置的,全是按照媛希的要求,兩姊妹性子天差地別,難怪無法水乳交融。

        賀巽忙瘋了,周懃的事情終於解決,他急著回府,好把這件事告訴晴蘭,他知道晴蘭的心結所在,也知道她再講理不過,只要把事情說清楚,那麼他們之間就會像張時庸、像仰春閣事件那樣,事過境遷。

        沒想到夏媛希等在宮外,他只不過在樂知巷耽擱一會兒,誰知回府,等著他的竟是一紙休書。

        他生氣、壓抑,但他沒有暴怒,因為他很清楚癥結在哪裡,不是晴蘭的錯,錯在那三個搞失蹤的死小子。

        嘆氣,賀巽看一眼窗外,吳痕尚未回來,吳痕是派在晴蘭身邊保護的隱衛。

        賀巽為自己倒一杯水,茶水已經冷卻,入口微澀。

        四年前他擇定這裡作為喜房,他忙,也不懂得打理後院,便全權交付給秦管事,只下令︰「怎麼奢華怎麼弄。」他想把最好的,全送到媛希手上。

        沒想到這屋子迎來的是晴蘭。

        她一點一滴把這院子改成自己喜歡的模樣,也一點一滴改變住在宅子裡的人,沒有人喜歡改變,但大家都樂意被她改變。

        晴蘭的床被沒有繁復的繡圖,她的牆壁沒有字畫,她的櫃子除了書冊,沒有擺飾,而她的妝檯……除了幾個瓶瓶罐罐,連首飾頭面也不多。

        為了方便,她經常穿男裝在外頭行走,多少貴婦邀宴她能推便推了,她說︰「我才不當俎上肉呢,人人見了我都想咬一口,好像我有多香似的。」

        她說得輕鬆,賀巽卻明了,他雖寧為孤臣,可朝中誰不想拉攏他?但人脈複雜,皇上看他的眼神便會不同。

        她只想當他的助力,不想扯他後腿,未避免著他人之道,賀少奶奶索性「身體病弱」,深居簡出。

        她全心為他助力,卻不沾名、不佔利,他與她的關係,讓府裡上下不少人看不下去,明裡喑裡表示,有這樣的妻子,他該懂得感激。

        他何嘗不感激?只是深植心底的那分堅持,讓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是……她入了他的心,等他回過頭方才發現,她已經是他捨不下的那個人,心早已蠢蠢欲動,只是自己不敢承認。

        他們成為真正的夫妻,他再不否認自己的感情,彷彿哪裡捅破了個口,所有的喜悅迅速從那個口衝出去。

        然而在「無法控制」背後衝擊的,是他對媛希的罪惡感。

        賀巽無意識地打開她的妝奩,迎春、迎夏、迎秋、迎冬樓的生意好到驚人,但她妝奩裡的東西卻少得可憐。

        辛勤懇勉,她圖的是什麼?他的心吧!晴蘭肯定是失望透頂了才會走得毅然決然。

        幾柄形式簡單的簪子、幾個玉環,都素淨得不像是年輕女子配戴。

        他一個個往外挑、細細看,發現里頭有個暗格,輕輕拉開,里面放著一個小木盒。

        取出、打開,一串雕刻粗陋的木珠映入眼中,他的心……暫停兩拍。

        這東西怎麼會在晴蘭手上?

        微顫的手拿起木珠,上頭的七字箴言還在,木珠底下壓著一張紙,裡頭只有一句話,一句在他心底深深鐫刻的話。

        一生一世一雙人,陸暄必不負夏媛希。

        媛希不記得的話、不記得的物品,怎會落在晴蘭手上?

        心被重力衝擊,胸口起伏不定,他扶著桌面緩緩坐下。

        倏地許多往事浮上心頭,許多他忽略的事形成問號。

        她搜羅許多藥材、存不少米糧,地動一起,立刻找上自己,莫非她知道將會發生地動與瘟疫?

        糧米價賤,她讓他大量囤糧,莫非她知道將會有蝗災發生?

        他下江南查鹽稅,她耗資千金給他找來一套金絲甲,因為她知道前世的自己,曾在江南遭到刺殺?

        前世的夏媛希善於營商,今生的夏媛希鄙視商人,前世的夏媛希為周懃所用,今生的夏媛希對周懃無助益,前世的夏媛希與母親情分深重,今生的夏媛希把殺死王嬤嬤的罪過推到母親身上……

        晴蘭還對周鑫說,她對他不過是償還……

        會不會、有沒有可能……夏媛希在夏晴蘭身上重生?

        心鼓噪得厲害,賀巽迫切需要一個答案,抓起木珠,他在屋裡來回跺步。

        門開,吳痕像風似的刮進來,「主子,屬下回來了。」

        「少奶奶呢?」

        「她在盧府。」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6:13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心結終於解開

       賀巽沒想到會遇見四空大師,更沒想到他會抓住自己直接一頓暴打。

       「死小子,你懂不懂得感恩圖報?晴丫頭瞎了眼睛,竟為你這種人竭盡心力!」

        晴丫頭?師父和晴蘭交情匪淺?莫非……是晴蘭把他送到自己身邊?

        「甭猜了,當初就是她求到我跟前,讓我助你一臂之力,是她到處尋找,把人才和消息全送到你手上。我就不懂,她看上你哪一點?你或許比旁人聰明一點、能耐一點,但挑丈夫又不是選皇帝,能力本事做啥用,就得挑待自己好的……」

        四空大師哇啦哇啦罵個沒完,他早就想罵了,要不是晴蘭阻止,這口氣哪能憋到現在。

        心潮翻騰不已,說不出是驚還是喜,原來晴蘭就是他盼望能見,卻始終無法見上一面的引薦人。

        那些重要的消息、人才全是出自她的手?是啊,牽姝閣是她開的,她有前世的經驗,知道哪些人得用……

        「四空,我的藥材……」聲音在看清賀巽同時,嘎然終止。

        匆忙叫,鄒大夫轉身要跑,沒想賀巽動作更快,一把將他抓回來,一雙銳眼上下打量。

        「你是青闌先生?」

        唉,被認出來了,鄒大夫索性破罐子破摔,連狡辯都懶,反正周懃已死,再藏著掖著沒意思。

        「是我,也不是我。我真正的名字是鄭達,我和周懃有仇,他殺了我父兄,晴蘭找上我,說我們有共同敵人,她要我助你一臂之力,所以你那些紅白黃紫的藥丸皆出於我的手。至於青闌先生,晴去日為青、蘭去草為闌,在你們尚未成親之前,你要糧要錢,自有青闌先生出面,後來兵器一事,晴蘭難以自圓其說,只好再借一次青闌先生名義送上。

        「之後晴蘭接管賀家產業,可以名正言順把錢送到你手上,青闌先生再沒有存在的必要,我才功成身退。

        「我不懂,石頭再冷總也有焐熱的一天,你的心是什麼做的?千年寒冰嗎?好,你專情專一,你用情深重,你眼裡只有夏媛希,可以,我們認了,反正感情這種事勉強不來,反正她口口聲聲說前世欠你的,終該償還,她啥都不求,只求一個好聚好散,你幹麼不放過她,幹麼還要找來?」

        她說前世欠他、終該償還?沒錯……賀巽百分百確認了,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夏媛希。

        情不自禁地,臉上浮起難以扼抑的狂喜。

        啥?都罵成這樣了,他還笑得出來?他腦子有病嗎?需不需要再罵一頓?

*             *             *

        以為睡醒後心情就會好轉,過去晴蘭都是靠這法子來解決難題的,她深信惡劣的情緒會影響判斷力,因此習慣用睡覺做解藥。

        可是這回解藥無效,人清醒,心還是酸得厲害。

        她討厭不甘心,痛恨妒嫉,她不愛負面念頭盤踞,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

        會不會是因為離得不夠遠的關係?如果再走遠一點,是不是他的身影就會在心底絕蹟?

        好吧,就這麼做,反正一紙休書換得孑然一身,沒有牽絆的自己,哪裡不能去?

        門突然被用力推開,來不及思考、身影尚未「被絕跡」的男人就帶著一股氣勢衝到她面前來。

        賀巽碰地閂上門,不讓任何人打擾他們對話。

        他滿臉激動,滿眼興奮,那是……她不曾在他臉上見過的表情。

        下一瞬,他彎下腰,不管不顧地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放在膝上緊緊環住。

        「你在做什麼?」她使盡全力掙扎,她捶打他的背脊,但他文風不動,只是將她抱得更緊,「放開我,我已經休了你,我們再沒有關係。」

        她一下一下打得手痛,但他不說話、不應聲,光是緊緊抱住她。

        他怎麼會這麼蠢啊!分明是再熟悉不過的感覺,為什麼始終沒想過,他要的女人早就來到自己身邊?為什麼非要耗盡心思去追逐一個名字、一個幻影?

        兩點灼熱,從她的衣領滑入後背。

        晴蘭愣住,他哭了?

        她無法淡定,他為了她……哭泣?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情形,他心裡有她?他在乎她?她於他不僅僅是得用的屬下?

        好半晌,賀巽終於鬆開她,他認真地望住她,「你是夏媛希。」

        「你瘋……」

        晴蘭話未竟,他接續道︰「前世的夏媛希、今生的夏晴蘭,所以你知道蝗災將至,知道戰事將起,知道地動會引發瘟疫,知道河水會決堤,知道我會被暗箭所傷……」

        那不是猜測的口氣,而是篤定。

        他的篤定讓她驚心,但緊接著他的下一段話,更讓她心情無法平靜。

        他捧起她的臉,無比鄭重道︰「我跟你一樣,重活一世,不過我回到自己的童年時期,而你成為夏晴蘭。」

        他居然……和她一樣?

        難怪他會聽取一個八歲女童的建議,大量囤積糧米,難怪他會搶先一步遷走災民,拿到玉礦,所以南下查稅他毫髮無傷,所以秋汛未至,他提早下江南築堤,所以一路順風順水,前世發生在他身上的災難,一個都沒有發生,那是因為他帶著前生的經驗,預作防範?

        「你生氣憤怒,你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我對夏媛希這麼執著?我告訴你,因為我已經愛了『夏媛希』兩輩子。」他把手上的木珠放入她掌心,問︰「記得它嗎?」

*             *             *

        「小姐,等等奴婢……」

        不顧宛兒叫喚,好不容易離開祖母,以及進府不久、很難纏的教養嬤嬤,媛希像脫韁野馬似的,一下馬車就飛快往前奔跑。

        小小的身子鑽進人群裡,東竄西鑽,直到聽不見宛兒的聲音她才鬆口氣。

        害怕嗎?才不怕呢,她可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只要隨便找家大鋪子,往裡頭一站,表明身分,自會有人把她送回侯府。

        當然,承恩侯府名頭大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這京城多少鋪子都和外祖家有關係呢。

        說到她外祖母啊,那可厲害著吶,四十幾歲的人依舊健步如飛,成天穿著男裝在鋪子裡面來來回回,她比男子更精明能幹。

        媛希崇拜極了外祖母,她發誓長大後要成為外祖母那樣的人,她不要受制於後院那一畝三分地,她要自由自在、心情開闊。

        外祖母常說︰「好好記住外祖母的話,日後找丈夫,要找個對你一心一意的。」

        她問︰「倘若找不到呢?」

        外祖母回答道︰「那你就得立起來,把情情愛愛拋一邊,掌握好自己的生活,別任何人為難自己。」

        這是外祖母的說法,但祖母與外祖母南轅北轍,她總說︰「士農工商,商為末,雖商人手上銀錢多,卻是最教人看不起的」。

        祖母說︰「身為女人就該把一門心思全放在丈夫孩子身上。」

        她問︰「如果丈夫一門心思不在妻子身上呢?」

        祖母回答道︰「男人的心思本就不會放在一個女人身上,身為女子該嚴守婦德女誡,用一世承諾換得一生美譽。」

        這話她不愛聽,她不懂,為什麼女人要一輩子活得那樣規矩與憋屈?

        於是她放縱自己、於是她越來越調皮,直到爹娘都看不下去,才請回嚴格的教養嬤嬤。

        媛希天天在母親踉前哭訴,娘卻道︰「你得好好學習嬤嬤的本事,將來才能找到稱心如意的好丈夫,才能掌好後院,女人一輩子的失敗或成功,關鍵在於有沒有好手段。」

        真是討厭啊,為什麼當女人就得規規矩矩地在牢籠裡禁錮一輩子?為什麼女人不能活得隨心恣意,非要養出手段來對付同在一個屋簷底下的女人,才叫做成功?

        她不解更不認同,可是祖母和母親的話,是讓她遵從而不是認同的。

        媛希跑過好長一段路,氣喘吁吁時,發覺前面有人聚集,是耍猴戲的嗎?

        嫣然一笑,她往人群裡鑽,有人被擠不高興地罵罵咧咧,可是看見擠進來的是個精雕細琢如花似玉的小丫頭時,便也不計較了。

        她鑽到最前頭,發現並不是耍猴戲的,但和猴子一樣,每個人都被繩子綁起來,任由人販子大聲叫賣。

        「大宅門裡的丫頭,比小門小戶的千金還衿貴呢,瞧這一個個細皮白肉的,要是買回去做妾,那可是夜夜春風……」人販子這一說,圍觀百姓齊聲大笑。

        她一而看著人販子叫賣,一面聽著旁人對話。

       「是陸家家眷,陸大人犯罪被斬首,這老老小小一個都逃不過。」

       「可憐啊,原本高高在上的少爺小姐,這一賣,往後全成了奴才。」

       「身為陸家人,景況好的時候跟著吃香喝辣,壞的時候自然有禍同當。」

        所以他們會跟阿福、阿錄、小米、宛兒……一樣,全都變成下人嗎?

        媛希仰頭,目光對上被推到前面的陸暄,他緊抿雙唇,低抑的眉毛拉成直線,他沒說話,她卻能感受到他的不甘,一雙桀驚不馴的眼睛裡透著狠戾,他冷冷地看著圍觀百姓,咬緊牙根不認命。

        換成她也不甘心的呀,大人犯錯,與小孩子何關?

        他和四哥哥差不多大呢,倘若站在這裡的是四哥哥……

        養尊處優的媛希經歷了人生第一場心痛,她好像被人掐住心臟,迫得無法呼吸,下意識皺起雙眉,她不愛這種感覺。

        走到他跟前,媛希輕輕拉住他被繩索綁住的手,低聲喚道︰「大哥哥。」

        驟然出現的柔軟擠入他掌心,他低頭看著眼前的女娃兒,她什麼話都沒說,但眼底的心疼扯痛了他。

        心疼?那是娘才會對他做的事。

        父親給的只有冷淡漠視,而嫡母與曹姨娘每回望向他,只有遮掩不了的痛恨與憎厭。

        他這種拙折自尊的場合裡心軟,他甚至打定主意,讓妄想買下自己的人卻步,但她的目光卻教他剛硬的心化成一灘水。

        「大哥哥。」她噘起嘴,想把環在他手腕的粗麻繩扯掉。

        媛希才六歲,什麼都不懂,她一心想把他帶離這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

        「你有錢嗎?」他問。

        「錢?」

        「嗯,可不可以買下我,買下我的祖母、小弟和林嬤嬤。」陸暄改變主意了,他願意奴,為她的奴。

        她點點頭,拿出荷包,但是荷包裡只有幾顆糖和幾塊碎銀,「這些能買嗎?」

        稚嫩的聲音惹得周遭看著他們的人一陣哄堂大笑。

        不能買啊,她皺眉噘嘴,鼓起腮幫子滿是委屈,媛希求助地望向大哥哥。

        「用你的項圈買下我們。」他輕聲道。

        「這個嗎?好啊!」她想也不想就把身子背向陸暄,讓他取下金項圈。

        然後大哥哥拉過兩位老奶奶,和一個話都說不清楚的奶娃兒,他問人牙子問︰「賣不賣?」

        那可是金項圈啊,就這幾個老弱婦孺,他又不是傻的,為啥不賣?

        再然後,媛希按下指印,拿走幾張身契。

        最後的最後,他帶著她走到巷子邊,問︰「你想要什麼交換今日恩情?」

        想要……她望著大哥哥漂亮的臉龐笑了,她忘記害羞,直接說︰「我需要一個好夫婿,那以後就可以不必跟著教養嬤嬤學規矩。」

        娘說啦,學規矩是為了找到稱心如意的好夫婿,如果她能夠自己找到……規矩學不學都無所謂啦。

        他怎麼都沒想到,她竟然會給出這樣的答案。

        唯恐沒說清楚似的,她連忙補充︰「要那種我想去哪裡就去哪兒,想幹啥就幹啥,不會把我關在後院的夫婿哦。」話音剛息,她立馬想到讓娘傷神的姨娘們,又道︰「還要很討厭娶姨娘小妾的那種夫婿。」

        噗地!他噴聲笑出,分明前途茫茫心思沉重,他卻被這幾句話逗出好心情。

        他彎下腰,撫撫她柔嫩細致的小臉,問︰「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府上的。」

        「我叫夏媛希,是承恩侯府的姑娘。」

        他認真點頭,認真允諾道︰「好,約定了,等我長大,我就上門求親,我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陸喧必不負夏媛希。」

        就這樣,十歲的陸暄把自己的一輩子許給夏媛希。

        「你是……」

        「我是陸暄。」四個字,證實她的猜測。

        陸暄等於賀巽……是啊,暄,日宣糧鋪……

        前世不解的謎團終於解開,難怪身為死對頭的他們,幾度對壘,他總在關鍵時刻放她一馬。

        難怪周懃害怕錢袋子被暗殺,讓數名侍衛貼身保護,卻一次都沒派上用場。

        難怪她憂心忡忡,擔心親人受波及,他卻從沒對承恩侯府下手。

        難怪他對上門的媒人發話終生不娶,卻讓周懃有機會散布惡意謠言,說他與周鑫有不可告人的感情。

        晴蘭急問︰「皇帝查出周鑫的傷藥出自濟民堂,是你送信讓我及早抽身?」

        周懃自作主張,以偽藥換掉太醫開給周鑫治傷的丹藥,收到信,她當機立斷,將大夫夥計遠遠送走,再一把火燒掉濟民堂,讓偽藥一事死無對證,不了了之。

        「是我。」

        便是這個經驗,讓他今生學會,用鄒大夫的藥丸換掉皇帝的害命丹藥,使得皇帝多活幾年,也讓周鑫有更多的時間做好當皇帝的準備。

       「楊府辦花宴,有人設計我,是你救了我?」

        身為閨蜜,楊嬛深知夏媛希有多大用處,周懃絕不會輕易對她放手,然青春韶光易逝,楊嬛等不及了,決定設計夏媛希的清白,試圖藉此抓住把柄威脅她鬆口,讓周懃迎楊嬛入府。

        「是我。」

        「那封飛鴿傳書?」

        「我寫的。」

        決定弒君篡位,周懃告訴夏媛希,大事將成,京城混亂,她是他的軟肋,不願她涉險,於是將她送到鄉下莊園。

        話說得好聽,其實是周懃拗不過楊嬛要求,想趁她不在,將所有的鋪子收歸到楊嬛名下,並藉此試探夏家態度。

        便是從那時候起,夏家一步退、步步讓,最終連女兒的性命都讓了出去。

        「你信上說……」

        他接下話,「如果你想離開周懃,我隨時可以帶你走。」

        那時候周鑫已死,周懃命人到處追捕賀巽,他處境堪憂,卻依然暗暗地待在能夠守護夏媛希的地方,等待她回心轉意?

        沒錯,他在信尾署名陸暄,他信守童稚時的約定,一刻不敢或忘。

        是她不守約,害了自己一生,是她沉浸在周懃的甜言蜜語,深陷在當皇后的美夢裡無法醒。

         終於明白,為什麼前世的死對頭,會待她寬厚無比。

        「得到自由身之後,我改名換姓努力讀書,我四處尋找成功捷徑,好讓自己有個能配上你的身分,我時刻注意著你,你是我上進最好的動力。

        「因為注意所以發現,發現你是個很有趣的小娘子。你總是陽奉陰違,表面上是個溫良恭儉、再規矩不過的姑娘,可滿肚子都是叛逆,你瞞著家裡偷偷跟外祖母學做生意,你打著夏晨希的名義偷偷開鋪子。

        「你在承恩侯府是一副樣子,在外祖母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樣。在家裡你乖巧聽話、文靜沉穩,在外頭活潑大膽、勇敢果斷,你尚未成親,已經闖下一番連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業。

        「你以為是因為自己擅長琴棋書畫、才名遠播,才深深吸引周懃的注意,殊不知他早就看透你的本事才會上門求娶。

        「我盡力了,但是在我在擁有足夠的身分之前,你已經成為周懃的妻子。我之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周鑫,他信賴我、支持我,我和他是綁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兩個人。老天爺的安排,讓我們無可選擇地成為死對頭,我無比痛恨,卻無法改變現實。

        「我很清楚周勤這人表裡不一、睚眥必報,我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但每每看見你對他的歡喜與依賴,毀謗他的話我半句都說不出口。

        「我告訴自己,有朝一日,你會看清他的真面目,到時我就把你帶走。我還想著,待大事既成,周鑫必會為我主持婚事,到時你又能風風光光立於人前……我想過很多,獨獨沒想到,取得最後勝利的是周懃。我必須承認,你是個很厲害的對手。」

        晴蘭心微抖,原來她於他不僅僅是一個承諾?原來他喜歡她喜歡了這麼久?她怎能蠢成這副德性啊?

        苦澀一笑,她道︰「這麼高明的我,最後死於一杯鴆酒。」

        「這點我也沒算到,我料想朝局未定,周懃需要你的祖父和父親主持大局,我以為周懃看在承恩侯府份上,看在你對他的幫助份上,定會護你一世周全,誰知周懃竟然蠢到為一個楊嬛,害了你的性命,更沒猜到掌上明珠死於非命,夏家竟然不聲不響,讓事情悄然過去。」

        「死後,魂魄飄飄蕩蕩,我回到侯府,聽見四哥哥和爹娘的爭執,我才明白,身為夏家女子,並非憑白無故就能得到眾多疼愛,那是必須付出的。」就像姑姑、就像自己,不管是男是女,家族榮耀才是最重要,而周懃提出的條件,恰恰是夏家最需要的。

        他心疼地將她攏入懷中,這回她沒有拒絕,輕輕靠在他身上,她需要一個寬厚的肩膀。

        賀巽握住她的手,微冰的小手在他掌心中漸漸溫暖,「記不記得你做成第一筆生意?那年你十歲,賺到六兩銀子,快樂得蹦蹦跳跳,非要拿那六兩給你母親買一支簪子。」

        他連這個也知道?他對她到底有多上心?

        「可是娘很生氣,她說商人低賤,她一生都在想盡辦法消除身上的銅臭味,我怎能一頭往裡鑽,枉費她給了我好出身。」

        她知道娘因為商女身分,在承恩侯府遭受過多少白眼和輕賤,所以她不與娘爭執,她只能陽奉陰違,私底下行事。

        「我喜歡你敞懷大笑,不喜歡你在教養嬤嬤眼底下的溫良乖巧,我喜歡你看帳簿時,眉梢眼角掩也掩不住的得意驕傲,喜歡你遇到困難時過關斬將、勇往直前的勇氣。

        「我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注視你、偷偷喜歡你,我殷切期盼周懃快點倒臺,讓我有機會得到你,可是結局不妙,是我輕忽周懃的實力。」

        「你輕忽的是他的卑劣,你萬萬想不到,他敢殺弟弒君。」

        「是我離皇帝太遠,無法確知他的心思。」

        「而周懃離皇帝太近,很清楚他的想法,你知道是周懃引得皇帝迷上道家煉丹嗎?」

        「前世不知,今生明白了。」

        「因此你改弦易轍,決定當皇帝的『純臣』?」

        「對,我重生於八歲那年,同一年生母死於後宅陰私,我跑到祖母面前,以條件交換,換得她對我全力栽培。十歲時,父親犯下與前世相同的錯誤……」

        「你與父親之間的關係很糟嗎?」否則他有機會改變狀況的。

        「很糟,我曾試著改變,可他根本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勸過他卻沒有一勸再勸,因為……」說到這裡,他對她微微一笑。

        「因為?」她催促他往下說。

        「因為我希望再次遇見『夏媛希』。陸家被滅,我二度被送到人販子手上,然這次我不像前世那般絕望,我耐心等待你的出現,你沒有讓我失望。」

        她在夏晴蘭八歲時重生,於她而言,那已經是前世的事。

        「前世的錯誤,我不想在今生重複,我十四歲考上狀元,我搶在夏媛希出嫁之前得到皇帝的認同,我立下大功,恃功向皇帝請求賜婚,皇上、夏家都同意了,我欣喜若狂,以為前生的迤憾終於可以圓滿。

        「但我不知道,承恩侯府還有一個二姑娘,我滿懷喜悅與盼望,直到喜帕掀開剎那,轉為震驚與憤怒,你能理解嗎?」

        她能啊,盼過兩輩子的人,等過兩世的愛情,他沒想到竟發生偷龍轉鳳之事,心心念念的女子依然落入周懃手中,是的,他有權利憤怒。

        「日久見人心,我不是瞎子,我很清楚你為我做了什麼,你美麗、聰穎、慧黠,你的一切一切都勾動著我的心,就像阿洵,就像黑子白子,就像四空大師……我像所有人那樣,不知不覺間想朝你靠近。

        「天曉得我必須用多大的力氣,才能逼迫自己不喜歡你,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前世已然錯過,今生不能再次相負。我允諾過『夏媛希』一生一世一雙人,就無權移情別戀。我打定主意護她一世,即使她再度成為周懃的妻子。

        「但你是那樣的吸引我,讓我無法不欣賞、無法不愛上,我矛盾、掙扎,我必須築起一道牆把你隔在牆外,我必須不斷不斷的告訴自己我們是朋友、是伙伴、是家人。

        「整整四年,我找不到藉口說服自己背叛夏媛希,直到祖母逼我與你和離。我不願意!我才驚覺就算我理智上不願意,可我的心早就喜歡上你,我不想你離開我。

        「我們終於成為真正的夫妻,我沉溺在這樣的關係裡,幸福、愜意。我不願意夏媛希插手我們的婚姻,我逼迫自己放棄承諾,雖然這樣讓我對她有深厚的罪惡感,但我告訴自己,沒關係,我會給她一個身分、為她找到一個良人。我說服自己,只要護她一世平安,就算履行承諾,所以那時候……我承認我是失去理智了,我只是想周全我能為她做的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你……沒打算娶她?」晴蘭啞聲問道。

        「我當然沒有,放心,惹出這一切的白子黑子和阿洵,我不會讓他們好過。」

        所以他對她,不是不愛而是太愛?他那樣堅定地守著承諾,一世再一世,是她的錯,讓他們錯過前生,如今……怎能再度錯過?

        他看出她的心意,低頭親親她的眉、親親她的眼,輕輕地在她耳畔邊懺悔道︰「對不起,但我終究打了你,為了我那固執的負罪感,所以……你可以不原諒我。」

*             *             *

        周鑫頭皮發麻,抓抓頭髮,這破事兒……怎就攤上他?

        可巽哥說了,那是他欠嫂子的。

        倘若欠的是巽哥,耍賴幾下事情也就過了,可欠下嫂子……唉,硬著頭皮、拉緊鞭繩,他朝前方女子奔去。

        「唉呀!」

        夏媛希被狂奔而來的馬匹驚嚇,幸好馬背上的男子用力收緊韁繩,馬蹄高高揚起,千鈞一髮間他控制住馬。

        「姑娘,對不住,是我……」

        後而的話倏地收進喉嚨口,周鑫失魂落魄地望向夏媛希,眼底充滿了心憐與心動,他帶著一分激勵、兩分興舊,忘情地握住她雙肩,不敢置信地從頭到腳把她看上好幾遍。

        她認出他了,那是三皇子,在周懃死後成為太子的周鑫。

        「媛希,是你……真的是你?」

        她一個成過親的女人,她很清楚周鑫眼底流露的是什麼。

        往她還是二皇子妃時,周鑫曾經對她有明顯的好奇,他試著探問過她,試著與她建立交情,還莫名地送過禮。

         男人這種舉動叫做上心,所以他很早以前就對自己有心?

         「公子認錯人了,奴家姓章,名雨蘭。」回神,她急忙表白身分。

        凝滯的表情重新生動起來,周鑫吶吶道︰「呃、對……是我認錯,讓姑娘受驚了,若姑娘不急著離開,在下可否藉一壺香茗向姑娘致歉?」

        他急不可耐的衝動讓夏媛希心花朵朵開,她在數息內飛快權衡利弊。

        跟了周鑫遠比跟著賀巽有前途,依自己的手段,日後成為太子妃非難事,於是她嫣然一笑,屈膝道︰「公子先請。」

        周鑫轉身,一抹得逞的狡獪自臉上滑過,手到擒來啊,他佩服自己的好演技。

        白子說得沒錯,這件事由他來做最適合。

        誰讓他身分高貴,誰讓他為了巽哥,曾刻意親近過夏媛希……

*             *             *

        半個月後,收禮收到手軟,甜言蜜語灌到心軟的夏媛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得梨花帶雨。

        她哽咽地告訴賀巽,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無法湧泉以報,怎能破壞他的家庭,這場戲足足演了半個時辰,賀巽才「心碎」離去。

        短短兩天,她趁賀巽不在,又演了出人去樓空。

        再過半個月,周鑫約她在梅莊相見,不料周鑫未到,一票宮廷侍衛卻闖進梅莊,好死不死當中有人認出夏媛希,不管她如何辯解自己的新身分,都沒有人肯聽。

        一雙臭襪子塞進她嘴裡,二皇子妃這條漏網之魚被就地正法,過去執法上的疏漏迅速被彌平,而這一切,都跟賀家沒有半點關係了。

*             *             *

        賀巽讓她別原諒他,可是他做了很多讓晴蘭無法不原諒他的事。

        她想好好休養,他便在京郊弄來一處溫泉莊子,請來鄒大夫專心為她調養身子。

        怕她無聊,他邀來橙哥哥和玉姊姊陪她談心說笑,他買下一屋子話本,養一群藝伶,種一大片花……他的體貼,讓人無話可說。

        賀老夫人來了,一到莊子便賴著住下。

        賀洵來了,也不肯回京裡準備科考,直說莊子更適合溫書,唬誰啊,這可是會試,自然要在人文薈萃的京城造勢,自然要時常上門拜訪名師,才更有機會被看到。

        黑子不走,白子不離,吳痕、吳跡天天守在莊子裡,還有一群她沒見過,卻知道他們存往的術人。

        更糟的是賀巽,他居然向皇帝喊罷工,說眼下四海昇平、朝政清明、國富民安,再不需要他為朝廷竭盡心力。

        他對皇帝說︰「國事已了,微臣要辦私事去。」

        什麼私事?自然是追回妻子啊。

        他對皇帝說︰「我把妻子辛苦賺來的銀子全往戶部送,一次兩次還能原諒,接連十幾次,妻子終於大爆炸,決定將我這個敗家夫給休棄,這官沒法兒做了,求皇上讓微臣卸職,把妻子給追回來吧。」

        瞧瞧,誰說他有野心、誰說他戀棧權位,朝廷有事,他出錢出力、一心為皇上把差事辦好,朝堂無事,人家就急著卸權了呢,哪像那些當了幾十年官的老油條,心無百姓、只有名利,眼中無國唯有官位。

        有這種臣子,是老天爺送下來的禮物吶。

        皇帝哼道︰「女人走便走了,朕再給你賜一門好親事。」

        沒想高冷的賀巽竟哭趴在皇帝跟前。

        「微臣的心很小,只能忠於一個主子;微臣的愛情很小,只容得下一個女子。微臣知道自己不懂變通,但這是臣的天性,改也不改不了。何況,天底下要到哪裡再找到一個比微臣更會賺錢的女人?她的本事便是男人也及不上。」

        聽到前面第一句,皇帝樂得鬚眉毛翹起來,聽到最後一句,皇帝的腰桿直了起來,這話說得正確,誰曉得日後朝廷還會不會遇上缺銀子的事。

        於是皇帝令下,一個德馨郡主封號往晴蘭頭上套,可孫媳封了,祖母也不能免吧,然後一品誥命的封賞跟著下來,所有封賞全往溫泉莊子送。

        聖旨到的那天,莊子上上下下一團亂。

        照理說,那是賀家的事,與她這個被休棄的妻子半點關係也沒有,可是大夥兒亂成一團,總得有人出面主持。

        她出面,等同於認下自己,還是賀巽妻子的事實。

        不過賀巽還是沒有勉強她原諒,他請假,天天陪在她身旁。

        他說︰「不管前世或今生通通不算,我要從現在起,重新把你追回來。」

        他做的事很小,但每件都熨貼著她的心。

        他為她煮麵,煮糊了,可她一口一口吃得滿嘴甜;他為她劈柴,整整齊齊的柴火堆成箝火,他在篝火邊為她唱情歌。

        他說︰「這首歌學了兩輩子,終於有機會唱給你聽。」

        他為她摘果子,飛上樹摘下一大捧,他不是農夫,挑不來哪顆最甜美,只能用嘴巴一顆一顆試,試到甜的放一邊,試到酸澀的擠眉弄眼,最後取刀子,將甜美果子的切成一小碟送到她面前。

        秦管事來了,把她最愛的帳簿送到面前。

        他說︰「我承諾過的,不會把你拘在後院一畝三分地裡,你想跑,我當你的座騎,你想飛,我來當你的羽翼。」

        他給她一箱子、一箱子的衣服,全是俐落的女裝。

        他說︰「你是首輔的妻子,行商不必遮頭掩面,你有權力帶動風潮,讓天底下的女人都羨慕你、仿效你。」

        你說說,這樣的他……誰捨得不原諒?

        她說過的,就箅是石頭也能焐熱,何況她的心不似他的那般堅硬,她被焐暖了,半年後,她浩浩蕩蕩帶著一群「家人」返回京城。

        「揭榜了!二少爺高中狀元!」

         小廝拔高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圍坐在廳裡的家人抑不住滿肚子歡喜。

         「好樣的,老大的弟弟就該這樣子。」黑敘一把將賀洵抱起來轉圈。

        今年賀洵才十五歲呢,比起十四歲中狀元的賀巽,不遑多讓。

        賀洵急拍黑敘背脊,「黑子,我已經長大了,別這樣,給我留點面子。」

       「要啥面子?都是一家人,你就是騎在我們肩膀上長大的。」白叔方笑道。

        晴蘭靠在賀老夫人身上,嬌聲道︰「祖母很厲害呢,養出兩個狀元孫子。」

        「往後我還想養出幾個狀元曾孫呢。」賀老夫人笑望著孫媳婦,好像到這裡,家才算圓滿了。

        阿巽和晴蘭的感情蒸蒸日上,兩夫妻做什麼都有商有量。這樣很好,夫妻同心其利斷金,沒有第三人涉入,就不會禍起蕭牆。

        賀老夫人想起阿巽的生母,想起自己的孩子,她想啊,若是沒有滿院子的鶯鶯燕燕,會不捨她的兒子有機會坐在這裡,與她共話天倫?

        「現在有個小曾孫,就更好了。」

        「祖母,這事兒急不得。鄒大夫說過,大嫂的身子虧得厲害,得好好調養。」賀洵一聽,連忙跳出來講話,雖然大哥大嫂年紀不小,但懷孩子可是一腳踩在鬼門關的事,必須得謹慎。

        「賀奶奶要是想玩小孫子,趕明兒個我和黑子立馬娶個老婆回來生。」白叔方道。

        「賀奶奶千萬別給老大身邊塞人,女人多,麻煩更多。」黑敘也說。

        賀老夫人橫他們幾個一眼,怎麼一個個都拿她當惡婆婆?她有那麼不講道理?

        晴蘭見狀,叉起腰、食指點上幾個男人,「誰也不許欺負我家祖母,祖母只想抱自己的孫子,你們自己生自己養,別把責任推到祖母頭上。」

        喂,有沒有搞錯啊,他們這是護著她欸。

        三人皺起鼻子,果然女人就是麻煩,分不清好歹、搞不懂是非黑白。

        看他們吃癟,祖孫倆相視一眼,笑了。

        報喜的官差還沒到家,賀巽早一步進屋。

        皇帝說話了,他說︰「天底下有你這麼做臣子的嗎?一會兒請假追妻,這會兒又請假生子,人人都這般怠惰,朝政誰理?」

        賀巽哈哈道︰「皇上的親兒子多著呢,不能總教他們吃好穿好卻不做事吧。」

        皇帝大笑,這個冷傲臣子越來越有人氣了,他揮揮手道︰「行啦,你弟弟考上狀元,准你休息三日,三天後返朝。」

        就為這句話,讓賀巽在這個時刻返家。

        「這麼熱鬧?」他把從百味樓帶回來的梅子雞遞給下人,也不知道為啥,最近晴蘭愛上這一味。

        他上前向祖母請安後,問︰「賞銀準備好了嗎?」

        晴蘭點頭,「已經備下,正想找你商量,明兒個要不要請幾桌,幫阿洵賀賀。」

        「自然是要請的,岳父岳母那裡……」提及承恩侯府,他住了嘴,因為明白前世的結在她心底化不去。

        賀巽拉起晴蘭往外走,邊走邊道︰「散喜錢的事,就交給祖母。」

        「去吧!」看著手牽手毫不避諱的兩人,廳裡幾個全笑彎眉毛。

       「都過去了,別計較吧。」他摟著晴蘭肩膀,輕聲道。

       「我知道,只是為姑姑、為前世的自己,會覺得不平。」

       「家族榮耀勝過一切,這是世代教給子孫的觀念,不只女子,必要的時候,男兒也會被逼著為家族那塊牌匾犧牲。」

        確實如此,這點她無法反駿。

        「前天,你說我四哥哥要回來了?」

        「嗯,皇帝要用他,你很快就能見到他。」是他想盡辦法把夏晨希給留在京城的,他是承恩侯府裡晴蘭唯一認可的親人,「世間上有那麼一兩個、願意對你付出真心意的人就夠了。」

        「我是不該太貪心。」晴蘭同意。

        「這樣想很好。」他摸摸她的頭問︰「想不想玩點新鮮的?」

        「有什麼新鮮的?」

        「皇上有意開海運,如果你想的話,我幫你找造船匠人。」

        海運?聽到這詞,噹地!她雙眼發亮。

        前世她求周懃在皇帝跟前遊說此事沒成功,沒想到……凝眸相望,她對上他的視線,滿眼感激。

        賀巽失笑,就曉得她聰慧,三兩下便能猜出,「沒錯,你不是一直想碰這塊的嗎?前世幫不了你,今生你想要的,我來幫你完成。」

        真的足夠了,擁有他的真心,她何必再去計較其他人是否真意。

        投入他的懷抱,圈緊他的腰,她舒展了眉毛,「不只造船匠人,你還得幫我尋幾個有本領的管事。」

        「你捨得把這麼好玩的事,交給別人去做?」

        「是捨不得啊,可再不捨也不行啊,我……」她踮起腳尖,悄悄地在他耳畔說一句。

       倏地,他被石化了,一動也不動地僵在原地,賀巽嘴微張、眼睛圓瞠,表情在瞬間凝結,分不是喜是怒、是憂是懼。

       「你怎麼了?」晴蘭皺眉,她惹禍了嗎?

        她輕推他一把,沒想他竟然彈跳起來,打橫抱起她,直道︰「不行,這孩子不能要,我們去找鄒大夫把孩子拿掉。」

        「為什麼?是不是我的孩子,你都不想要?」晴蘭聞言更急,拳頭不斷落在他胸口,一下一下的,他胸口不痛,她心卻痛了。

       他跑得飛快,一面跑一面對她解釋,「你的身子沒調養好,生孩子會有大危險,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損失不起你。」

        原來是這樣子……她笑了,柔聲道︰「相公,把我放下來。」

        他理也不理,她說一回、兩回,他都假裝沒聽見,他打定主意,不管她怎麼撒嬌,都不讓這孩子留下來。

        轉眼間,他到鄒大夫的院子前。

        她氣極了,大聲喊道︰「賀巽,放我下來!」

        「不放。」他硬著脖子說。

        「鄒大夫騙你的,我身子好得很。」

        啥?鄒大夫騙他,他停下腳步低頭看她,「什麼意思?」

        「是四空大師的意思,他氣你欺負我,故意說這種話,不想讓你碰我。」說到最後一句,晴蘭雙頰染滿紅霞。可他……雖然極力忍耐,還是碰了啊。

        「意思是……」

        看他再度定身,傻傻的模樣,哪像那個傳說中的權臣?

        晴蘭失笑,他還是沒放下她,她勾住他的脖子,貼上他頸窩,「我沒事的,我很高興我們丟掉的孩子馬上要回來了。」

        所以,因此……回來?他傻乎乎笑開,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又點頭,又搖頭。

        「你在想什麼?」她捧住他又點又搖,動個不停的頭。

        「我在想,我兒子會不會長出一副奸臣相。」

        怎麼會啊?她搖頭失笑,「不會的,我兒子會和我相公一樣器宇軒昂、卓爾不凡、出類拔萃,會和我相公一樣,敬我愛我疼我,會和我相公一樣信守承諾,會和我相公一樣……」

        一樣有千千百百個優點……

        風吹雲揚,今年的春天,天空特別耀眼。

        一陣鞭炮聲響起,有人進門報喜,喜事啊……

        從今往後,賀府將會喜事連連……

        ——全書完
作者: 丫不    時間: 2020-11-19 06:2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20-11-19 06:19 PM 編輯

【後記】  人性的考驗

        大家好,今天想說的話、有點沉重。

        最近的話題最發燒的話題是新冠病毒,好像電視打開、朋友聊開,十句話裡面就有三到五句會談到這個。

        聽著聽著,就會聽到許多令人省思的點。

        有朋友大罵武漢封城時,有三百多萬個自私的人逃跑,我心裡便想,倘若當時我住在武漢呢?我會不會想方設法逃跑,還是乖乖地配合政令,帶著恐懼與絕望在那裡生活?

        有朋友道︰七天只有兩個口罩,連咳嗽的權利都沒有。

        我想,如果沒有生病的人願意不去搶口罩,如果大家肯為醫護人員、免疫力差的老人,或住在密集地區的人把口罩讓出來,是不是就能避免搶口罩這種恐慌發生?

        有朋友說你現在出國,只可以去一個國家,叫做天國。口氣是帶著玩笑,但如果出國的是我,在出去之前,根本不知道會有疫情,或者沒想到短短幾個星期會傳染成這個樣子,嚴重到變成人球,有家歸不得,我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有朋友嘲笑那些搶衛生紙、搶物資的百姓,可我想……若不是對疫情的恐慌,對未來的恐懼,對叫天的不安全感與危機,誰會願意做這種傻事?

        自從網路盛行,有人在上面以正義為名,咄咄逼人的指責同時,是不是從沒想過,其實事情往往有兩個面相,不是只有自己相信的那個是正確的,自己不願意相信的那個也有正確的部分。

這讓我懷疑,是不是現代人太在乎自己的想法與心情,卻往往忘記替別人設想?是不是大家普遍看看重自我感受的同時,早已忽略別人的感受,是不是現在最嚴重的疫情不是新冠病毒,而是自我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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